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帮忙撺掇的男人中,有白景丽的爹。白景丽的爹那么一大把年纪,老泪流了满脸。白景丽的娘流着泪,嘴里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着:“咳,看这可怜的孩子,看这可怜的孩子。”白景丽跟在娘的身后,也早哭成了泪人。她不忍心看下去,转过脸去,抬起袖子抹着泪水。
再后来的好多日子里,人们悄悄地议论,西瓜蔓儿被人铲了,娘活活气死了,这个赵长增说不定会作出啥傻事来呢。然而,多少日子过去了,也没有见到赵长增对那个生产队干部李小聪如何,是慑于上级越来越紧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与政治抗衡的力量?是意识到根本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也便哑了声?抑或是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对那个李小聪怎么怎么的?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这事后多少年过去了,赵长增也没有什么反应。再后来,人们猜测到,一定是因赵长增后来结了婚,便意识到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了,不能干出什么蠢事来。或许是。而与赵长增结婚的这个新媳妇便是白景丽。
在赵长增的娘埋了之后的一天,右邻的婶子推开了白景丽家的街门,进门便喊:“景丽娘——景丽娘——”白景丽娘停了手中的活儿,急急忙忙地迎上去,又忙扯把椅子来,高兴地说:“她婶子快坐!快坐到这儿!”婶子便坐下了,却并不朝着白景丽娘看,偏转过脑袋来,冲着坐在炕边纳着鞋底儿的白景丽看。白景丽娘为了将白景丽拴在屋里,硬逼着她向娘学着纳鞋底儿。她抬起右手来,将捏着的钢针,学着娘的样子在鬓间发丝上划一下,便透溜地将钢针纳过厚厚的鞋底儿,再自另一面“嘶啦、嘶啦”地扯过来线绳。白景丽的娘并不知道婶子的来意,闲聊似的,问:“她婶子在家忙啥哩?”婶子没接她的话茬,却说:“景丽都是大闺女了,你还嫌没使够?舍不得放?”白景丽的娘即知道了婶子的意思。她显然知道闺女大了,更清楚闺女已经找了两家都没过下去。在影院干个临时工吧,还闹了那么一出。她当然为闺女的婚事着急。听了婶子的话,忙高兴地说:“哪儿哩!这不是等着她婶子你给说个合适的人家儿吗?”婶子便说:“合适人家?眼前就有合适的人家,就看你觉得合适不合适吧。”白景丽的娘忙追问:“谁呢?是哪个?”婶子便一本正经的样子,说:“我看那个赵长增就挺合适!”
当婶子将赵长增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白景丽手里正扯着的线绳戛然而停了,白景丽的娘也片刻没有任何反应似的。显然,对于这个对象,他们觉得提出的过于突然,这么重大的一件事,尚来不及细想似的。白景丽的娘半天嘴里“哦哦”着,婶子的话却多了起来:“我跟你说景丽娘,赵长增这孩子是不错的,长得不是十分标致,也算高高大大的。岁数就不用说了,和咱家景丽同岁。又能干,你说啥苦活儿累活儿怕过?再说了,这孩子是咱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听了婶子的话,白景丽的娘说话便显得慎重多了,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这孩子,就是他爹……他姐……他娘……家里就剩这孩子一个人了……”婶子便接着说:“是哩,一个人才好哩。你不想想,咱景丽要是有几个兄弟,哪怕一个也好,闺女一出嫁,家里还有人。你们就咱景丽一个闺女,真嫁得远走高飞你就高兴了?他一个人有啥不好?一个人,结了婚两家变一家,你说有多好?你还不是白捡一个儿子?”白景丽娘动了心,嘴里说:“要说也是……”这时,婶子的眼神向白景丽投去,白景丽的脸色有些红,神气却静静的样子,又低头自顾做自己的活儿。婶子显然知道这样的事不是一两句话可定下来的,也没当场逼白景丽表态的意思。白景丽的娘还在思虑的样子,嘴里说:“不过……”婶子接过话头:“不过咱也别自己说了算,他大伯回来了(指白景丽的爹)一起打个商量。再说了,重要的还是要听听咱闺女的想法呢……也别急,啥时,咱再说。”婶子说完,便抬屁股走了。
之后,这屋里便静了起来,显然,白景丽娘俩在各自想着心事。白景丽心里想得啥?她在想:真的不想进城了?嫁个在庄稼地苦吃苦作的?自己也要在这庄稼地里苦一辈子了?真的甘心了?要说赵长增这个小伙子也真老实巴交的……白景丽的娘则想:两家变成一家,要说她婶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白景丽的爹回家后,一听老伴儿说了这事,不假思索似的,说:“这咋不行?看人要看他的本质,看他的品行,不要看他的脸蛋,不要看他的穿戴,更不要看他有多少房,有多少钱,那没用!人好了怎么都好。赵长增这孩子咱眼看着长大的,还有啥不放心的?再说了,人家是个大小伙子,咱闺女可是成过两次家,还有影院那事,人家不嫌咱就是好的了。”
后来,据说白景丽没有摇头,显然是爹的这几句话起了作用。白景丽的娘也便有了主心骨,嗫喏着:“那啥时办事好?”白景丽的爹说:“定了就早些办好了,赵长增这孩子眼下一个人,饭怕都吃不到嘴里,多可怜!”后来,婶子跟赵长增说这事,赵长增说:“怕人家嫌咱条件不好。”婶子一听,便一拍大腿,说:“这事就这样定了!”
