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丽平静地在电影院上班,走进电影院看电影买票的男女,当把钱伸进那个小售票窗口后,便会看到一只白皙的纤纤小手将票、钱一递一接,一闪,便不见了。没有人能够看到此刻的她脸上的表情。凡认识她的人,只有在上下班时,从小钓台村穿过大清河桥再到电影院的路上,才偶尔瞥见骑在自行车上的她的脸,已少了青春少女脸上特有的喜色了。但每到下班后夕阳西下时刻,仍见到她迈着缓缓的步子,来到村东头,伫立在那里,隔着大清河,久久地眺望着县城的景色。有人奇怪,她不是天天到县城上班的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一个临时工,自己离一个城里人差得远哩。她仍希望有一天使自己真正融进这个城市里。
终于有一天,又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与白景丽的娘没寒喧几句,便直入主题:给白景丽提亲。她先说男方是城里人,在谈男方的其他条件时,白景丽娘在心里反复地提醒着自己:吃一堑,长一智。她尤其对对方的一句话感到十分的不悦,那是对方在将要结束对男方情况的介绍时说的一句话:“都结过一次婚,不是黄花闺女了,还挑啥样儿的呢?”她对对方保持着十分的警觉。白景丽在听了对方各种情况的介绍之后,明确地表态:我必须亲眼见到这个人,才能说行还是不行。白景丽从自己第一次婚姻失败的沉痛教训中意识到了:搞对象,其他条件都在其次,人才是第一位的。当然没有人去追问她:那么,你为啥还总固执地要嫁个城里人呢?
她真的见到了这个男人。这次见面,特意安排在男方的一个姑家。当白景丽迈进门槛时,那人即自椅子上站起,向着桌子对面的另一张椅子伸了伸手,声音稍轻,说:“请坐!”显得很有礼貌的样子。白景丽大胆地抬起头来,迎着那男人的目光看去。第一印象,这个男人样子很中看,用时下时髦的词说:帅呆了,是个帅小伙儿。但白景丽还是自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对方的神色中明显地体察出了一丝忧虑。然而,白景丽并没有什么恶感,反倒感觉出对方的成熟。对方很主动的样子,关心地问白景丽,也像是没话找话的样子:“电影院里工作累吗?”白景丽顺口说:“不累的。”对方说,语调不轻不重的样子:“年轻人就得要求进步,要爱学习。学知识,学技术……”白景丽听了他的话,脸上有了笑意,但她仍还是在心里纠正他的说法:应该先学政治呢,但她没有去纠正他。就是对于男方的这样的一句话,她没有往更深层次的地方去理解,去理解他说这话的意图。无论如何,她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好的。至于他还谈到他的父亲曾在县钢磨厂工作,他是顶替父亲工作的。她为此真的到钢磨厂大门口装作找人的样子打听过,显然小伙儿说的是真的。白景丽对于这一桩婚事点头了。
结婚当天的场景白景丽印象并不深了,只记得最突出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在他家的房檐处插上了十几面彩旗。据说是他的父亲亲自从厂里借来的。那彩旗在空中呼啦啦地翻飞。然而,她明显地觉察到新婚的当天以及婚后的几天里,客人及邻居的婶子、大娘很少。甚至看不到几个半大孩子,几乎没有一般新人结婚时总会有的热闹喜庆的气氛。白景丽即警觉起来,并很快了解到了实情:这家的家庭成分不好,是富农。白景丽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谁都知道,在那个年代,富农意味着什么。富农是地富反坏右之一类。富农意味着政治上的最底层,是要入另册的。在那个年代,任何人都无法选择的家庭出身,竞无可争议地残酷地决定了他的政治前途。到了这时,白景丽才回过头体味到初见面时,他谈学知识,却唯不谈学政治。显然是在这一层意思。在一切真相都暴露之后,使其感念这一点,能够挽留住她。而他的苦心终于白费,白景丽离他而去,又回到了她那位于小钓台村的家。
