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明拓宽了自己的健身途径,不满足健步遛弯了,他加入到了打拳的行列。早起,高思明与同样退下来的赵举一、张全清等五六个老伙计,打了一套陈式太极拳:……金刚捣碓、白鹤亮翅……野马分鬃、六封四闭……之后,又耍了一路太极刀,再耍了一套太极棍。由于掌握棍术的人少,在别人喘息的机会,他只是稍往原场地的一侧跨几步,场子大了些,便自顾耍了几式。由于是一个人,耍得随意,且有几处错误。在所有人喘息的机会,赵举一抹着自己额上沁出的细汗,边看着他,说:“场地还是小了些。”高思明收了棍,所有的人便一起朝着县工会方向看,大家便看到紧傍工会三层楼房的南侧,由南向北,依次整齐地排列着八栋五层住宅楼。不久前,这里尚是一处相当大的活动场地。场地西侧还有一水塘,向着水塘内修一断桥,直伸向水面中央。而水塘一侧还建有一六柱方亭。老同志每每清晨聚在这里习练一通,之后,便迈上断桥,观看水中五彩游鱼。再返回,坐到方亭下聊天。而今,连同与之毗邻的能够容纳三百多号人演戏的剧场,一并不复存在。赵举一说:“没盖之前多好!”张全清便向他瞪眼:“别说县工会这个活动场所啦,县体育场怎么样?那么漂亮的一个体育场,不是照样卖了钱,建了商品楼了吗?”这时,便没有人说话了。都是受党的教育几十年的老同志,还是注意把握住自己这个嘴的。有损党的形象的话,显然有意识地控制自己不谈。人们的头,便低了些,视线落到地面上。
这样静默了片刻,张全清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显然欲打破这样的局面,寻找一个新的话题似的,说:“老高,你们家高志远的大鱼府让人家砸了?”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便聚焦到高思明的脸上。赵举一显然觉出这个话题对于高思明来说,未免过于唐突了一些,便朝着张全清说:“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再看高思明,便是一脸的苦笑,一脸的无奈。
晨练结束后,高思明例外地没有与大家一起往回走,说了句“我再歇一会儿”,便沿河堤朝前走出几步,在河畔的一棵大柳树下站定。人们知道他有心事,也便不去打扰他,自顾离去。这棵柳树显然有了些岁数,树围怕是三个人张开双臂来,也不会围得拢的。由于正在大清河南畔,树身便朝着河里倾斜,而如盖的树冠便又朝着上方张开来,堤上便被遮挡出一大片树阴。高思明站在树下,视线朝着对岸投去,一大片正在崛起的开发区,热火朝天的建设中的场景便尽在眼前。高思明的心头便又霍地冒出一个新的烦恼来,那些个村民因王顺昌贿选村主任而上访,但却被扣。由于中央媒体关注,上访者被放了。而王顺昌却无碍,甚至干得更红火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但显然儿子高志远在他心中的分量更大一些,他的思维很快又被扯回,脑际便映现出自己出现在儿子被砸的大鱼府现场时的情景来:门已经平躺在了脚底下,门框已经折断。上面的玻璃肯定是在那门框倒地之前,便已经被砸,碎玻璃渣子铺了满地。窗户也已经不复存在。实为窗棂、窗玻璃铺了满地,而窗框仍然残留在那里。而大厅里便是满眼的桌子脚、椅子腿、开裂的圆桌面、散架的椅子座儿,横七竖八,一片狼藉。看到这样的场景,耳边仿佛仍响起那“劈里啪啦”的动静,那几条大汉手中狂飞的大棒子就在眼前,而充斥两耳边的便是“砸!砸”的吼声。
高思明再四下里张望,却只看到一名厨师站在操作间通向大厅的入口处,腰中围裙依然扎着,白帽子也依然戴在头上,右手垂着一只炒菜铲子,大脸盘子痛苦地扭曲着。而五六个着装统一穿戴整齐漂亮大方的服务小姐,则站在一侧,垂着手臂,完全地呆了、傻了。再看那一个个小脸上,一律的两条泪痕湿漉漉亮闪闪的。一个小姐竟仍有一颗泪珠,亮闪闪的垂挂在下巴处。
