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中国人传统的赏月的日子。然而,那挂在天边的本来就蒙胧胧被薄雾掩遮了似的圆月稍一隐现,便又隐没在一大朵云层里。而那云层遂厚重了起来,无边地蔓延开来,那圆月便终没有再露出脸来。整个夜色便显得浓重起来。
是这大自然的氛围给高家带来一些灰暗的气氛?无论如何,这晚,在高家没有一丝全家团圆的氛围。高思明妻的突然离世,给予老伴儿高思明、子高志远带来的打击以及精神上的创伤,是需时间来弥合的。然而,高家今晚这不和谐的氛围远非这一件事的缘故,其中因由要比人们想象得复杂得多。
高思明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大半天了,几乎动都不曾动一下。泥塑般的,没有生气。整个上身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头朝后仰着。眼睛始终处于一种半闭半睁的状态,两只手掌扶在大腿上。老伴儿的突然离世与随后探亲的遭遇对他的打击,从他此刻的状态上完全可以体现出来。已迈进家门的高志远便即深深地感觉到了这家庭的可怕的孤寂与冷清。他向沙发上的父亲看了一眼,心头骤然涌起一股酸楚。他有点心痛起老父亲来,却故作欢快的样子,大声地叫:“爸,别在沙发上睡着了,要着凉的。困了,吃了饭早点上床睡吧!”
静静地伏在台灯下做作业的正上二年级的小女儿,张开双臂向高志远扑来,便嚷着:“我饿,饿——”高志远便突然意识到往日都是老母亲做饭的,无论回来得多晚,一家人总会有现成饭吃的。而今,再想等着吃老母亲做的饭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他一边将女儿揽在怀里,一边在嘴里问:“你妈呢?”视线便移向另一个房间,落到爱人的后背上。他的心头陡地生出了十分不快来,老母亲死了,到了饭时,你也不惦着做饭?但他压压自己心中的火气,对孩子说:“去,让你妈给你做饭!”显而易见是说给爱人听的。
然而,高志远的妻子没有反应,高志远朝着她看去,才发现她的手里正在整理着什么。是一个包装盒,相当的精美。盒里装了什么?他自然不得而知。正在疑惑的当儿,高志远妻站直了身子,朝着高志远一下子转过身来,那个相当精美的包装盒此刻便抓在右手里了。她迈开了步子,视线朝着前方,紧闭着嘴角。公公高思明、丈夫高志远以及小女儿竟似乎不存在似的,完全不在她的视线之内,瞥都没有瞥一眼。而当与高志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却突然在鼻腔里“哼”了一声,随之,向着孩子甩了一句:“让你爸做饭去!”便脚步“咯噔咯噔”地走出了门。高志远朝着她的后背看去时,才发现,她是新换了装的。上衣紧紧的,紧箍在身上的样子。下身显得很瘦,裤线笔直。自后边看去,屁股蛋子包得紧紧的,身上还显然喷了香水。自身边闪过时,便即有一股浓浓的说不清的香气飘过。高志远的视线便无意中落到了她右手中那件包装物上,看到了“中秋月圆”的大字,便即知道那包里装着的是月饼无疑,他知道时下的商家实在是绝顶的聪明,他们竟将几个月饼与高出几十倍以至于几百倍、上千倍的金表等贵重物品装在一起,便轻而易举地给那些送礼者提供了方便,而对方也会心照不宣欣然接受的。
高志远突然想起来似的,冲着那背影突然问:“干啥去?”不想高志远妻听了,竟突然站住了脚,并转过身来,视线有些灼灼逼人的样子,说:“我愿意干啥去就干啥去!”她的嗓门意外地大。说完,还不过瘾的样子,依然不转过身去,目光仍很冲的样子逼视着,鼻腔里“哼”地一声,再转过身去,示威似的,脚步“咯噔咯噔”地出了家门。往右一拐,远去了。
高志远心里一阵隐痛,他完全体会得出对方那一个“哼”的后边所蕴含着的全部不满。其实,就在对方的“哼”字发出的同时,高志远的心里也相应地同时涌起一个“哼”来,是他对于对方的无奈与嗤之以鼻。这声“哼”,是长期积累下来又发自内心的。他意识到他们夫妻间的裂痕怕是难以愈合的了,他真的不知道面临他的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作为父亲的高思明心里早就明镜儿似的,虽然其他事刺痛了他,而儿子与儿媳的关系又何尝不是他心头更大的一个隐痛呢?只是他不便说出口。
晚饭当然是高志远动手做的。一家三代三个人吃了饭,饭后,高志远显然为了调节一下每一个人的情绪,当然也包括自己,便拉上孩子,邀父亲高思明出去遛弯。高思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作出响应的行动来,走出屋,在院子里抬起头来望望天,嘴里缓缓地说:“有啥遛的呢?月亮又不好,八月十五中秋节,又不比正月十五元宵节,看个灯啥的。”祖孙三个边往外走着,高志远边说:“非得看啥灯吗?”