后来,考虑到赵长增的娘刚刚过世,白景丽和赵长增的婚礼还是推迟了些。而婚礼还是相当的热闹,来看热闹的人很多。之所以热闹,大概与时下人们喜欢热情地关注公众人物是一样的道理。
而事物的发展确有其规律可循,白景丽与赵长增婚后生儿育女,下地干活,锅碗瓢盆,完全混同于一个普通的老百姓,与所有的人们没了二样。平静地过起了日月,也便再没有人们关注的目光了。
然而,日月更替,斗转星移,光阴过得太快了。时光的流逝实在是不受任何人类之间谁对谁关注与否所影响,一年一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白景丽出村口过大清河桥进城,到新落成开张的朝阳购物中心闲逛,一抬头碰见了一个人,是个男人,四十大几岁的样子。脑门上显然稀疏了,有些亮,眼角有鱼尾纹儿,肤色当然也干涩无光泽。然而,样子蛮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白景丽见对方跟自己打招呼,也便“哦哦”地敷衍着,含糊其辞地搭了一句话:“也买东西啦?”那人显然意识到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便说:“你不认识我了?在电影院?”白景丽一听“电影院”三个字,犹如触电一般。她自心底突然警觉了起来,认为是碰到了当年曾经掌握自己与那个溺水自杀了的原副经理刘中意间丑事的人,多少年过去了,而今又来当面揭自己的疮疤?白景丽嘴里“哦哦”着,心底则充满了敌意。同时,边迈开步子要躲避的意思。而那人突然说:“我是影院负责放映的小王呀!”白景丽的眼前猛然间映现出当年留着分头天天爬到影院楼上放映室的那个年轻人。而今眼前的同一个人,大模样没有变化,细节却有了不小的变化,也禁不住惊叫起来:“是你?”当年,白景丽对这个尚是小伙子的人印象还是不错的,他从不说三道四,甚至白景丽与刘中意间的秘闻早已经不成秘密了,人们尤其是影院内部人员常在背后窃窃私语。即便是那时,他也没有另眼看她,仍热情地与她打着招呼。
白景丽显然高兴了起来,但第一个涌上心头的还是感慨,她不由得向对方说:“老了,头发都稀了,你不给我打招呼我都认不出你来了。”对方同样感叹:“一晃多少年不见了。”又接着说:“你可是还真不见老,变化不大。”白景丽嘴里嘀咕着,概算着:“70年、80年、90年,现在都到了2005年了,都二十多年啦!——还在影院工作?”对方说:“现在谁还看电影?都快黄啦!据说影院要拆了,搞健身广场呢!我早就下岗回家啦——咳咳,这日子也太快啦!”白景丽更是感慨:“太快了,真的太快了!人也变了,什么都变了!”
其实,凡上些岁数的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谁没有白景丽与她同事同样的感慨呢?古人讲:时光如梭;望着滚滚东逝水,感叹:逝者如斯夫;还有那“白驹过隙”、“人生易老”的感叹。如果细细品味儿一下,古今人们对光阴似箭感叹的深层意思,却并不在于光阴的“快”,而在于失去光阴的无奈,或者是意识到了自己以往荒度光阴的懊悔?当然,更多的怕是突然意识到来日无多又急于做事的一种急切心理的外在表露。或许也有一些人看到世事变迁,沧海变良田,才发出如此的感叹!
反正对于白景丽来说,这一次进城闲逛,邂逅熟人,真真引发出这诸多内涵都有的无限的感慨哩。白景丽不仅意识到人的变化,自己老了,虽然熟人说并不见老。儿子大了,都结婚生子了,女儿也已成年。当初的“资本主义尾巴”不仅不割了,而且早已不是“尾巴”而成为“四肢”、“肚腹”以至于“头脑”了呢!正因为如此,“物”的变化也更大一些,进城的桥更宽了,城里的楼更高了。其实,最重要的是人们的观念变了。这些道理极其浅显,而白景丽一旦意识到了它,也便影响了她,影响了她的思想,也影响了她的行动。当她看到那些西服革履,大腹便便者,众人向他点头哈腰,一声声地叫着“老板”长“老板”短的时候,当一辆辆豪华私家车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飞驰而过的时候,当她看到和自己岁数相差无几的姐妹争相夸耀着自家150平方米精装修过的豪宅的时候,白景丽的心灵便又一次被触动了,本已死了的心又一次被激活了。当初她总站在村东口,隔着大清河,眺望着一河之隔的县城,向往着城里人的生活。而今,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羡慕的是有钱人的富裕的生活。
偏偏这时,本村的一位叫王顺昌的有着自己的事业、自家的豪宅、美车的老板,朝着她暧昧地笑了笑,白景丽昔日的心便即萌动了起来。不久,也便即传出白景丽与老板王顺昌之间所发生的故事。于是,不仅白景丽又重新成了公众人物,那个王顺昌也便即受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众人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