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远在事业上的发展,近来终于有了与无相比堪称大的动作。他经过多方面的考察以及对市场周到的分析,当然也考虑到了自己的经济实力等因素,搞了一家饭馆。只是他的饭馆一经有了眉目,便即招致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的诸多非议。包括他的父亲高思明。高思明的脑子里总映出方红生在堤上冲着自己说的那句话,本来总担心这个得势的方红生,会真的要向自己的儿子高志远下手的,却不料儿子自己反给人家准备了把柄。高思明一看到儿子进家,脸上便即露出明显的不悦,以至于恼怒。他的目光追着儿子的背影。当高志远自顾走到客厅一角的脸盆前洗手的当儿,高思明控制不住自己了:“我警告你!不准你搞那些个歪门邪道的东西!立即将你那个什么大鱼府关了!”高志远便抓着毛巾边擦着手边冲着父亲转过脸来,说:“您老说到哪儿去了?”高思明想起方红生的话,语气软了些,说:“你不关,方红生也要给你关的!赵晓青的桥让方红生给拆了,何况你的饭馆给人家准备了把柄呢!”
之所以大部分人都对高志远的“动作”非议,皆因他那饭馆坐落的位置。
高志远饭馆的位置位于县城东经济开发区的最东北角,显然由于这开发区规划的规模过于宏大,而陆续在此寻求发展的客户才仅几家,这开发区便显得空旷,甚至有几处地块由于原农户砍了果树而新的厂房偏又不曾落成,便愈发呈现出一片荒凉的意味儿。高志远的饭馆便愈发显得过于远离闹区,在选址上明显地犯了错误。然而,当人们拿它与位于最东南角恰与之相对的同样远离闹区的王顺昌的红楼饭庄相比时,人们也便明白了高志远的苦心。王顺昌的红楼饭庄远离闹区,而唯远离闹区,才便于“金屋藏娇”,才适合养几个小姐,才迎合了方红生们渴望得到特殊消费又希图躲避众人视线的心理,才便于达到自己的目的。当人们明镜似的看穿了王顺昌的把戏,也便看透了高志远之所以如此的全部用意。人们在心里说:“这个高志远要仿而效之了。”
高志远在跑过好多的地方,当下决心先在饮食行业立足再图有大的发展后,还真的研究过那些形形色色的饭馆的。县城东104国道西侧挂有“顺风”招牌的大周的女儿、女婿开的小饭店,只不过蒸锅米饭,捞碗面条,以满足跑长途的过往司机果腹之需罢了。那岂不是小打小闹?乡干部牛小春投资在其北侧盖了个小二层,取名曰“春红楼”,一经开张,过往行人便发现那二层楼上敞开的窗户里,总探出几个妙龄女郎的头来,门口也总有三四名小姐,站在路侧向客人频频招手,更时不时地伸出一只胳膊,一待过往车辆车速稍一放缓,便一跃而到车头前,强拉客人的。而一旦真的有男客在二楼一闪,那窗子便即关闭。显然有人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同样在路侧与其并列着便突然冒出一溜儿的这类的饭馆来呢。高志远当然也注意到了城里的饭店,如工业局楼下的“一品居”,其老板是红极一时的双楼村书记黄立高的弟弟黄立升搞的,县工业局班子的头儿本与之有着说不清的关系,只要单位里有客人,无论上级、下级还是兄弟单位,是必往那里拉无疑的。之所以到那里来的决定权在单位的头头,至于其背后的交易那就不为人知了。而健身广场对过朝阳购物中心一侧的鸿缘酒楼,则确有其特色。规模适中,占地有优势。饭菜虽无大的特色,但还算齐全,服务小姐也个个漂亮。一到饭时,他的门前便颇有些车水马龙。而自知情者处得知,他的经营风格颇为灵活,关键人物每到一次,便可得到些与吃绝无关联的诸如金笔呀等什么的其他物件,而那发票数额也颇为灵活。这样,便愈吸引来那么多的回头客。当然,梦幻宾馆更是吃、住、玩,服务“一条龙”。吃的虽无大特色,而吃后那特殊的“玩”便颇具特色了。