这时,便看到了站在一侧的儿子高志远。高志远的视线先是盯了这个,再盯那个,逐个地环视一遍,便听到他说:“没伤着吧?没啥,没啥!只要咱们没伤着人,一切都好说……”他显然一抬头,看到了父亲高思明站在了已经没有了门的门口。便向着父亲迎来,朝着父亲说:“咳,爸,你来干啥?”高思明没有应答,视线却离不开儿子的脸。令他十分意外的是此刻的儿子竟与在场的所有的人皆不同,自他的脸上竟看不出一丝的沮丧。恰恰相反,是一脸的兴奋,完全是自心底涌出而表现在脸上的悦色,那神态简直就如同打了胜仗一般。
高志远来到父亲面前,竟然爽朗地说:“这有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甚至抬头扫一眼这个大厅,接着说:“你没见原来这大厅的装修,这家什,都过时了,跟不上趟了,早该换换新了。”高思明再细看儿子几眼,那情绪可不是能装得出来的。“哗”一下子,原来,压在心头的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落了地。
无独有偶的是,当高思明再来到了夏雨生的家门,看到那木炭样门板及坍塌下来的小门楼,关切地刚要安慰夏雨生两句,夏雨生这个当年的老部下、老战友脸上却堆着笑,说:“没啥,没啥,一把火在咱门前烧,这不是兆示着咱家门头旺嘛!哈哈,我说得对吧,老政委?”
想起这些,站在老柳树下的高思明脸上竟禁不住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在突发事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们竟能如此地去考虑问题,真好!当然包括自己的儿子。
霍地,他脸上的那丝笑消失了,心情也骤然紧缩了起来。不远处竟然出现了一幕异常情景:一位妇女缓缓地自小钓台村方向走来,再踏上河堤,却又向着河心方向,下了堤坡。由于那河堤坡度很大,相当陡的样子,那妇女便就势滑溜了下去,便一屁股蹲到了堤坡上,左肩膀着了地,胳膊肘拄到堤上。不远处,对这一情景看得真切的高思明先是一惊,便以为那妇女即要站起来的。谁知却不,竟就势往堤的泥土上一依,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她已经散乱的头发。这便有些不对劲。高思明心里不免一惊,这个妇女——她到底要干什么?高思明甚至有些“咚咚”地心跳,紧紧盯着那里的动静。却看见那妇女非但没挣扎着起身的意思,反而却突然将双手捂到脸上。就在高思明惊讶她的这一举动的当儿,便即传来了她骤然发出的痛哭声:“呜呜——”由于她双手捂着脸的缘故,那妇女显然极力控制着自己,哭声便愈显得压抑,即粗重又绵细。
高思明的心里便明白了一多半:这个妇女遇到了伤心的事。他提醒自己,去劝一劝?又即意识到,这样显然不妥,让她哭。得让她痛哭一场,痛哭之后,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果然,那妇女嘤嘤的悠长的痛哭的声音愈发清晰地传来。而她的本斜躺在堤上的身体甚至痛苦地扭动着,向着左边翻来,又向着右边翻去。高思明朝着那里看着,心情便有些沉重。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在心里想:这妇女是谁呢?她遇到了什么坎儿?迈不过去?竟哭得这样的痛心呢?不要劝,让她哭吧,哭出来就好!果然,那妇女停止了哭泣,却紧跟着用双手支撑着堤坡,再引起身子,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时,高思明也便舒了一口气。不料,那妇女却并非像高思明预料的那样,爬上堤坡,再原路返回,而是依然顺堤坡朝下,向着河心缓缓移步。
