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值得玩味儿的东西太多了。遇到这类事情,静下心来,思一思,想一想,总不免会从中产生诸多感悟来的。自那火车道旁归家的高思明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高思明将浇花的水壶里灌满水,站在自家院儿花坛中的菊花前,那一丛丛黄菊细丝状的花丝向上卷曲着,洒上的水珠儿挂在花丝上、叶片上,滴溜溜的样子,晶莹剔透。然而,花前的高思明却久久地伫立在花前,他的心境似乎仍停留在水泥厂职工聚众截路的场景上,高思明不免有些揪心的痛。一次次的上访事件,大大小小的群众聚会,且愈发地不可收拾,我们的领导就怎么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没有一点点危机感呢?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我们的一些领导到底要干什么?
由于眼下显然已经远离了当时紧张的氛围,心绪也便平静了一些,他思索着,又很快发现了两个值得玩味儿的问题:退休前自己的各种见解无疑都是与县委、县政府一致的,而一旦自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思想却渐渐的起了变化,退下来的时间愈久,这变化也愈发的明显?甚至明显地滋生出些许不满,以至于对抗情绪来?“文革”中的“三种人”方红生,谁不知道他向基层伸手要钱转手买官?为什么竟然还能爬到县长助理的位置上?到底是谁肥了自己的腰包?国家给的那几个俸禄不是就在那儿摆着吗?自己也是吃那几个俸禄的,甚至不比他们少,为什么自己依然只能住这几间平房?而人家却刚买到150多平方的楼房,还刚搞了豪华装修,便又自开发区买到别墅?那巨额资金是从哪里来的?自己最看不上的昔日部下田长安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的大款,当了大老板了。他的高频焊管厂生意红红火火,又买下姓杨的非法集资款所建的高楼,一转手进账五六百万。而今,竟又吞并了县水泥厂。为什么固定资产上亿的却仅八百万便卖了?国家资产转手流失,都肥了谁的腰包?七八百多名职工,由主人,一下子落了个啥也不是,这可是涉及到自己下半辈子的生存以及一家老小的生存呀!换了谁,谁会坐得住?集聚的人们阻断104国道,更跃上津浦铁路冒死卧轨,不采取这样的过激的行动,岂能触动那些人的一根毫毛?可人们稍一动,偶然赶到现场的自己为什么还禁不住站出来,吆喝那么一声,去阻止人们的行为?问题还在于自己已经退休,当初,那样的一呼百应早已成了历史。连过去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部下都早已再也不把自己放到眼里,在老百姓面前说话也早已不占任何位置。可偏面临激愤的买断职工,几乎失去理智似的,越来越多的人扑向冰冷的铁路,形势变得极为严峻的时刻,那个县长助理方红生无能为力,自己登高一呼,却为什么便真的得到相应了呢?
高思明手执水壶,久久地伫立在那一丛菊花前,视线游离着,这样思索着。想到这里,在心底渐渐滋生出一丝慰藉来。他的脸上甚至堆上了一丝丝的不易察觉的笑意。然而,他这良好的心境,也仅停留片刻便被彻底打破。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有了动静。一串脚步声“踏踏”的样子,有些急,又有些碎。那动静很有节奏,也很清脆,是高跟鞋弄出的动静。高思明并不曾转过头来,便知道儿媳何君兰回来了,果然,那“踏踏”声在高思明的身后停了下来。高思明一惊,刚要扭头看一下,尚不得转过头来,却突然听到背后的儿媳“嘿嘿”笑了笑。高思明听出了那笑别有滋味儿,一愣怔的样子,便即听到了儿媳接下来的话:“这菊花好鲜呀!可它很快便会枯萎的!”高思明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一丝丝的慰藉,便倏忽间飘荡得无影无踪了。