那近似黑暗的偌大的舞厅里,红、绿、蓝的灯光鬼火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定。一种白炽的荧光灯照得人的脸鬼一样没了血色,凡白衣便耀着磷光。尤其是那男女扭摆着的摇头晃脑呈现出的众丑态,一个常人初见到那场景,没有不在脑子里霍地冒出群魔乱舞这个词的。至于那寻求“特殊服务”者早开了单间,在享受“特殊服务”了。而到了如此地步,仍嫌不够,竟又不知从那里学来“人体大餐”,使几乎脱得一丝不挂光溜溜的裸体女平躺在那儿,那人体的乳、腹以及两腿间放置上盘子、碟子什么的,供客人们享受。敢保证的是光顾这人体大餐者一律的男士,而这所有的男士面对此情此景,怕早没了丝豪食欲,将菜夹到嘴里没有一个不味同嚼蜡的,而他们的性欲怕是早已被撩拨了起来,不免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呢。
而包括高志远的父亲高思明在内,对他们的经营理念是嗤之以鼻的,说的准确一些是深恶痛绝。高志远在心里骂:“什么鸡巴玩意!”而一旦屏弃了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东西,便是“特色”了。高志远相信真的搞出“特色”来,同样还是会吸引顾客的。巧的是当他去北方那个颇有名气的以箱包起家又相当地大胆竟有人暗中兜售枪支弹药的红沟市场考察,顺便到与其毗邻的白洋淀一游,意外地发现了那里的渔民竟打上来一条足有两米长水桶般粗的大鱼,高志远的脑子里便陡地萌生了异常清晰的思路:搞一个专做如此大鱼的特色饭馆!并即与他们联系,后来又跑到大清河上游的朱庄水库,与那里的渔民做了约定,落实了大鱼的货源。更寻得一位十分擅长做大鱼宴的师傅。便为自己的特色饭馆取名为“大鱼府”,落户在开发区与王顺昌的红楼饭店相对的最东北角。
至于为什么远离闹区,高志远脱口而出:“酒香不怕巷子深”。后来,朋友们劝他:“算了吧,古训有一定的道理,可如今没有广告的作用,巷子深了,再香的酒,怕也是会影响市场的。为什么那些聪明者不惜重金挖门托窍请名人大作广告呢?”高志远接受了朋友的忠告,在开业的同时,请来了陈王贵。而这个陈王贵便是专作猎奇文字的一位自由撰稿人。本市发行量颇高的晚报上,他的作品是常见诸报端的。诸如:王口一村民家养了一只三条腿的小羊羔啦;一窝蜜蜂蛰死了一头小牛犊子,双方的主人又起了争端啦;陈官屯一棵古槐,早已枯空了的树洞里竟又长出一株椿树啦,等等。他的作品一见报,没有不啧啧称奇的。这天,当发行量数百万的晚报的读者朋友,当然其中也包括高志远所在的静河县各部门、各行业的头头脑脑们,将当天的晚报摊开来的时候,在社会新闻栏一眼便发现两个高大的成年男子,在另一位男子的帮助下,高高地抬起一条大鱼的照片,那鱼的尾巴竟仍没有脱离地面,长长地拖在地上。再细读那绘形绘色的文字报道,也便引发了读者寻奇探胜的心理。于是远道的、身边的客人主动点名要去的,主人主动请客人尝鲜的,各色食客纷至沓来。
高志远的“大鱼府”一经开业,他的门前便即车水马龙,大小车辆停下一片。他那店里也便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了。高志远每每都不厌其烦地引每一班客人,参观他养在后院偌大的水泥池里成人来长的大鱼,再加上品尝服务小姐小心翼翼地端上桌的远比牛头大得多的鱼头。品尝到它的美味儿后,更吸引来无数的回头客。
然而,正是初开张便如此兴盛的情景,却为高志远招来了麻烦。那位这一带百姓无不知晓又无人敢惹,只要闻其大名便顿生畏惧心理的刘占魁不请自到,光临了高志远的大鱼府。
