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坐在桥头,刚刚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的赵晓青,一抬头看见已经到了身边的王顺昌,赵晓青的脸陡地涨红了起来。就是这个王顺昌不止一次地给自己带来莫大的羞辱。赵晓青的脑海里,瞬间还映出当初在众工友面前羞辱自己的方红生的嘴脸,以及众人在自己的背后骤然哄笑的场景。赵晓青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只是将头抬起,两眼紧紧盯着王顺昌,王顺昌脸上的情绪瞬间变化着。初始的冷淡不见了,脸上缓缓地堆上了笑。只是这笑里所蕴涵的意思让人琢磨不透。然而,赵晓青则准确地自其中读出了讥讽、羞辱、耻笑。便愈发地恼怒,两只眼珠子要瞪出了似的。直视着王顺昌的脸,仍旧一言不发。王顺昌终于朝着那桥仰仰脸,张嘴说:“这桥是你搞的?”赵晓青忿忿地说:“是我搞的,怎么啦?”王顺昌显然听出对方口气中的不友好,但他理解赵晓青此时的情绪,嘴角再次掠过一丝笑:“你搞这桥干啥?学雷锋做好事,为大家提供方便?”赵晓青依然满含着敌意,却说:“不干啥,闹着玩!”这时,王顺昌的视线朝着仍坐着的赵晓青右侧一瞥,看到了放在赵晓青脚下的一只已磕破了边沿的搪瓷盆,而那盆里明明放着两枚硬币、两张毛钱,便霍地明白了赵晓青此举的全部目的。这时,脸上便真的堆上了笑,说:“哎呀呀,你这不是叫花子要饭吃嘛!你这能要几个鸟钱?嗯?”赵晓青听了,脸块子再一次涨红起来。他不再说话,只是将两眼怒视着对方。王顺昌的脸上仍笑着,说:“你到我那厂子里去?随便给你个活儿干,就够你吃的了!”王顺昌说这话时,似乎真的很有诚意的样子。但赵晓青显然不买他的账,即答:“不稀罕!”王顺昌脸上又一次现出让人捉摸不定的笑来。然而,那笑倏忽间消失了。之后,说:“你这桥碍我的事,你把这桥拆了!”赵晓青的情绪由恼怒转为惊诧,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说:“什么?碍你的事?把桥拆了?”
这时,王顺昌只是浅笑笑,没有答话。而王顺昌身边的一个说:“这河堤要加高、加固,政府将这活儿交给我们老板了!”赵晓青这次真的吃惊了,“啊”地一声,便没再说话。但他在心里说:“河堤加高、加固?政府将这活儿交给他啦?”王顺昌的脸终于拉了下来,一手指着那桥,再次冲着赵晓青大声说:“立即把它拆了!”本来一直蹲在桥头的赵晓青此刻“呼”地站了起来,两只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鼻子“吭”了一声:“拆?我看谁敢动它一指头!”王顺昌两眼逼视着赵晓青,不再说话。他身边的几位向着赵晓青身边逼近,要动手的样子。王顺昌拉那两个人一下,却转身走了。他身边的人不解地问:“那桥就不拆了?不拆碍事呢!”王顺昌说:“不用咱动手,有人替咱拆!”王顺昌带着他的人下了堤,钻进车里,走了。
高思明是跟在王顺昌一伙儿人的身后,同时发现赵晓青建的这简易桥的。他先是诧异,而一旦弄清赵晓青建这桥的真实意图是想借此收敛过桥人几个小钱儿时,心情便无限地悲哀起来。在他的脑子里,也即想到了至今仍对自己耿耿于怀的儿子高志远,便在心里同情起他们来。本来按部就班的上班族,没有占得着一个有着垄断意义的岗位,这已经不能不说太不公平了。突然改变了他们以往的生活轨迹,他们的思维方式、他们的生存能力尚没有完全适应现实给他们带来的变故。而此时像王顺昌这样的大老板却已经腰缠万贯了,二者的差距也即拉开了。这便令高思明深深地忧虑起来。很快他便发现了王顺昌对赵晓青的态度,关注点又即转移到赵晓青这简易桥的命运上了。当王顺昌明示赵晓青立即拆掉这桥时,他曾近前一步,显然要为赵晓青说话的,也就在这时,王顺昌走了。高思明也便松了口气。然而,也就是吸一支烟的工夫,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同样才松了口气的赵晓青一扭头,便看到堤下又驶来一辆汽车。也就在赵晓青、高思明纳闷间,那汽车便缓缓地拐向这里。这时,便见那汽车的右侧前门开了,敏捷地钻出一个年轻人,又见那年轻人快步自车头前绕到车的左侧,用右手轻轻地拉开车后门。与此同时,伸出左手搭到车门的上方。这时便见一个人自车里探出脑袋,再伸出一条腿,整个人这才很斯文地钻了出来。桥头的赵晓青以及就站立于一侧的高思明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新任县长助理方红生来了。只见方红生先在汽车前站定,整整衣领,扭扭脖子,再抬起双手很随意地将头发向脑后理理。看去,便是西服革履一身官气,很有县领导的派头了。这时,赵晓青的脑子里便霍地冒出尚在水泥厂时,洗完澡后的休息室里,方红生在众工友面前,传播自己的娘与王顺昌间绯闻的情形,耳边甚至还清晰地响着众工友轰然而起的大笑,脸块子便又一次陡地涨红了起来。