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儿。高思明尚没有迟钝到听不出话里味儿道的程度,她是说自己这朵老“花”已经凋谢了,已经枯萎了!再清楚不过的是说自己退了,没用了。高思明似乎终于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似的,头脑复又清醒起来:自持看人不会看错的自己,偏偏在自己儿子的终身大事上即儿媳的选择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判断出了偏差。当初,儿媳每到家里,脸上无不堆满了笑,“爸爸、爸爸”地叫。还为自己锤背、端茶。那时,高思明心里暗喜:自己选了一个好儿媳呢。而后来,自己一旦断然拒绝了她提出的将她以及儿子一起调到新的工作岗位,偏偏别的有权有势的干部子女几乎都做了时,她的脸色便变了。他到了这时,似乎才看清了儿媳真实的面孔。偏高思明担心的并非儿媳对自己如何,他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自己的观察是准确的话,那么,她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会真心。这样以来,两人的关系恐怕有一天……高思明揪心的是这样的一件事。可高思明再也不会想到,自己这担心竟然立马明朗了起来。
与整个水泥厂职工一样的命运,同样被“买断”工龄的何君兰面临一个重要的选择关口:何君兰由于原是水泥厂厂办公室人员,是最后一批办理“买断”手续的。问题在于她办了手续的同时,也得到了新的老板田长安的邀请,邀她继续留在厂里。虽然要转产,水泥厂不再为水泥厂。这便令何君兰面临着选择,当然也便有了诸多思索:留下来?立马可以解决工作问题,而且给自己的待遇也会不菲。然而,此厂非彼厂,厂子的性质完全不是一码事了。原来,厂子是国营的,说的准确一些,厂子也有自己的份儿,自己与厂子的关系当然也是明白无误的:自己是厂子的主人。而今变了,彻底的变了,厂子是人家的了。人家田长安才是厂子的主人,人家才是大老板。自己再留下来,只不过是一名雇员而已,是给人家干了。自己无疑会得到一些薪俸的,但自己得到的怕是自己创造价值的九牛一毛。以往学习,总谈什么“剥削”,什么“剩余价值”,自己创造的剩余价值被人家剥削了!何君兰的脑子是颇好使的,此刻,她的脑际即刻显现出“老板”那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神态。自己真的要在这样的氛围下去生存了?不!自己要抬起头来做人!久埋在何君兰心底的希望此刻竟又一次复苏了。
自己心目中到底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角色呢?每当在这样的心绪下,何君兰的脑际便会走马灯似的闪现出一位位女人的身影来,显然脑际陆续闪现的身影,便是自己的榜样,也便是自己久久追求的目标:王国兰,本来是自己中专时的女同学,学习甚至不如自己。原只不过是县委机关的一位打字员,却转脸做了局属办公室的副主任。很快听说任了滩头乡的党委副书记。近来竟然被命令为税务局副局长,成为全县局级领导中仅有的几个女同志中的一个。在街头,一闪而过的税务局红色桑塔纳中,无意中一瞥,便会看到她的身影,一脸的志得意满;前些年,谁听说过朱凤波的名字?谁知道朱凤波是谁?她不过是县委党校办公室的一般科员,甚至连个党员都不是。却偏在县政府换届选举,已经满五十五岁的副县长马家树退居二线。根据有关政策,政府班子里边需要一位女同志,又系非党民主人士。三十八岁的朱凤波竟一夜之间,以副县长的身份出入于县政府大门。分管全县教育、卫生的她,竟影视明星似的,在本县电视新闻中频频露面。原双手捏着的讲稿,镜头前眼看着嗦嗦地抖动。而今,竟然抛开了讲稿,一、二、三,首先、其次、再次地侃侃而谈;那个孙某某的爱人周晓青,你得承认,人长得是真漂亮,个头高高的,身条也苗条,本县农业局人事室的一位小科员,管管局的人事档案什么的。没隔一段时间,便听到消息,升任局政工科长了。大概一年之后的样子,便得到确切消息,又升任农业局工会主席了。你不要小看了这个工会主席职,是副局级待遇哩!
