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译文
孟子说:“伯夷,眼睛不看不好的东西,耳朵不听不好的声音,不合他理想的君主,不去事奉,不是他理想的百姓,不去支使。天下治理好了,就出来做事;天下混乱,就退居在家。施行暴政的朝廷,恶人所在的地方,他呆在那里就感到受不了。与乡下佬相处,他认为就好像穿戴着朝服朝帽坐在烂泥里和炭火上一样。当商纣的时候,他住在北海海边,等待天下的清平。所以,听到伯夷节操的人,贪婪的也廉洁起来了,懦弱的也意志坚强起来了。
“伊尹说:‘哪个君主不可以事奉?哪个百姓不可以支使?’因此,天下治理好了出来做官,天下混乱也出来做官。他说:‘上天生下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先觉者来使后知后觉者觉悟过来。我,是百姓中的先觉者,我要以尧、舜之道使现在的人有所觉悟。’他想:天下的百姓,如果有一个男人或一个妇女没有沾润上尧、舜之道的恩泽,就像自己把他们推到山沟里去一样。他是自己把天下重担挑在自己肩上的。
“柳下惠不以事奉坏的国君为可耻,也不因官小而辞掉。入朝做官不隐藏自己的才能,但一定要按照他的原则办事。自己被免职也不抱怨,穷困潦倒也不忧虑。和乡下佬相处,也怡然自得,而不忍心离开。他说:‘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在我旁边赤身露体,又怎么能玷污我呢?’所以,听到柳下惠节操的人,胸襟狭小的人也宽容起来了,刻薄的人也厚道起来了。
“孔子离开齐国时,不等把淘的米滤干就走;但离开鲁国时,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鲁国的态度。’应该马上走就马上走,应该时间长些就时间长些,能够在这个国家相处就在这个国家处下去,应该做官就做官,这就是孔子。”
孟子又说:“伯夷,是圣人中清高的人;伊尹,是圣人中负责的人(能担重担);柳下惠,是圣人中随和的人;孔子,是圣人中最合时宜的人。孔子,可以称之为集大成者。什么是‘集大成’?就像奏乐开始时敲镈钟,是节奏条理的开始;结尾敲玉磬,是节奏条理的终结。条理的开始在于智,条理的终结在于圣。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就像在百步之外射箭,射到,是由于你的气力;射中,却不是由于你的气力。”
解读
本章孟子评论了四位圣人。前三位圣人都有自己的特点,都给社会树立了不同的榜样,产生了良好的影响。孟子称赞伯夷是“圣之清者”,伊尹是“圣之任者”,柳下惠是“圣之和者”,但又认为他们三人都有所偏,都有自己的局限。如《公孙丑章句上》第九章就指出,“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孟子认为,只有孔子堪称“圣之时者”。他不像伯夷那样只知道“清”,而是可以清的就清;也不像伊尹那样不论什么任务都担起来,而是可以担的就担起来;也不像柳下惠那样不论时、地、人、事都能凑合,而是可以和的就和。他称赞孔子为“集大成者”,即孔子能继承三个人的优点,克服三个人的局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第八章)。
孟子用“金声玉振”比喻孔子的“集大成”。八音有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如果独奏一种乐器,演奏的再好,也只是一种声音,只能说是小成,就像伯夷只顾清了、柳下惠只顾和了而不顾其他。合“金声”和“玉振”是说孔子“始条理”像“金声”,声音很大,即能清、能任、能和;最后“终条理”像“玉振”,能温和,始终如一,即能清而且任,任而且和,和而且清,有始有终,条理如一。“始务理”(如伯夷等),是智者之事;“终条理”,是圣者之事。智好比技巧,圣好比气力。像伯夷、伊尹、柳下惠三人在百步之外射箭一样,他们能射到,但不能射中,孔子是既能射到又能射中。
原文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
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
译文
北宫锜问道:“周朝制定的官爵和俸禄的等级制度是怎样的呢?”
孟子答道:“其详细情况已经不能知道了,因为诸侯厌恶那种制度,损害了自己的利益,所以把那些文献都毁掉了。但是,孟轲我也曾大概听到一些。天子为一级,公一级,侯一级,伯一级,子和男共为一级,共五级。国君为一级,卿一级,大夫一级,上士一级,中士一级,下士一级,共六级。天子直接管理的土地,纵横各一千里;公和侯,纵横各一百里;伯,纵横各七十里;子和男,纵横各五十里,共四级。土地纵横不够五十里的国家,不能直接上达天子,而附属于诸侯,叫做附庸。天子的卿所受的封地,同于诸侯;大夫所受的封地,同于伯;天子的士所受的封地,同于子、男。公侯大国的土地,纵横各一百里,该国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四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一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一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一倍;下士的俸禄,和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俸禄相同,那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种地的收入了。伯爵中等国家的土地,纵横各七十里,该国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三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一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一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一倍;下士的俸禄,和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俸禄相同,那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种地的收入了。子男小国的土地,纵横各五十里,该国国君的俸禄,是卿的十倍;卿的俸禄,是大夫的二倍;大夫的俸禄,是上士的一倍;上士的俸禄,是中士的一倍;中士的俸禄,是下士的一倍;下士的俸禄,和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俸禄相同,那俸禄也足以抵偿他们种地的收入了。种地人的收入,一个农人分土地百亩,百亩土地施肥耕种,上等农夫能养九口之家,其次的养八口之家,中等的养七口之家,其次的养六口之家,下等的养五口之家。百姓在公家当差的,他们的俸禄也比照这个分等级。”
解读
孟子所说的周朝的等级爵禄制度,是以宗法制度为基础的。所谓宗法制度,就是用大宗小宗的层层区别把贵族联系起来以统治全国。周朝称为“天子”,即上天的儿子,既是政治上的最高统治者,又是天下的大宗。其王位由嫡长子继承,世代保持着大宗的地位;嫡长子的兄弟们则受封为诸侯或卿、大夫,对周王而言,处于小宗地位。诸侯在其封国内又为大宗,其君位也由嫡长子继承,在封国内世代保持着大宗的地位;嫡长子的兄弟们再分封为卿大夫,又为各封国的小宗。而卿大夫在其本宗族的各个分支中则又处于大宗的地位。