其实,赵晓青心里非常清楚,此刻,自己之所以如此窘迫,根本的问题还在于自己此刻的景况,与当初几乎完全与自己相同条件的方红生之间,不经意地竟有了如此天上地下般的差异。而目睹到了方红生的高思明在心头同样陡地一震的是当年“文革”中“打砸抢”的角色,竟莫名其妙地摇身一变成了县长助理。往日在晚间本县新闻中常看到这个令人厌恶的形象,今天竟然不期而遇出现在眼前了。本来,什么样的场面没经过呢?此刻,竟然觉出心口窝里心脏“砰砰”跳动的动静了。但他不动声色,依然远远地站在那里不动,只是远远地望着,关注着这个方红生今天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这时,已经站到河堤上的方红生朝着赵晓青看了一眼,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直冲着简易桥头上的赵晓青而来。近前了,仍朝着赵晓青看,赵晓青脸胀胀的样子,迎着对方的目光,等着他要说什么。方红生张张嘴,欲说又止的样子,只是盯着赵晓青看,脸上则漾起笑来。那笑如同刚才王顺昌盯着赵晓青时一样,笑的是让人捉摸不定。“嘿嘿,嘻嘻”,声音极低,几乎听不到,象根本没声音似的。其实,方红生此刻的心理活动颇为活跃。他脑子里先是霍地映出不久前应王顺昌之邀,在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红楼饭庄,与眼前的这个赵晓青的妹妹同在一张床上的场景,继而思维又跳跃到在水泥厂休息室取笑赵晓青的情景,甚至还映出厂西南角那个不常用的男厕所里那幅粉笔画。当然他体味儿最多的还是此刻对方与自己身份的巨大反差。这都令他笑得得意,以至于傻了一样。就这样盯了老半天,终于“嘿嘿”笑出了声。再莫名其妙含含糊糊地说:“嗯?怎么样?嗯?怎么样?”赵晓青便即理解了方红生“怎么样”的全部意蕴。他是在说今天他这显赫的县长助理的社会身份,其中当然又包含着与他自己过去的比较,以及眼下赵晓青自己与他二者间社会身份的巨大差异。
这时,赵晓青已经注意到就在简易桥的对岸桥头以及自己的两侧,已经聚起了不少的人。显然是干活的人,手中大都持着工具。他以为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便不把他们当回事。只顾盯着对面的方红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赵晓青实在弄不明白,就是这样的一个家伙,竟然一升再升,以至于这么顺利地爬到县长助理的位置上。真他娘的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真的,像赵晓青这样善良的人们,只看到了社会的一些表象,又哪里知道之所以如此的底里呢?
方红生显然不拟与赵晓青多纠缠,说话便直入主题,他的视线朝着简易桥瞥一眼,又收回,直射到赵晓青的脸上,语气便强硬了起来:“这桥是你搞的?”赵晓青听了,这才猛然醒悟过来,原来王顺昌扭头返回县城是搬政府领导去了,而县长助理方红生竟是为王顺昌承揽的工程出面的。赵晓青的鼻子即“吭”地一声,答:“是我搞的!”方红生的视线竟向赵晓青脚下放置的那个已经装有几个分钱、毛钱的搪瓷盆里瞥了一眼,脸上再一次掠过一丝笑,说:“你这不是混到要饭的地步了嘛!”赵晓青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当然不会向对方解释之所以搞这桥是想让父亲歇一歇的本意,眼睛只管盯着对方,不说话。方红生又转了话头,问:“谁让你在这儿搞的?你以为这儿是你家的地方?想搞就搞了?”赵晓青即答:“我已经问过河道处的老张了,我是经老张同意的。”方红生语气更强硬了:“河道处老张?他说话算个屁?”方红生不待赵晓青再说什么,将视线朝着旁的人一瞥,嚷一样:“把这桥给我拆了!”赵晓青的脸块子再一次涨红了起来。他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他突然向桥头跨一步,要护着那桥的样子。声调高了,还有些颤抖,说:“谁敢!”