当然,不仅仅是这几个,还有几个。这些女同志的形象一旦在何君兰的眼前出现,甚至于在脑际一闪现,便即会引起她十分的嫉妒。同时,也便使自己最大的人生追求明朗化。其实,何君兰自打走出校门参加工作步入社会之后,便一直奢望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出人头地的,所以才选择了高志远作自己的终身伴侣。一方面高志远有他的可爱之处,但坦白地说,潜意识里还是希望借助于其父高思明老县委副书记的角色,实现自己的追求的。只可惜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这个公公。直至他退休,她才终于醒悟过来,自己押错了宝。
她们是怎么成功的呢?她希望自她们的经验中找出自己可借鉴的经验来。后来,她一一分析过前边那些风云人物的成功之路:自己的那位女同学王国兰,三十多岁便官至副局长。之所以一步一个台阶,那样地畅通无阻,皆因其父系本县老县委书记呢。当官的儿女也得当官,似乎天经地义。耐人寻味的是,据说,老县委书记并未亲自出面作任何工作,而下边却有一部分人争着帮着去作呢。后来,每一个拉王国兰上一个台阶的,无一例外地在其后的不多时,自己也上了一个台阶呢!这很有些立竿见影的味儿道;县政府副县长朱凤波的升迁,恐怕纯粹是个例了。人家是个非党群众,可上边偏需要一个民主人士。上边需要一位女同志,人家就是一位女同志。多少颇有领导才能,且泼辣能干积极向上讲话条理清晰的基层女党员干部,统统不用,偏偏用了人家,真有点天下掉馅饼的意思。可何君兰还是通过别人的一两句对话,听出了一些味道。一个说:“朱凤波赶上了机遇”。另一个说:“可不呗,前一天还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小科员呢,睡了一觉,便成了副县长了!”何君兰心里便有了底数。知晓她“所以然”的因由了。有了一个“睡”字,其他任何多余的话便都不必说了。至于与谁,人们只是猜测;而已经任农业局工会主席的周晓青,之所以能弄个副局级待遇,那个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便十分的具体,且之所以能升任得十分顺利的因由又十分的清楚,整个农业局甚至局外的人们便都清楚底里的。那便是因有了现任农业局党委书记张自行。这位张自行是个军队转业干部,具体说是个副团级呢,颇为能干,很有些组织领导的才能。而几乎所有的人都纳闷:怎么一个副团级军转干部转业时却没有安排到相应的职务?只在农业局安排了一个一般干部?人们很快也便弄清了底细。却原来,这位看似颇为精明能干的副团级干部,却犯了“生活作风”问题。睡错了床,与驻地一位搞到了一起。要不是那位女子未婚先孕,或许这位同志的问题还不会暴露呢。问题在于掌握实情的人,在后来张自行转到局的档案里,却没发现此事的一个字的记载,相反,“现实表现”栏却清楚地写着:“思想进步,作风正派,积极向上”等等字眼。到后来才传出事情的真相:原来,局政工科的那位最基层的女青年周晓青,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其档案中那些刺目的字眼彻底灭失,代之完全与之相反的字眼。正在所有的人都为周晓青之所以这样作的意图纳闷的时候,那个军转干部张自行便当了销售科长,又因其成绩突出,很快提升为副局长。作为副局长的他便有了与某县长接触的机会,继而便接到其任职农业局长的命令。而那位最基层的周晓青也便一升再升,直到坐到局工会主席的位子上。
何君兰的思绪蔓延开来,似乎收拢不住似的。好在平时极喜欢探寻别人绝对隐私的她,脑子里藏着那么多人的底里呢!她的思维超过以上人物的范围,接着想:那个叫何继剑的,完全是检察院的一名一般干部,挣几个钱不是明摆着吗?然而,他的本无固定职业年轻美貌的爱人,与本地颇有影响的某房地产老板出国考察一次,回国后,竟然便即在本县最抢手的九通花园楼盘中,得到建筑面积达150多平方三室两厅两卫的一处私宅;那个本为帝王大酒店的一位服务员,不是仅被颇有成就大名鼎鼎的农民企业家辛向前,带到南方风景名胜,逛了半个多月,回来后,便即被安排到县档案馆,摇身一变成为国家的一名正式干部了吗?何君兰的思维每漫游至此,脑子里都会突兀地想到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诸多的人,之所以有了这后来的收获,其中的奥妙,稍有点头脑的人不都心里明镜似的?其中因由,岂不是再清楚不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