这天,上午10点钟的样子,还不到客人用餐的时间。正在操作间的张师傅腰间系着白围裙,弯腰往如同农家大灶的炖鱼锅灶里投些柴火,再揭开锅盖,浓浓的鱼的香气便飘溢开来。这大鱼头的制作方法不比炒菜,爆炒、煎炸,它需要将大如牛头的鱼头、水桶般粗的鱼身段收拾好,放入七印大锅里,佐以葱、姜、蒜等各种材料,当然还要放入对外秘而不宣的物件,再以大火烧滚开,后改由文火炖,经宿不息,才会得到如此的美味儿。张师傅又来到后院人来深的水泥池旁,拟选择一条大鱼,作下一锅鱼的准备工作。不料,他手中的工具刚一伸入水中,一条大鱼尾骤然一摆,那水“哗”地溅起。张师傅猝不及防,弄了湿漉漉的一身水。另几位师傅也在操作间择菜、洗菜,做着各种配菜的准备工作。老板高志远坐在饭厅一角的一张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几位服务小姐整理着桌凳,擦抹着桌面,紧张有序地作着迎接客人到来的准备工作。饭馆开张初始阶段的忙碌所带给他的些许疲惫,此刻偏偷偷袭来似的。他不由地抬起双肘,置于桌面上,全身便不由地松弛下来。他自己也下意识地放松一下自己似的,端起服务小姐放到面前的一杯茶水。他低下头来,轻轻地吹开漂浮在水面上的几片茶丝,再将茶杯贴到嘴边,稍稍地优雅地抿一口茶水。
就在他刚欲品味儿一下那茶香时,突然“啪”地一声响,高志远陡地一激灵。一抬头,便看到一男子出现在饭馆门口。那右侧的一扇门“咣当”一下子打开来,又“啪”地一下子磕到墙上,再被弹回。不用作任何判断,便知道那“啪”的声响,是突然出现的这个男子一脚踹向自己饭馆的右侧门扇所发出的。高志远仍坐在那里没动,但他本松弛下来的身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陡地激活了似的,他的心脏陡地紧缩了一下,身子霍地挺直了,目光箭一般射去。只见那家伙一句话没有,哼都不哼一下,缓缓地跨进门里。正待高志远要辨认这人的相貌时,却意外发现在他的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这家伙显然仿效他前边的那位兄弟,就在右侧门扇撞到墙上,再弹回的同时,眼看着,抬起脚来,“啪”地一下,复上一脚。与此同时,身子也便闪进了厅里。高志远的心里又不禁紧缩了一下,似乎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砰砰”的跳动。他显然意识到这两个家伙的后边还有人,便不觉将目光隔着前边的两个再投向门口。果然又依次闪出三个身影,再依次跨进门来。五个男人站在了门厅里。第一位朝前半步的样子,左右各两位站于稍后位置。同样五大三粗,同样将双臂交叉置于胸前,同样没有一句话,同样不可一世的目光。
依然坐在客厅一角没有动的高志远再将目光聚焦到最前边那位脸上的时候,终于认了出来,这个家伙是刘占魁!确切地说,高志远与刘占魁从未直接接触过,只不过在一次场合碰见过他,也便认出了他。而此刻高志远脑子里也便霍地映出几乎所有人均知道的,当初尚为水泥厂工人的方红生仅仅依靠刘占魁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像眼前的场景一样,出现在当初的厂长朱至方家里,朱至方便乖乖地将厂长的位置交给了方红生,以及刘占魁在接到承包舞厅的姐姐的电话,带领他的兄弟突然闯进内蒙古几个客人面前,突地一阵棍棒横飞,鲜血四溅,浓浓的血腥气顿然充溢整个房间的情景来。奇怪的是高志远面对突然冒出的刘占魁,又明知其来者不善,并未冒出常人心底总会冒出的畏惧心理,却一反常态终于有了对手似的,精神顿然振奋了起来。他的本端着茶杯的右手不由地将茶杯攥得更紧,甚至隐隐听到了细微的“啪啪”的手关节的响声。当高志远犀利的目光与刘占魁同样犀利的目光对峙的当儿,高志远竟再次端起手中捏紧了的茶杯放到嘴边,将杯里的茶水稍稍沾沾嘴唇。在脑子里便努力地作着猜测:这刘占魁突然冒了出来,究竟是什么由头呢?
