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广林复又向白景丽张开双臂,白景丽伸出右手来,朝着他的脸上,“啪”地抽了一掌。吴广林不还手,也不恼,只是依然不让开。白景丽冲他喊:“滚开!再不滚开我就喊了!”边说着,边一下子冲了过去。被甩到身后的吴广林,并没去追,却说:“你喊?我还喊哩!”话音未落,便张开了喉咙,甚至将两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高声喊了起来:“哎——大家看啦!白景丽被那个王顺昌给甩啦——白景丽白让人家睡啦——让人家睡够啦便甩啦——活该呀——都来看呀——”
已经挣脱了吴广林纠缠的白景丽依然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赶。而身后的喊声却一声声灌进了耳蜗,便觉得人们跑上街来,身后便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看,有无数张脸朝着自己的背影笑着,有无数只手指点着自己的后背。白景丽的脑袋像有木棍自脑后突然击了一闷棍似的,“嗡”地一下子,没有了一丝的思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自己家的。她“咣当”一下子,推开了屋门,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接着,便自屋内传出突然爆发出来的声嘶力竭的哭声。
赵晓青与爱人郑玉凤如同所有原水泥厂的职工一样,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买断”这个近似残酷的现实。聚众示威了,甚至还阻断了104国道,还与那么多人“扑通、扑通”地爬到了那冰冷的铁道钢轨上。闹是闹了,但丝毫改变不了事物运行的轨迹。事情本来怎样发展仍怎样发展着,丝毫不受影响。赵晓青、郑玉凤各拿到一万六千块钱的“买断”费。当他俩将两个写着数额的存折带到家来的时候,他们把它放到一起,又久久地捧在手心里,双双无语。两个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他们自然知道这钱的分量,以及这钱对于他们自己的后半生将意味着什么。这几个钱禁不住花,后半生就要靠自己下苦力去挣了。但无论如何竟然有机会一次性得到这不能算少的钱,郑玉凤便有意抛开那些个沉重的话题,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跟丈夫赵晓青说些轻松的话题。赵晓青自然也领会爱人的意思,说:“好,咱也有钱了!”
当晚,经过认真商量,他们拿出原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花的零钱,一人拉着孩子的一只小手,遛弯一样,过桥进城,进了从未进来过的灯光通明的朝阳购物中心。他们先在男士服装柜台前,给父亲赵长增挑选了一件老年式样的灰色上衣。再到老年女士衣柜前,给岳母选中了一件肥大的灰色外罩。最后,再转到童衣柜台前,给闺女选中一件花裙子,并当场给孩子试过。看着孩子高兴的样子,又一边拉着一只小手,来到路边那每到晚间便会冒出呛人的白烟,飘过阵阵刺鼻的孜然、辣子等浓浓的混合气味儿的烧烤炉旁,买下来两支烤羊肉串儿,递到孩子的手里。第一次享受到羊肉的如此吃法,尝到如此滋味儿的孩子,叼一片在小嘴嚼着,禁不住说:“噢,好吃,真好吃!”赵晓青夫妇心里便酸酸的。人家的孩子只要高兴了,会大把大把地吃的。当然,还有那些个铁板鱿鱼、烤鹌鹑蛋等等之类,天天吃,甚至天天换着花样儿地吃,吃得满嘴流油,而自己的孩子却刚刚尝到。
而当他们来到父亲赵长增身边,再掏出那件上衣时,赵长增立马说,声音大大的:“谁让你们给我买的?”郑玉凤伸手捏一把公公身上的衣服,说:“您看您身上的这件衣服,都破成这样子啦!”赵长增身上的上衣肩头、肘子处,已经有了破绽,且那颜色早已捎得没了它本来的颜色。赵长增这样说着,却还是伸出手来,自儿媳手里接过来。但仍说:“我这大岁数了,冻不着就得了,还花这钱干啥?要买给孩子买一件。”赵晓青、郑玉凤便看到父亲的眼里湿漉漉的。
第二天,郑玉凤专程回了一趟娘家。当娘看到闺女递过来的衣服时,闺女郑玉凤看到了她的已经不怎么明透的眼里一闪,出现了亮色,在双手颤巍巍地接过那件衣服时,也说:“别光惦着我,我这儿好好的呢……你那公公不容易……你们要带好孩子。”她的被那个老杨骗钱后的苦楚,却只字不提。临走,还硬将一个早已旧了的小手帕卷,塞到闺女的手里。回到家里,郑玉凤才发现,那里边包裹着一卷的钱,但多是一块的、一毛两毛的,共计三十二块六毛钱。郑玉凤的眼里便泪闪闪的,赵晓青、郑玉凤夫妇相对无语。
呆了一会儿,赵晓青眼睛死死盯着爱人的眼睛,他的视线还落到爱人白皙的脖子上,说:“我还想给你买一条项链,人家都有。”郑玉凤便看到丈夫眼里的深情,也盯着丈夫的眼,说:“我也想给你打一件毛衣,要纯毛的。”赵晓青也盯着爱人不说话,眼里便湿了,慢慢地盈满了泪,一闪一闪的。呆了一会儿,郑玉凤说:“我不要那项链。”赵晓青也立马接着说:“我也不要那纯毛毛衣。”几乎是同时,两人说:“等咱们真的富裕些了再买吧。现在咱们得把这点钱用到正经地方。”郑玉凤便即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了自己酝酿已久的“防雹点”大型猪场计划,当然,包括她暗里到东塘猪场考察的结果,甚至包括聘请兽医的打算。她甚至已经给猪场起了一个好听的寄予了美好希望的名字:晓凤大型养猪场。“晓凤”是他俩名字各一个字的合成。
