高志远开始时并没有真的去开发区找父亲昔日部下田长安的打算,但仍在回家后将遇到田长安的事向父亲高思明说了。在高志远的心里,虽对父亲在掌权时发生的关于自己工作的事有想法,但终究父亲是父亲,想法归想法,因为他已经从父亲细微的言行中,观察到退休了的他对阻拦儿子、儿媳工作调动事的反思。父亲明知道儿子、儿媳对自己不满,但每到儿子、儿媳下班进家,仍可看到父亲迎来的并不太自然的笑脸。
高志远的观察是对的。高思明在退下来后,尤其是听到了儿子下岗的消息,又看到儿子下岗之后的失落,急于寻到活儿干的焦虑及渴望,高思明真的心疼了。
那天,他徒步在腋下夹着门球棒去老干部活动中心找老战友打门球,途中他看到一辆小汽车迎面开来,近了,速度缓了下来。高思明有点奇怪,透过车的前挡玻璃朝里看,却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高思明当然认识对方,那是县纪检委主任孙世俊的儿子孙小二。孙小二过去见了自己,老远都“伯伯、伯伯”地叫的,而此刻当高思明正想与他打招呼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停下车来的意思,却只是自打开的车窗里向着高思明作出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笑脸。高思明则即自那笑里体味儿到了讥讽、漠视,及对自己现状的得意。高思明即想到,可不,他的父亲在尚有权时将他这个儿子调到了县组织部干部科。要知道,那地方硬是掌握着全县那么多干部的命运哩。
高思明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儿子的下岗,便即有些感触。他对他老子的行为感到愤慨,对他如今的得意及对自己的漠视也感到愤慨。而对自己的作为,开始有了一丝被欺骗了的感觉。但他仍认为自己没有错,只是格外地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儿子。所以,当儿子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的时候,他便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有没有收获?”他回避了“工作”这个字眼。高志远没有正面回答他,却笑着问:“您猜我碰见谁啦?”高思明也作出高兴的样子,反问儿子:“遇见谁啦?”高志远以能给父亲提供昔日部下的消息而高兴:“遇见了您的老部下田长安!”高思明也真的很高兴的样子,嘴里“哦”着,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听说他转业到了县房管局。现在田长安在哪儿?”高志远答:“在开发区一个什么厂里开车。”高思明又在嘴里“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脸上却有了一些淡淡的笑意。
他想起了田长安转业前的一些情况,便不由地想笑。他带他与夏干事在小钓台村抓民兵工作三落实典型时,田长安起草文字材料,高思明只浏览一眼几个纲目,便认定不行。高思明狠狠地批评了他,责令其返工重写。当第二稿上来后,高思明再次审阅,只是高思明竟有其独特的审阅材料的方法。当田长安手捧材料推开了高思明住处门时,高思明正在审查夏干事拍照的照片,田长安怯怯的样子,声音细细地说:“高政委,这个典型材料,我又重新写过了,请您审阅。”高思明嘴里“哦”地一声,便将手里正捏着的一张照片放到了桌面上,说:“那好,你就念吧。我听着,让夏干事也听听写得怎样。”田长安便站在屋地中央,双手捧着他起草的材料念:“正标题是:加强战备,准备打仗。副标题是:小钓台村民兵连民兵工作三落实典型发言材料”。高思明鼻子里“嗯”一声,表示“行”,可继续念。田长安继续念:“……动员宠(chong)大的民兵队伍……”高思明鼻子里“嗯”地一声,但显然与刚才的那一个“嗯”不同:“‘虫’大的民兵队伍?啥叫‘虫’大的民兵队伍?嗯?”夏干事便替田干事纠正:“是‘庞’大吧。”田长安显然意识到自己读错字了,脸腾地红了,忙纠正说:“对,对,是庞大,庞大。”高思明说:“我说没听说过‘虫’大‘虫’大的,你要说‘大虫’,那我知道,那是武松在景阳冈上打死的老虎——改过来,接着念!”