就在赵晓青误认为方红生会带人动手拆桥的时候,自河堤小路上又疾驶过来一辆警车。那警车顶部的红蓝警灯变换着,闪烁着,一路上“呜哇,呜哇”地鸣叫着。那警车往这里一拐,“吱”地一声尖叫,稳稳地停住。车的两侧前后四个门便几乎同时打开,跳出五名警察来,并即向着这里跑来。这时,赵晓青便瞥见方红生手一挥,向那几个警察作了一个手势。那几个警察会意,便即跑步上了桥头。跑在最前边的一位,盯了赵晓青一眼,又低头瞥了一眼赵晓青脚下的那个搪瓷盆,便立即明白了一切似的,但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啪”地一脚,便将那搪瓷盆踢飞,所有的人便即控制了桥头,将赵晓青控制到了圈外。这时,便听到了站在外围的方红生突然喊了一声:“拆!”他的声音刚落,身后,竟又响起一声“拆”的喊声。赵晓青不由地扭头看去,吃惊地发现竟是王顺昌。赵晓青便即意识到王顺昌显然是请来方红生后,又返回这里的,只不过自己的注意力只放到了方红生这儿,而没有注意到他罢了。而王顺昌“拆”的话音一落,赵晓青本以为看热闹的人们,便呼啦一下子,拥向了赵晓青的简易桥,遂即听到很响的“噼里啪啦”的动静。赵晓青扭头看到这些人向自己的桥下手了,便即冲了过去,张开双手,要阻拦的样子,却即被两位警察一左一右地紧紧揪住。只稍一用力的样子,便被扯回,踉踉跄跄地要摔倒的样子。赵晓青稍一站稳,一抬头,便看到了就站在自己背后的方红生朝着自己得意的笑脸,两只拳头便紧紧地攥起,又转身冲了上去。赵晓青显然有些失去理智,那拳头真的要砸到方红生的脸上了,然而,自然又被警察揪回。眼前这座本并不坚固的简易桥也便七零八落,松树圆木、厚木板等东西被胡乱抛向河堤。突然出现的这个简易桥,也突然间荡然无存。
所有的这一切,被就站在不远处的高思明看了个满眼的。他先是惊讶于那警察的突然出现。他清楚这警察无疑是由县长助理方红生提前通知到并一手安排好了的。那个带头的警察向着赵晓青脚下放钱的搪瓷盆飞起一脚的时候,他便感觉到自己心脏的“砰砰”的跳动,脑子里即映出另一番场景:朝阳购物中心开发前,在被拆迁户因拆迁费问题尚没与开发商达成一致意见的一天上午,突然凄厉的警笛声响起,十数辆警车突然光临现场,警车内突然跳出的警察,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那个区域。与此同时,早一步赶到的三辆铲车骤然轰响。围观的人们便看到被推倒的房屋腾起的烟尘,以及这浓浓烟尘中哭叫着的当事男女,被另一路执行任务的警察强行驱赶出的场景。同样站在场外围观的高思明的视线,突然瞥见一辆黑色汽车旁端立着的新任县长助理方红生,心事便骤然沉重起来。心想,政府借助公安的力量,完全与开发商绑到了一起,那么群众的利益还靠谁来保护呢?有了这曾经看到过的一幕,此刻,眼前的场景便如同重又触痛自己旧伤疤似的。他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这时,高思明朝着赵晓青看了一眼,只见赵晓青呆呆地站在堤上,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角涌出了泪花。他显然终于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他突然转过身来,右手指点着王顺昌,复又指点着方红生,突然大骂:“你们这帮混蛋!混蛋!”他的骂声刚落,便有警察又一次揪住了他的臂膀。他奋力扭动着身子。
这时,远远的高思明突然吼了一声,声音大得吓人:“住手!”在场的所有的人望去,但没有人说话,似乎要等着看他下边的动作似的。只有方红生听到动静,一扭头看见是高思明,脸上便再一次露出那让人捉摸不定的得意的笑,“嘿嘿、嘿嘿”地笑过,突然说:“当年,你说话算数,你管别人。而今,我说话算数了,我要管管别人了。你的话不管用了。嘿嘿……”方红生显然对高思明揭发自己“文革”中的问题,自己因此被革去武装干事职事是耿耿于怀的,但他并没直接对高思明如何的意思,却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话:“我不光要管赵晓青,就是你的儿子高志远也要管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