赵晓青听着,表现出少有的兴奋。眼前便浮现出那一排排明亮宽敞的猪舍,耳边也似听到了那一排排伸着脑袋的猪的“哼哼”的叫声。他竟禁不住击掌叫道:“太好了!太好了!”他显然在心里佩服妻子的雄心。他甚至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一下子将妻子郑玉凤抱了起来,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里。
晓凤大型养猪场的筹建工作异常顺利,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就“防雹点”的使用,当然,包括相应地皮的使用,以及扩建、改造的权利等事宜,与有关单位签订了合同。也许县政府“防雹办”(防冰雹灾害办公室)那个胖胖的赵主任为那个废弃的“点”能够突然换来一些租金而窃喜呢。在已有的房舍、偌大的院墙基础上的猪舍的改造、猪食槽的添加等事宜上,在东塘猪场老场长的帮助下,进展也极为顺利。性急的赵晓青、郑玉凤甚至在这些工作尚没有完全到位的情况下,便已经购得20头仔猪、2000斤仔猪饲料。对于自己这个猪场今后的迅速扩大及其美好远景,赵晓青、郑玉凤两口子显然信心十足。
这天近午,郑玉凤给仔猪添过饲料,便蹲到猪槽旁边,仔细观察那些“哼哼”叫着的仔猪,不时变换着位置争抢食吃的情形。赵晓青招呼妻子:“你先回家去吧,做好了饭,催父亲、孩子吃过,给我捎来点儿就行!”赵晓青正在锯一块木板,左脚踏到地上,右脚丫子却踏到放置在凳子上的木板上,左手配合右脚,紧紧地抓着木板的前头,而持锯的右手一上一下地推拉着,蛮像那么回事似的。他要再做两只猪槽,以减轻仔猪现在这种争抢的状况。
前些日子,到了午时,赵晓青总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家,做饭,催父亲、孩子吃饭。而让妻子留下来,借机休息会儿。
然而,偏偏这次,让回家来的郑玉凤吃了一惊。郑玉凤刚进家门,便听到了女人嘤嘤的哭声,郑玉凤心里一惊,以为是左右邻居家出了什么事?她不由地站住脚步细听,却更加吃惊,这女人的哭声明明来自自家。郑玉凤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心口窝里不免吐吐地跳。一进了北屋门,便看到自己的婆婆白景丽脸朝下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得是那样的伤心。郑玉凤立即上前,关怀地问询:“娘,你这是咋啦?才还好好的哩,这倒是咋啦?”白景丽显然听到了儿媳的话,知道儿媳回来了,却突然“呼”地自床上爬起,冲着儿媳抬起右臂,指着儿媳的鼻尖,叫道:“不用你管我!远一点!”郑玉凤显然意识到自己再待下去,不会有任何好的效果的,便真的扭转身去,骑上自行车,火速返回猪场,简单向丈夫赵晓青说了情况,便急催赵晓青回到家来。
赵晓青一当到了家门口,便放慢了脚步,甚至站住了脚,有意听下院里的动静。然而,却并没有听到爱人学说的娘的哭声,却听到撕扯布匹才发出的特有的“嘶啦嘶啦”的声音,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堂的动静。赵晓青无意去猜测这是什么动静,便“噌噌”几步进了白景丽住的北屋,疑惑地看去。只见娘白景丽也并非扑倒在床上,而是站在屋地上,双手正在用力地撕扯着什么。稍一细看,赵晓青便认了出来,那是她常穿在身上的一件衬衫。那衬衫是真丝的,淡淡的蓝色,有着隐花图案。白景丽竟然咬牙咧嘴的样子,双手吃力地撕扯着。再顺手抄起剪刀,在它的一边随意“喀嚓”一下剪一剪刀,再撕扯下来一条子。赵晓青再看去,才发现白景丽所专用的立柜的门敞开着,里边的衣物流了下来。另有不少衣物显然被她扬了一地。而在这些随便抛扔的衣物的一边,竟然还有着被摔碎的小瓶子之类的玻璃渣子,以及瓶子里原有的膏、汁之类的容物。赵晓青的心里便想:怪不得一踏进屋门便有一股浓烈的异香扑进了鼻孔呢,原来,这是她原用的化妆品被摔被砸了的缘故。赵晓青的眼前甚至还映出娘在抄起这些东西,再用力摔掼到地面上时的情形,以及这些物件所发出的“噼啪”的响声。而在这些东西的一旁,竟然还有一条金项链,而赵晓青早就听说过那个王顺昌曾经给过娘和妹妹各一条金项链的。
到了这时,赵晓青的心里便一下子猜透了娘之所以如此反常近似疯了的真实原因:是那个王顺昌刺激了娘。说不定这些衣物还是那个王顺昌送给娘的呢。赵晓青的心里便腾起一股愠怒,但赵晓青依然这样说:“娘,你这是咋啦?”不问则已,赵晓青这样一问,白景丽反倒愈发地激动了起来。只见她将手中的剪刀以及那撕扯剩下的衣片,猛地掼到地上,双手一下子捂住了脸,“呜呜”地哭出了声。赵晓青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她的指缝间涌出的泪水。白景丽这痛苦的样子便深深地刺痛了赵晓青。
赵晓青自从清楚了自己的娘与那个王顺昌的关系后,思想极为复杂。他憎恶娘这样的行为,同情自己的父亲赵长增。但是作为儿子,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又能如何呢?社会上所有的那些风言风语,他只当作没有听到。他甚至与妻子郑玉凤约定:甭搭理她!咱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然而,事情发展到如此的地步,赵晓青便再不能装聋作哑下去了。当然,他绝非希望娘与那个王顺昌继续保持那些个不正常的关系,而是觉得娘受到了人家的欺负,被人家愚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