高志远万不会想到,刘占魁之所以突然出现,皆缘于同行业的竞争。刘占魁也搞起了服务行业,也开了一家饭店。而刘占魁所经营的饭馆,恰恰是同样位于开发区东南角正与自己这东北角的大鱼府遥遥相对的红楼饭庄。当然,高志远也无从知晓,那座本属于王顺昌的红楼饭庄而今竟由刘占魁所经管。任何事情的发展往往都是始料不及的。
那天,县长助理方红生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闯进一个人来。方红生本正坐在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前,右手已经打着了的打火机的火苗,刚刚凑近叼在嘴边的烟卷,他便欲为来人未经敲门而擅自闯入的不礼貌行为发作。而当视线朝着来人投去时,却发现是刘占魁。方红生脸上的情绪仍挂在脸上,也依然坐在办公桌前,屁股动都没动一下:“哦,是你呀?占魁。”十分敏感的刘占魁便显然从对方的反应及语气中感到了冷遇。刘占魁不待请,自己一屁股坐到了位于靠门一侧的沙发上,视线朝着方红生瞥一眼,又即移走,在这办公室里随便乱扫,一边阴阳怪气的样子,说:“您老在县长的宝座上坐得好舒服嘛!”刘占魁甚至在县长后边省略了“助理”两个字。方红生立即听出对方语气里所包容的全部的不满,但他装作没听出来什么,仍说:“咳,这算什么,只不过是个县长助理,相当于副县长的位置罢了。”刘占魁的鼻子里不由地“哼”了一声,说:“县长助理?你当了县长助理,便把兄弟们忘了,真要当了县长,你还不把你爹娘忘了?——还记得当初弟兄们跟着你到朱至方家里去的事吗?要没有弟兄们,你也能有今天?嗯?”方红生听了,脑子里便即活跃起来,不动声色地思索着:自己有了今天的位置,本来怕刘占魁给自己添麻烦,想甩开他的。不想既然当初人家帮了自己的忙,想甩便甩不掉了。他的嘴里胡乱应付着:“哪里,哪里。”刘占魁这时便将身子向后一仰,依靠在了沙发上,双脚便顺势抬起,高高地架到面前的小茶几上,那鞋底上的尘土便簌簌地落到了茶几上的茶杯里。目光便投向了方红生,逼视着他,说:“用过去了,便想甩了?”此刻,方红生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再也不敢怠慢了。说:“兄弟有什么想法吧,说。”刘占魁也便收回自己不恭的语气,转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想找个挣钱的事!”
方红生眨眨眼,脑瓜子转得还是极快的,而他的思维显然自面前刘占魁的行为上得到了启发,他便不再与刘占魁说什么。只见他顺手抄起就置于办公桌前的手机,只靠一只右手,便娴熟地打开机盖,拇指灵巧地按动机上的数码,再缓缓贴到了右耳上。手机里的声音很大,连坐在另一侧的刘占魁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喂,哪一位?”是王顺昌的声音。方红生并没有介绍自己是谁,一改过去的语调,大腔大嗓地说:“一为你办了事,便想甩了我啦?”这口气连旁边坐着的刘占魁也一下子听了出来,与自己刚才的语气几乎没有二致。王顺昌显然迟疑了片刻,但到底还是听出了方红生的声音。“……哎呀,是方县呀!方县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你看我王顺昌是那种人吗?你打死我也不敢呀?说,啥事需要兄弟办?”方红生显然没有纠缠对方的意思,何况王顺昌已经给了自己诸多的好处,自己当然心里有数的,便一改刚才的口气,说:“给我占魁兄弟弄个挣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