田长安便接着念:“……男、女民兵集中上来后,吃、住问题很‘辣’手……”高思明的鼻子里又“嗯”一声,说:“‘辣’手?什么叫‘辣’手?”田长安的脸更红了,又忙纠正:“棘手,棘手。”夏干事婉转地说:“是不是也有用辣手的?”高思明鼻子里又“嗯”地一声,说:“到底棘手还是辣手?还能这也行,那也行?像你叫夏雨生也行,叫田长安也行?不对吧。下去查查,查准才用。继续念。”
田长安便继续念:“一开始,民兵的军事素质参差(can cha)不齐……”高思明的鼻子又“嗯”地一声,说:“‘参差’(can cha)不齐?还有这样念的?”夏干事便提醒田长安:“‘参差’这两个字是同字异音。”田长安便明白过来,忙纠正:“错了,错了,是‘参差(shen chai)不齐’。”高思明的鼻子又“嗯”地一声,打断他说:“参差(shen chai)不齐?是不是人参出差去了?田干事净发明这些新鲜词。夏干事,替他纠正一下。”夏干事听了高政委的话,想笑,但还是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纠正道:“这两个字在这里念‘参差(cen ci)’,参差不齐。”高思明对田长安说:“记着,下次可别参差(shen chai)啦,也别参差(can cha)啦。继续念。”
田长安不禁脸更红了,念的也更小心起来:“……参训男民兵占81%,女民兵占17%……”高思明再一次“嗯”了一声,说:“一个81%,一个17%,我的天呦,这合起来才是多少呢?98%,那么剩下的那2%呢?如果男民兵丢了还好说,如果丢了那2%的女民兵,是不是田干事给藏起来了?嗯?”高思明少有地幽默了起来,“我们的田干事呦,藏起2%的女民兵?问题复杂了呦,我的田干事!”田长安此刻简直是难堪至极了,就带着哭腔了,说:“没,没,我没,没藏女民兵……”夏干事听了,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高思明也改了少有的调侃的口气,声音高了,严厉地说:“行了,打住。田长安同志,这材料还是不行啊。一,文理不通。二,数据不准。下去再细细斟酌一遍,再好好学学算术,数据必须弄准确。好,下去吧。晚上加加班,明天上午8点,我再听一遍。”田长安喏喏着,手里捧着稿子退下去了。
然而,第二天8点,田长安没有到,8点10分仍没到,直到8点25分,田长安才气喘吁吁地捏着稿子撞进了高思明的房间。一直盯着自己手腕上手表的高思明立即板起了面孔:“嗯?迟到25分钟!部队最讲究令行禁止,雷厉风行,定好的时间,一分钟都不准耽误!耽误一分钟都可能让敌人抢了先机。敌人抢了先机,我军就要丢山头,吃败仗的。嗯?吃败仗意味着什么?嗯?意味着人头落地,血流成河。意味着红旗倒地,江山变色。嗯?组织纪律观念哪儿去啦?”高思明很快便弄清了田长安迟到的原因,是因为在刚来的路上,他突然发现路旁一处正在收获的花生,竟然全是三个豆的,且个头奇大,颇为新鲜。想到自己老家河南的小花生,如能也种上这大花生,那该多好。便禁不住驻足观看,同时向主人提出为老家购花生种事宜。岂料耽误了自己的事。高思明一旦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便真的气急了,“啪”地将手掌拍到桌子上,嗓门很高,近似吼叫一样:“啊,你个田长安,私心竟如此地严重。嗯?处处为个人打算,为小集团打算!嗯?这是什么思想?这是个人主义、小集团主义,自私自利。我们提倡的大公无私哪儿去啦?嗯?”高思明显然动了感情:“我的田长安同志,你部队这个大学校算是白进了!你……你……”高思明简直不知道如何批评他这个部下是好了。
终于,在当年年底研究转业干部名单的部党委会上,高思明第一个提出了田长安。高思明颇为激动的样子,说:“你说,要写不能写,要说不能说,要干不能干,目无组织纪律,私心倒是那么严重,个人主义,素质这么低的干部,还不让他转业还等啥?”因为其爱人是本地人,也便没有回其原籍河南,据说,转到了本县房管局。
这时,高思明对儿子说:“你去找他干啥?耽误时间,找你的工作重要哦。”高志远也仅是将这听到的父亲昔日部下的情况说说而已,当然,没想到去找他。找他干啥?也学当司机开出租?学开车到驾校,还能让他教?但高志远还真的去找田长安了。
那是他骑自行车又到了县城东的开发区,目的很简单,转转,看看,希图发现自己能做的事。而他一抬头,却看到了一个厂区。从外围看去,范围很大的样子。里边的厂房也颇整齐,突出的是老远便可看到的有着高顶的车间,以及自院墙外边便可听得到的厂区内机器轰鸣的动静。高志远一抬头,厂区大门右侧白底黑字的牌子上,果然写着:“腾飞钢管厂”字样,高志远便即想到了田长安,便很随意地走近那大门。着一身整齐灰服装的保安人员便走出来,拦住了他,问:“你找谁?”高志远答:“开车的田师傅在吗?”门卫愣了一下,自己问自己似的:“开车的田师傅?没有哪个田师傅呀?”高志远说:“你这儿不是腾飞钢管厂吗?没有一个田师傅?怎么能没有呢?我昨天刚还碰见他了嘛。”高志远看到对方疑惑的样子,便提醒对方:“开着一辆黑色的车?”对方说:“我厂黑色车多着哩,四辆黑色的车呢。”高志远说:“车头四个圈的。”对方说:“四个圈,那更不可能了,我们老板就是四个圈的,我们老板根本就不需要司机。”高志远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嘴里喏喏着,边往厂门外退。他本就没有找田长安的意思,没找到也便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