宗法制度和等级制度是互为表里的。由宗法制度规定的大宗、小宗,同时构成了王、公、卿、大夫、士的等级阶梯,其俸禄自然因等级的高低而有差别。不过,据历史学家的考证研究,周朝所谓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制,只是一些人的理想,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完整的爵位制度。
到战国时期,经过从西周到东周几百年的战乱,西周初年的宗法制度和等级制度已经土崩瓦解。周天子龟缩在洛邑,连一个附庸都不如,上百的大小诸侯国,只剩下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个强大的国家了。所以,当北宫锜问关于等级爵禄制度时,学识渊博的孟子,也只能讲个大概,其中还含有不少增饰的成分。至于西周初年农民的生活,同样只能说是儒家的理想,《诗经》中的《国风》和《小雅》就揭露了当时的一些真实情况。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友。”
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蔬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该怎样交朋友。”
孟子说:“不倚仗自己的年纪大,不倚仗自己的地位高,不倚仗自己兄弟的有钱有势来交朋友。我们交朋友,是交他的品德,不应该有什么倚仗。孟献子,是位拥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他有五位朋友:乐正裘、牧仲,其余三位,我忘记了。献子同这五位相交,心里没有自己是位大夫的想法。这五个人,如果心里有献子是位大夫的想法,也就不会与他相交了。不仅拥有一百辆车马的大夫是这样,就是小国国君也有这样交朋友的。费惠公说:‘我对于子思,是把他作为老师恭敬;对于颜般,是把他作为朋友交往;王顺、长息不过是伺候我的。’不仅是小国国君这样,就是大国国君也有这样交朋友的。晋平公的对于亥唐,亥唐叫他进去,他就进去;叫他坐,他就坐;叫他吃饭,他就吃饭。虽然是粗粮菜汤,也没有不吃饱过,因为不敢不吃饱。然而,晋平公也只是做到这一点罢了。不同他一起共有王位,不同他一起共同担起应尽的职责,不同他一起共同享受天赐的福禄,这只是一般士人尊敬贤者的态度,不是王公尊敬贤者的态度。舜谒见尧,尧请姑爷住在另一宫室里,也宴请舜,舜也宴请尧,互为宾主,这是天子与普通百姓交朋友。地位低下尊敬地位高贵的人,叫做尊重高贵的人;地位高贵尊敬地位低下的人,叫做尊敬贤者。尊重高贵的人和尊敬贤者,其道理是一样的。”
解读
儒家非常重视交友问题。在《论语》中,有二十多章谈到交友问题。孔子在谈到自己的理想时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治长》第二十六章)把“朋友信之”摆在了第二位。曾子在谈到每天反省时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第三章)关于交朋友的意义、交什么朋友、怎样交朋友,都有深透的论述。
孟子在本章谈交友时,提出一个核心问题,即:“友也者,友其德也。”有什么样的品德才可以做朋友呢?孟子没有说。孔子说的比较具体:“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季氏》第四章)孟子在交友上提出了“三不挟”:“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这是很正确的。朋友之间,必须平等相待,“不可以有挟”。历史上管、鲍之交为我们树立了榜样。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起初,管仲和鲍叔牙合伙做买卖,管仲家里穷,出的本钱没有鲍叔牙多,可是到分红的时候,他却要多拿。鲍叔牙手下的人都很不高兴,骂管仲贪婪。鲍叔牙解释说:“他哪里是贪这几个钱呢?他家生活困难,是我自愿给他的。”管仲曾经带兵打仗,进攻的时候,他躲在后面,退却的时候却跑在最前面。手下的士兵都瞧不起他,不愿再跟他打仗。鲍叔牙解释说:“管仲家里有老母亲,他保护自己是为了侍奉老母亲,并不真是怕死。”管仲听到这些话,非常感动,叹口气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哉!”管仲、鲍叔牙就这样结成了生死之交。后来,又是鲍叔牙救了管仲并把他推荐给齐桓公,做了齐国的上卿,帮助齐桓公成就了霸业。
但是,孟子所举的都是大夫和国君交友的事例,这是为了强调交友要“三不挟”。交友是双方的,必须平等相待,如果一方有所挟,他们的友情就要变味,就难以“以友辅仁”了。
原文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
孟子曰:“恭也。”
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
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
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
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
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
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憝。’是不待教而诛之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
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
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
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
曰:“事道也。”
“事道奚猎较也?”
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
曰:“奚不去也?”
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
译文
万章问道:“请问与人交际的时候,应当以什么样的心情?”
孟子说:“应该是恭敬对方。”
万章说:“俗话说,‘怎么给也不要就是不恭敬’,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尊贵的人赐给你东西,你先想:‘他取得这些东西是合于义的呢?还是不合于义的呢?’想了以后才接受,这是不恭敬的,所以不能拒绝。”
万章说:“我嘴里不说不要,但心里拒绝他,心想:‘这是他取自百姓的不义之财呀!’于是用别的理由来拒绝,难道不可以吗?”
孟子说:“他依规矩同我交往,依礼节同我接触,这样,连孔子都会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