由于第一次婚姻留给她心中的痛过重,而对于这第二次短暂的失败婚姻,她倒能很快地将它忘记。虽然在她的心里,时不时地会映出那个长相帅气的小伙儿的影子,甚至常在心里滋生出对他的同情及歉疚。但她无法不作出这样的抉择。二十多年后,已经退休了的原县武装部政委高思明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常使自己迷惑:富起来,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这是后话。
这个星期天,白景丽依然躺在她作闺女时的单人床上不起床,白景丽的娘几次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便总看到她将被子连脑袋捂得严严实实的。吃早饭的时候,爹下晨工回来,没有看到闺女,高声问:“闺女呢?今天不是星期天歇班吗?”白景丽的娘忙向他摇手,示意他小声点儿。老两口吃的早饭,没有喊醒她。到了午饭时,娘特意做了一碗面条,里面卧着两个光洁如玉的荷包蛋,双手颤微微地端着放到她的床头条桌上,轻声唤:“闺女,快起来吃饭吧!”白景丽依然用被子蒙着头不说话。娘又重复了一句,白景丽才说句:“不想吃。”娘再没强求,又端着那碗面条退回厨房。但老两口的心事愈发地沉重了起来。他们担心闺女经不起这两次婚姻失败的打击,出事。娘的眼前,甚至即刻映现出那天到县医院看胃病时,在医院走廊看到担架上躺着的那个年轻女子,从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她知道了她是服毒自杀家人发现后才抢救过来的。当时,她特意留意了一下那女子的脸,煞白煞白的,闭着眼,还看到围着她的家人的脸上焦急的神色。她的心里害怕起来,她担心闺女是否也会走那条路。
到了晚饭时,白景丽的娘跟爹谈起了自己的忧虑,老两口立马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正在这时,听到了闺女屋里的动静,老两口的心忽悠一下子揪了起来,两双眼睛几乎同时朝那屋门口投去。只见闺女白景丽迈着缓缓的步子,走了出来。娘忙说:“快来吃饭吧!”白景丽轻轻地说:“你们先吃吧,我出去遛遛,回来再吃。”说这话的时候,白白的脸上甚至还很自然地抽动一下,还向着爹娘浅浅地笑笑。爹和娘都没有说啥,看着闺女迈着步子,缓缓地走出门口。还是娘多了一个心眼,忙用胳膊肘捅捅老头子,压低声音说:“还在这儿傻站着,还不快跟去看看!”
爹便悄悄地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只见白景丽依然沿着她熟悉的路线走去,一会儿便站在村东头,隔着宽宽的大清河,遥望着县城的方向。天色黯淡下来了,暮霭渐渐地降临,似蒙蒙烟雾笼罩起了县城。接着,看到城里高层楼房的电灯亮了。白景丽这样望着,在那里站了很久,谁也不会知道此刻她的心里想些什么。依然向往着城里的生活?依然希望借婚嫁改变自己的命运?依然想找一个城里的有工作、有地位、有成就的丈夫?连爹娘都不敢多问一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后来又有人向她提亲,男方是临村的一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农民,她连想都没想,断然回绝了。
白景丽究竟是怎样想的呢?就在这件事被人们渐渐淡忘了的时候,在白景丽身上却又发生了新的故事,又一次引起父母倾心的关切,以及熟悉她的人们的热心关注。事情发生在她所临时就职的电影院。
电影院坐落在县城的中心位置,是一座有着三层楼高颇为壮观的建筑。紧挨着它的北侧为一花园。花园里有高高的凸出地面的花坛,尖顶的红琉璃瓦四柱鼎立的凉亭,有柳丝、翠竹、松柏,有曲曲弯弯的幽径。每到傍晚便有老者走进花园,或遛弯,或坐到长凳子上,或静坐,或聊天。而更多的是那些青年男女在电影演出前、演出后抑或演出中,遛进花园,隐身到黑黝黝的树丛下。而在这花园的北侧便是县委大院。在花园,透过柳丝便可望到县委五层高的楼的正面,以至于可远远透过玻璃窗望到里边人影的晃动。县委以及县政府主持的大会,诸如年初工作布置、年终总结表彰、经验交流、大型庆典等活动,便也在这电影院举行。白景丽就在这所电影院的售票窗口售票。影院所有的工作人员不仅接纳了她,甚至对她的失败婚姻还抱有同情心理。而白景丽呢,在渐渐淡化了自己心灵的创伤之后,也与同事们慢慢地熟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