三个人出了门,在街灯的光亮下,习惯性地缓缓地往北走,再往西拐,最后缓缓地爬上了大清河堤,三个人的视线便习惯性地看那河面,有芦苇遮掩着的一些水面,映出河水的亮色。只是天空中仍有薄云遮月,水面上,便也看不到那轮圆月。三个人的视线便抬起来,朝着河对面的远处看。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恰在这时,对岸的远处,竟突然升腾起一个火球,菊黄色的火球拖曳着一条光的划痕,“哧溜”一下子,腾空而起。就在它高到一定极限,没了继续上升的能量时,突然,一个闪光,四下里爆开来,五彩缤纷,宛如绚丽的花朵,在空中骤然绽放开来。随之便有一声钝响传来,撞击着耳蜗。眼睛看到的图画,与声音传递的时间上的差异,显得十分明显。接着,便又有一颗火球腾空而起。继而一闪,绽开来,又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烟花。先是小女突然将手指指向那个方向,并异常惊喜地叫:“焰火!”高思明父子也便十分意外的样子。高志远自言自语:“真的有人放焰火哩!是谁家的呢?”
平日里,高思明是常在白天到这儿遛弯锻炼的,他对周围远远近近的一草一木是熟悉的,对于对岸的情况也是熟悉的。像是回答儿子的问话似的,当然又由于是晚间,他的视力受了影响,猜测似的,说:“像是王顺昌开发的别墅区,是方红生的新别墅?”
高思明没有猜错,那绚丽多彩的焰火,真的起于方红生新落成的别墅前颇为宽阔的场地上。走近些,便影影绰绰地看到那里出溜出溜地有人在活动,是在燃放礼花。那礼花每一支都犹如迫击炮筒一样粗,半米多高,每一支里都塞着一颗宛如体育运动员推的铅球大小的礼花弹。六支一排,六排一捆,方方正正的,四周还饰有红绿花纸。有人将其置于场地中心,点燃一根捻子,迅速跑开,围观的人们便在黑暗中看到燃着的捻子“呲呲”地冒出火星子,就在人们心里嘀咕着怎么不见了那火星子的当儿,轰然一声爆响,众人便循着它划出的一条火绳似的划线抬头看。稍顷,那半空便是耀眼的一闪,接着,听到一声炸响,便是四下里逐渐扩大着的五彩礼花,人们中就会发出“哇”的一声惊呼。就在人们仍抬着头,视线盯着那变化着的礼花的时候,随之,便又是一声响,人们的视线便又追上了这又一颗,空中遂爆出与前一颗完全不同花色不同开放方式的礼花,又是一片惊呼。
本来,按照老百姓的习惯,元宵节才放礼花的。然而,县长助理方红生偏在中秋节之夜燃放礼花又有哪个不允?因为方红生特意选了这一天请来了朋友,为自己新落成的别墅温居。友人们赏着礼花,不仅节日的气氛愈加浓了,所有光临的朋友们也愈发地兴高采烈起来,方红生的人气儿的火暴也便凸现了出来。
在这前一天,方红生特意去了一趟他的叔叔家,目的非常明确:让对方知道自家要为新家温居,而且是为新落成的别墅温居。仅此而已。而其此举的用意,便不为一般人所知了。
说起来,话便长些。方红生与其叔父积怨颇深。而这积怨却又是自其幼时便结下的,便永无化解的可能。而积怨的形成,便很有点意思。先是八九岁的他,钻到生产队的高粱地里折断了五棵尚未成熟了的高粱棵,却又折下一节来,边在嘴里撕咬着边钻出高粱地。偏被地头上的叔父上前一巴掌。而后来他陆陆续续地听到的关于其父与其叔父间产生的矛盾,便使其对其叔父的结怨愈发地根深蒂固。老哥俩结伙儿养汽车跑运输。在这之前,其父曾借其叔父1300块钱。后来,其父去向一客户索要所欠运费,客户却说其叔父已要走,而其叔父说根本没这回事。其父也便拒不还原借叔父的1300块钱。方红生看到了老哥俩的吵闹。后来,老哥俩合伙起窑烧石灰,其父回家吃饭,归来时,便发现成品灰少了,少了一车灰的样子,其父让其叔父交出刚卖出去的一车灰的灰钱,其叔父说:“根本没卖!”老哥俩又是一通吵闹。显然,又一次伤了和气,从此兄弟俩便分道扬镳。
