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赵长增爹的中年病逝,尚没有将这个家击垮的话,那么,这接连降临的又一次灾难,则彻底将这个家庭击垮了。因在娘的心里,这闺女太好了,太知道痛父母了,太知道顾这个家了。她刚刚长大眼瞅着就要当新娘了,她还没尝过当新娘被自己心爱的丈夫拥到怀里的甜蜜滋味儿,还没享受到过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小孩子,将奶头塞到孩子嘴里的幸福的时光,长到这么大,只跟着娘吃苦了。赵长增的娘躺在炕上,几天不吃不喝。这时的赵长增便懂事起来,不肯离开娘半步。邻居大婶也常来陪伴,与她说着宽心的话。十多里地之外的娘家弟弟更是记挂着自己这个苦命的姐姐,给她捎来两包糕点,放到她的炕头。住上几天,带着自己的外甥赵长增作弄下自家的自留地。看到院墙南角的猪圈围墙太低,那猪总饿得扒到墙头上冲着主人“嗷嗷”地叫,便亲自下地打些猪草,又领着外甥将那墙头加高。赵长增的娘一定是看到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赵长增呢,一定意识到了儿子还没成家,他还需要有人为他做口热的吃,竟然没有倒下去,竟然挣扎着起了床。但所有见到她的人都明显地觉察出仅五十出头的她,突然间苍老了许多,耳鬓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走起路来,两腿像是灌了铅,拖不动的样子。儿子赵长增不让她干啥,她坚持着摸索着做些啥。而她的十多里外的娘家兄弟仍常来看她,有了活儿就住上几天。
大约半年多的样子,秋天来了,又去了。树叶黄了,又落了。冬天来了,落雪了,又化了。直到第二年的春天,赵长增的娘精神状态才终于恢复过来似的,这个家庭总算重新挺了过来。这时,又来看望姐姐的娘家兄弟看到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太差了。去年底,娘俩所挣的工分总的折算下来,除去口粮,算来算去,倒欠生产队里十三块四毛八分钱。当赵长增高高兴兴地去生产队里分红,却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娘的时候,娘傻眼了。其实,那时在生产队里干一天,十分工,才仅合一毛二分钱。家庭劳力多的,一年下来也仅可得到百十块钱的样子。人口多而劳力少的,一年下来,便反要欠生产队的了。所以,一到了春种的季节,娘家兄弟立即决定,带着外甥一起帮姐姐在自家那四分自留地里统统种上了西瓜。他们希望到了夏季西瓜下来,能换一些钱来。西瓜点种的时候,赵长增的娘也下了地,赵长增起了猪圈,将积攒了一年的农家肥一筐一筐地施到地里,再一锨一锨地深翻过,一寸一寸地平整。之后,浇水点种。瓜芽冒出了地皮,先是两片,接着中间钻出嫩芽,再顺着主人安排好的方向爬蔓。赵长增的娘带着儿子像摆弄小孩子一样,精心摆弄着自己的瓜田。
娘家兄弟帮助赵长增家在自留地里种上的西瓜,真的给娘俩带来了欢欣,它不仅成了赵长增一家摆脱经济困境的希望之所在,更成了医治娘俩因失去亲人而致的精神创伤的一剂良药。娘俩几乎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了自己的西瓜田里。随着一棵棵西瓜苗的吐瓣儿、长叶、串蔓,娘俩的精神状态的确好了很多。那西瓜的长势太可爱了,先是一棵棵地沿着主人给设定的方向长开去,细细的蔓上均匀地伸长着的叶柄上顶着一片多皱的不规则的叶片,总在第四五个叶片的腋部挑起有着西瓜雏形的圆圆鼓肚的雌花蓇葖。
那天,正在瓜田为瓜打杈的赵长增突然惊喜地向在另一边忙着的娘喊:“娘,看!”娘停下手中的活,朝着这里看,只见在赵长增轻轻拨开的一片绿叶的背后,露出一朵盛开了的雌花。娘也高兴地上前来,惊喜地仔细欣赏那似突然间盛开了的花朵。当他们将目光向其他地方看去时,更惊喜地发现,已经有好几朵盛开了的雌花了。娘俩更勤了,一遍遍地为它们浇水,一遍遍地为它们松土锄草。很快有一天,赵长增又一次惊喜地喊娘,与娘一起观看那已经有小孩玩的皮球大小的圆圆的瓜了。赵长增满脸的笑,跟娘说:“这瓜长得真快,一天一个样!”娘的脸上便堆上了少有的喜色。看到儿子高兴的样子,问:“你算算咱这一季西瓜下来能卖多少钱?”赵长增真的眯起了眼睛,在嘴里嘀咕:“咱们总共是二百二十六棵瓜秧,如果一棵瓜秧长一个西瓜,一个西瓜长到八斤重,那么就是……”这个简单的算术,使得只有小学毕业的赵长增算不过来了。他蹲到地上,找到一个小木棍,不断地在地上划着,嘴里同时嘀咕着:“六八四十八,二八一十六……”赵长增突然抬起头来,向娘喊:“咱可收一千零八斤呢!”娘笑了,说:“傻孩子,我问的是能卖多少钱!”赵长增也笑了,嘴里又嘀咕:“去年一斤一毛六分钱,那么单价乘以总斤数……”赵长增又蹲下,嘴里边嘀咕着边用木棍划着。一会儿真的给娘报了一个数字。娘依然笑,说:“如果今年西瓜一斤多卖一分钱呢?”赵长增的脸上笑得更灿烂了。他没有再算,跟娘说:“那更多呗!”娘也笑。
自从爹去世姐姐出事后,娘俩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呢。娘又跟儿子说:“卖了西瓜,得了钱,你说咱干啥?”赵长增不假思索地说:“先买一布袋麦子,磨了面,做一顿纯白面的雪白的馍馍给娘吃!”娘听了显然打心里往外高兴,但依然嗔怪儿子说:“娘吃粗粮惯了,经济困难时天天吃野菜吃树叶都过来了,有了几个钱就这样糟蹋?”赵长增便又痛快地说:“那将咱家北屋房顶修补一下,一下雨,那房子都漏!”娘又摇摇头,亲切地盯着儿子的脸,说:“你都忘了你今年都多大啦?这钱留着给你娶媳妇呀!”赵长增的脸块子腾地涨红了,脑袋瓜子低下来,嘴里却喃喃道:“不,不,我不要,不要!”娘少有地哈哈笑了,边说:“你不要?给你娶回一个漂亮媳妇,看你要不要!”