刚刚放松了的高思明心里又陡地紧张了起来。他显然意识到情况不好,便沿河堤朝着那里疾步奔去,视线也不敢离开那个身影半寸。而显然由于顺坡而下,却离水面很近的缘故,那妇女的步子虽慢,但几步便接近了水面,眼看着一只脚丫子已经探入河水里,淹没了脚丫子。急奔中的高思明见状,竟向那个方向远远地伸出右手去,真的像能一把抓住那妇女似的,且猛地一声大喊:“站住——”显然退下来后,日日的锻炼奏了效,脚下生风般地狂奔到了那里。那个妇女显然听到了这突然响起的喊声。然而,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头都不朝声音的方向扭动一下,脚步也没有任何的影响,眼看着两腿都踏入水面。这时,那个已经狂奔而至的高思明毫不犹豫,几乎是跳跃似的飞身而下。那本一直伸出去的大手便牢牢地抓住了那妇女的后衣襟。到了这时,高思明的声音便和缓了起来,话音里听得出有些喘,毕竟年纪大了些。他向那妇女说:“你,你,你也不看看这河水多凉,往前走几步就是桥,过河还能图近的?”他本想喊“不能寻死”的,却终没说出口,竟突然说出这样的一串话来。
那妇女的心里也显然非常清楚,对方再愚,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要涉水过河,他是忌讳“寻死”这个字眼。她显然惊讶于这忽然而至的男人细心的同时,当然,也由于背部揪扯着自己的那只坚实有力的大手的缘故,她向着他转过脸来看。她显然认出了高思明。本总出头露面的老领导,认识他,而他并不认识对方的情况不足为奇。而她在认出对方的那一刹那,本止住了的眼泪,竟又涌了出来,顺脸颊“啪嗒啪嗒”地滴落到河水里。她“哇”地又哭出声,“让我去死——”她叫着,要挣脱对方似的,再往河心里冲。当然,被高思明有力的大手抓住,再继续扯,扯出水面,扯向堤坡,再扯向堤岸。那妇女竟很顺从的样子。高思明知道救下了,便看着她仍抽泣的样子,说:“碰到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就想不开?那怎么行?”他再不说“过河”的谎言了。接着劝:“谁都会碰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一挺,便过去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看我儿子,开了个大鱼府饭馆,被人抡棒子‘噼啪’砸了。砸就砸了,砸了再弄新的!像副县长夏雨生,街门被人家烧了。烧了就烧了,烧了再盖!”那妇女显然听进去了,止住了哭,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高思明到了这时,才稍留心了一下对方。四五十岁的样子,一件浅色的衬衫,一条灰色的裤子,连同那已杂糅着几丝银白的头发上都沾着河泥。即便没沾泥,也看得出那衣着相当朴素的样子。高思明便猜想,她或许是由于家境困难?他的话便有了针对性:“人嘛,不要与人家条件好的攀比。”
高思明说着,将视线放远,便看到远远的堤上,那两间几近坍塌的低矮的泥屋。那是早年间,人们住的,而今早已搬出,却租给外来拾荒者住。有青年男女在泥屋旁边将捡来的纸箱片、旧报纸、塑料瓶之类的破烂,整理分类,身边尚有小孩子跑动着。听得到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高思明说:“你看人家捡破烂的,就不过日子了?人家照常过得很愉快!”高思明的视线再朝着远处望去,远处便是王顺昌热闹的别墅区建筑工地。高思明接着说:“再看王顺昌,你一定会认识的,人家就很富裕的了,他的爱人肯定不会捡破烂!别那样比。人比人,气死人!”那妇女听了,竟立马打断了高思明的话,说:“挣那么多的钱有啥用?没钱时过得好好的,钱越多反而越坏了!”高思明一听,心里一惊,盯着对方看。那妇女接着说:“这些人有了钱,反而变坏了——这些人,哪能和你们那些老领导相比?”高思明听了,反问:“你认识我?”那妇女说:“咋不认识你?当年你在武装部当政委,在我们村搞试点,带民兵冬训——我要能跟着像你老领导这样的,就好了。”高思明听了大惊。对方继续说:“跟着那个王顺昌,有的是钱,可不过日子了,跟那个不要脸的白景丽——要我滚呢。”