这些事件,陆陆续续形成的积怨,在方红生的心底便永无解开的可能了。而方红生却并没有与其叔父吵一句嘴,至大了也没有在其叔父面前晃一下拳头。他的泄愤的手段极特别,那就是在自己当了局长,又当了县长助理人称“方县”时,便要向其叔父炫耀一下了,那炫耀里便有了敌意。
方红生让后备箱装满了礼花的一辆大屁股车停在叔父家门前,喇叭“嘀嘀”地按得山响,显然,其叔父知道不会是自家的车,自然没出门迎接。这时,司机便跳下了车,拍打其叔父的街门,大声地喊:“有人吗?——来卸你们家的东西!”其叔父便几乎小跑着打开街门,脸上的惊喜难以掩饰:“是我家的东西?”说着,便转到已经打开了后备箱的汽车尾部。那司机便指着那大捆大捆的礼花,问:“这不是送给你们家的吗?”这时,方红生自驾的黑亮黑亮的四个圈的汽车便疾驶而来,就在那车尾戛然而止。方红生便“砰”地开了车门,跳下了车,手指指向那司机的鼻子,像颇为生气的样子:“嗯?怎么搞的?”他指指相邻的另一家,说:“这才是我爸的家,你敲我叔的门干啥?再说了,我这烟花是为我别墅温居用的,直接拉到我那别墅去,不就得了?”方红生的视线再朝着叔父已经破旧的平房扫瞄那么一眼。这么一来,方红生的目的也便达到了。
显然,所有为方红生的别墅温居的朋友,都对这礼炮大感兴趣。所有人的脸上均带着兴奋的笑,簇拥在方红生的别墅前,仰着头,望着那在“嗵”的轰响中腾空而起的礼花。再在一声声惊叫中,欣赏着那一朵朵在同样的爆炸声中绽放着、幻化着的礼花。之后,人们便带着余兴,缕缕地走进方红生的别墅,却又并不急着去欣赏别墅的豪华与阔气。在迈进那首层的客厅时,眼睛便左右寻觅着,那是在寻找礼账处。一当发现了在客厅玄关后边的那张桌子旁,有人执笔伏案,旁边再有手里捏着钱的围着的人,便会首先走过去,上了礼。
其实,颇有一些手握重权的人物,总会利用娘老子葬礼呀、儿女婚嫁呀、孩子上学呀,甚至于孩子满月等等的借口,大事操办以广敛钱财的。其手下的、慑于其威严的、有求于他的等等,哪个敢不到场?方红生为别墅温居的目的,当然也少不了这层意思在内。人们明知如此,也要找上门的。上了礼,才将目光四下里看着。再找到楼梯,一步步登上去。再逐个卧室、厨房、卫生间、书房等等地欣赏一番。这期间,嘴里不免喃喃着:“真好!”、“不错!”。心里则不免有些不平衡:还是人家有法儿!再后来,才开始寻找一个层次的或者熟悉的、要好的人坐到一个酒桌前。这时,也便有工作人员开始为各桌上烟、上酒,再之后便是上五花八门的菜。由于人多,楼上楼下坐满了人,熙熙攘攘的,氛围便格外地喜庆热闹了起来。
高志远妻便是在这时赶到方红生家的。当她踏进别墅客厅的时候,眼前的热闹场面显然还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她颇为惊喜的样子,视线首先四下里扫过,那意思显而易见是在寻找方红生。而方红生一扭头,在发现她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也颇为惊喜的样子。她看着迎过来的方红生,脸上的笑容便相当的灿烂。方红生甚至亲自接过她手里提着的礼品盒,他知道那里边绝对不仅只那几块月饼,实际上他更看重的是她这个人的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