就在娘俩这样一来一去地说着话的时候,听到村口有人嚷嚷。细看,大概有十多人的样子,有人肩上还扛着铁锨什么的,而领头的正是夺权上任不久的小队干部李小聪。只见李小聪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紧随其后,边嚷嚷着,边作出雄赳赳的样子,径直向着他们走来。赵长增的娘在嘴里嘀咕:“他们这是干啥的呢?”赵长增边朝着那边望着,边摇着头,也颇感纳闷的样子,嘴里也嘀咕:“真的,他们要干啥呢?”娘俩停了手中的活儿,朝着他们望着。
李小聪带着十多个人来到他们面前了。就在赵长增娘俩惊愕间,李小聪突然朝着娘俩大声嚷:“你们两个朝那儿看!”说着便扭过身去,抬起胳膊朝着村边指。赵长增娘两个果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村头文东家一长溜儿的后墙上,似乎一夜之间统统用生石灰水刷了白,在宽宽的白墙上粉刷上了美术字体的大标语。那标语上的字人来高,宽扁的样子,鲜红色的,十分醒目扎眼。大字不识一个的赵长增的娘嘴里嘀咕:“那上边写的是啥?”赵长增不禁念出了口:“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赵长增娘听罢,问:“这是啥意思?”这时,李小聪转过身来,接上话茬,声调很高:“啥意思?说的就是你家的这西瓜!这西瓜就是资本主义的苗!”说完,便朝着身边的人挥手,高声喊:“把这些资本主义的苗统统铲了!”李小聪身后的人便即跳进赵家瓜田。赵长增的娘及赵长增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朝着这些人张开了双臂,喊:“谁也不能动我们的西瓜!”显然由于激动,事件来得突然,娘俩的嗓子嘶哑了。而这些人没有听到似的,依然挥动铁锨,朝着那垂吊着皮球大的西瓜的瓜蔓子胡乱铲去,原本整齐的瓜田顿时一片狼藉。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赵长增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呼喊着:“我的西瓜……”边去扶弄那已被铲下根儿的西瓜蔓儿,他的双手颤抖着。赵长增的娘傻了,她站在那里,先是“啊”地一声尖叫,后来,便一句话没了。那些人朝她看看,只见她的眼睛凝滞不动了,两只胳膊颤抖起来。这样待了片刻,突然向后一仰,“扑通”一下,僵尸一样,整个身子向后仰着躺倒在地。赵长增见状,一步赶到娘的身边,疯了似的叫:“娘——娘——”却不见她有一丝动静,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便吐出了白沫儿。赵长增的哭声戛然而止,遂跪到娘的头前,右手拇指狠狠地掐住了娘的人中。掐了老半天,娘依然没有反应,赵长增便有了哭腔,边用右手拇指继续掐着,边一声声地叫着“娘”。但娘终于没有醒过来。赵长增又止住了哭,将手放到娘的鼻子上,只是一丝气息都没了,赵长增的泪水终于“哗”地涌出,“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在埋赵长增娘的时候,除去小队干部李小聪以及跟着他铲了赵家西瓜蔓儿的几个人不敢上前外,其他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出来了。只见赵长增身穿重孝,头上用家织白布现做的孝帽子戴在他的头上,那帽子长长的部分垂在脑后。一身长长的肥大的同样家织的白布衣裤,由于过于肥大,裤脚垂下来拖着地。入殓的时候,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呼叫着,七手八脚地连同赵长增娘身下铺的褥子一起放入那口薄木棺中。赵长增扒开忙碌的人群,哭叫着伸出双手,扑上前去,要去抚摩娘的样子。而与此同时,七八双粗大的手掌,猛地用力将他扯回。由于用力过猛,扯得他后仰要倒地的样子。几乎就在这同一个时刻,众人“啪”地将棺盖盖上,随即便听到了重锤敲击那棺木上大方钉子的声响。赵长增再扑到这棺木盖上的时候,嗓子便嘶哑了,自顾张着大嘴,任眼泪鼻涕流淌着,握着双拳,锤打着那棺盖。所有的人看到这场面,没有不掩面抹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