高思明惊愕得目瞪口呆了。这位妇女竟是王顺昌的妻子。到了这时,高思明反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个白景丽跟王顺昌的关系,他是早就听说了的。但对白景丽他不便表态。他只凭借着想象设想着:说不定那个白景丽正与王顺昌亲热呢!然而,错了,白景丽同样被王顺昌自别墅区赶走后,此刻,正被那个吴广林纠缠着。
吴广林是在寻找王大奎追讨自己的“媳妇”不成而巧遇白景丽,转而又纠缠起了白景丽的。
吴广林后来确实找到了王顺昌,向王顺昌揭露王大奎向新闻媒体提供关于本县的有关事情,又引发放人等一系列情况的。为了引起王顺昌的重视,他还不免夸大其词,说王大奎透露王顺昌贿选村主任如何如何。王顺昌显然不相信那个眼睛有残疾的王大奎有如此的本事,更何况这信息又来自吴广林,便更认为其无异于胡说八道。吴广林理所当然地遂被逐出大门之外。后来的日子,吴广林便又转而将目光集中到了王大奎的身上。他常潜伏到王大奎家的周围,变换着手法,自不同角度,暗中窥视着王家的任何一个动静,尤其注意着王大奎那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弟弟。希图寻到他离家而自己得以偷袭的空隙。却终不成。反倒有几次看到那个女子,竟然与王大奎一起双双出现在他那个药店里,这便越发使他的心口窝里撕揪得难受。
这天,本躲在王大奎家对过观察情况的吴广林,无意间将视线朝着巷子口一瞥,却看到了白景丽,便一眼发现白景丽的情绪有点异样。她的步子走得明显仓促的样子,两手掌竟然还捂在脸上。吴广林的精神为之一振,顿然来了兴致,所有的注意力便一下子转移到了白景丽身上。他立马跳到另一个墙角,进一步观察白景丽的动静。白景丽的脚步几近踉踉跄跄的样子。近些了,竟然还可听到她嘤嘤的哭声。吴广林便立即在心里作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那个王顺昌将她甩了!因为几乎所有的人无不清楚,这个白景丽追那个王顺昌的事实。尤其是这个吴广林,为了窥伺他俩的一点隐秘,曾不知多少次暗中追踪。他对他俩的行踪那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可以说出他们两个哪个夜晚在王顺昌老厂子招待所的客房里干了什么。白景丽有着所有漂亮女人傍大款儿后所表现出的暗自得意的神态。眼下,她如此的表现,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吴广林的脑际竟霍地冒出另一个人物董真当初儿媳妇的影子来。董真的那个本过得好好的儿媳妇,遇到了自称来自北京的一个服装老板,答应她如何如何,她便真的与丈夫离婚,毅然将一男孩丢给了丈夫,跟着那个人跑了。几乎前后脚的样子,那个老板却将她蹬了。不久,再看到她时,便变了一个人似的,瘦成了骨头架子。眼也眍进去了,腮帮子也瘪了下去。
吴广林立即收回自己扯远了的思维。当白景丽来到跟前时,他突然自墙角闪了出来,甚至张开双臂,挡住了白景丽的去路。白景丽一惊,站住了脚步,两手自脸上移开,目光盯着这个自己并不生疏的家伙,脱口说:“你要干啥?”吴广林收起了双臂,这时,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泪痕,笑了,没有回答她的话,说:“是那个王顺昌欺负你了?”白景丽不语。片刻,冲着吴广林瞪起了眼睛,大声说:“滚开!”吴广林依然挡着去路,站在那儿,原地不动。仍盯着对方,说:“看看,我说对吧?被王顺昌甩了吧?不是我说你,王顺昌当了大老板,有的是钱,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女人追在屁股后边呢。你都这大岁数了,还去赶这时髦,你这不是上赶着让人家甩吗?——走,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