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人讨伐了燕国,取得了胜利。齐宣王问孟子道:“有人劝我不要吞并燕国,有人劝我吞并燕国。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只用五十天就拿下来了,光凭人力不至于如此神速。不吞并它天必降祸。把它吞并了怎么样?”
孟子回答说:“如果吞并它而燕国百姓高兴,就吞并它。古人就有这么办的,周武王就这么办了。如果吞并它而燕国百姓不高兴,就不要吞并它。古人就有这么办的,周文王就这么办了。以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去攻打另一个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老百姓用筐盛着饭,用壶装着水浆来欢迎您的军队,难道还有别的意思吗?是为了逃避水深火热的处境啊!如果水更深,火更热,百姓将背叛您,转而另求贤德的国君去了。”
解读
公元前316年,燕王哙把王位让给他的宰相子之。子之做了三年国王,燕国大乱,百姓怨恨。齐宣王乘机出兵伐燕,燕国大败。齐宣王本想吞并燕国,理由是齐燕同是万乘大国,而齐国用了五十天就把燕国打败了,这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想必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如果不按天意吞并燕国,将要受到老天的惩罚。为此,宣王把孟子请来征求意见。
孟子的意见是“取不取”不决定于天,而决定于燕国的百姓。孟子举出周文王和武王为例,他们当时处在殷朝濒临灭亡时期,文王没有“取”,而武王“取”了,这都是看老百姓的意愿。孟子不明确表态,但意思很清楚,他是在告诫齐宣王,假借天意是虚妄的,“燕民不悦而取之”才是“必有天殃”。
孟子的话,齐宣王听不进去。他命令军队继续进攻,前后占领了燕国的十座城市。
据说这中间还有这样一个插曲:这时正是苏秦佩六国相印的后期。燕国被齐国打败,燕王哙也死了,燕国贵族就来找苏秦,说:“往日先生至燕,先君听您的话加入六国合纵之约。现在齐国攻占了燕国的十座城市,您应想办法替我们要回来。”苏秦被逼无奈,来到齐国。见到齐宣王后,他先是祝贺,后又表示悲伤。宣王问苏秦为什么这样举止失常。苏秦说:“燕国虽弱小,但他是秦王的女婿。你齐宣王只顾眼前的利益,侵占了他十座城市,可你知道不知道,这样一来,你就与强秦结下了不解之仇。现在秦国就可以借着你侵略弱小国家的罪名来攻打你,你这么做不是太危险了吗?”齐宣王一听,脸色都变了,赶紧请教该怎么办。苏秦说:“古代善于办事的,能够转祸为福,因败为功。你肯采纳我的意见,就马上归还从燕国抢来的那十座城市。这样燕国一定非常高兴,秦国心里也明白,知道你是为秦燕有翁婿关系而卖了一个面子给他,当然也高兴你做得漂亮。这是所谓弃强仇而得石交者也。”据说齐宣王被苏秦说服了(见《史记·苏秦列传》)。但是,退还十座城市却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请看下一章。
原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将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篌我后,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译文
齐国讨伐燕国,吞并了它。各国诸侯在谋划着救助燕国。齐宣王问孟子道:“很多诸侯都在谋划攻打我,该怎样对付他们?”
孟子回答说:“我听说过,有凭着长宽各七十里的国土而统一天下的,商朝的汤王就是这样。却没听说过拥有长宽各千里的国土而害怕别国的。《尚书》上说:‘汤王征伐,从葛国开始。’天下人都信任他,所以他征讨东面,西夷就有怨言;他征讨南面,北狄就有怨言。都说:‘为什么把我们放在后面呢?’百姓盼望他的到来,就像大旱时盼望乌云和虹霓一样。汤王到来绝不扰民,市场上的商人照样做买卖,种地的农民照常下地。汤王只是诛杀那些暴虐的国君来慰问老百姓,他的到来就像下一场及时雨,老百姓非常高兴。《尚书》又说:‘等待[关心我们的]君王,君王到了,我们就复活了。’如今燕王虐待百姓,大王您去征讨他,燕国的百姓认为您是要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所以用筐盛着饭,用壶装着水浆来欢迎王者之师。但是,如果您杀死他们的父兄,抓捕他们的子弟,毁掉他们的宗庙,搬走他们国家的宝器,这怎么可以呢?天下各国本来就害怕齐国的强大,现在齐国的土地又扩大了一倍而不行仁政,这是要招致天下各国所有的军队来攻打您。大王您应该赶快发布命令,遣送回被抓捕的老老少少的燕国人,停止搬运燕国的宝器,和燕国群众商量,立一位国君之后就离开燕国,这样做,要使各国停止用兵还来得及。”
解读
齐宣王攻打燕国,不像孟子所希望的那样,是为了救燕民于水火,而是为了侵略,为了掠夺。齐国军队攻占了燕国的十座城市,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他们大概是烧杀抢掠,干了许多坏事,这就招来了各国的反对。各国聚在一起,想联合起来把齐国赶出燕国去。齐宣王听到消息有点害怕,就问孟子该怎么办。
孟子首先告诉齐宣王不要害怕。他说,小小的商汤原来只有方圆七十里大的国土,就不怕别国的攻击,如今齐国方圆上千里,怎么还害怕别的国家呢?
第二,孟子告诉宣王,汤王无论攻打哪里,都受到了百姓的欢迎。因为他的征伐只是为了诛杀那些暴虐的国君,慰问贫苦的百姓,对百姓来说那是一场及时雨。
第三,齐国军队到了燕国烧杀抢掠,这怎么可以呢?你在燕国不施仁政,必然要招来天下各国所有军队的攻击。当前的急务是赶紧发布命令,送回抓来的燕国的老小,不要搬运燕国宝器,和燕国人商量,立一位国君,然后立即退兵。
齐宣王看到各国要联合起来打自己,又听了孟子的劝说,当然也考虑到了吞并燕国后的“国际”影响,终于决定把已经到手的十座城市交还给燕国,把军队撤回来。
齐国这次攻打燕国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和燕国结下怨仇。接下来,燕昭王即位后,为了要复国中兴,就广求天下良才,共谋大事。很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最后,昭王用乐毅,很快就把齐国打败,连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和莒两座城未攻下。后来齐国又用田单,以火牛阵反攻,打败了燕国而复国。这些战役,都是齐国在燕国发生内乱时,乘人之危,攻打燕国所种下的祸根。
原文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
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译文
邹国和鲁国打起来了。邹穆公问孟子道:“我的官吏死了三十三个人,而老百姓却没有为救他们而死难的。要杀他们,简直杀不过来;不杀他们吧,他们看着长官将被杀却不去营救,实在可恨。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遇到灾荒年头,您的百姓,年老体弱的弃尸于山沟荒野,年轻力壮四散逃亡的,几乎上千人了。而大王您的粮仓里堆满粮食,国家的库房里也装满财宝。这种情况,手下官吏并不向您报告,这就是在上者不关心老百姓,并且还残害他们。曾子曾经说过:‘警惕啊!警惕啊!你怎样对待人家,人家就会怎样对待你。’现在,您的老百姓才得着报复的机会了,您不要责备他们吧。您如果施行仁政,您的百姓自然就会爱护他的上级,情愿为他们的长官牺牲了。”
解读
这是孟子家乡的事。孟子是邹人,邹国在鲁国境内,大约只有现代的一个小县那么大。邹鲁发生冲突,当然吃亏的是邹。在这次冲突中,邹国仅官吏就死了33人。官吏死这么多,原因之一是老百姓对官吏的死坐视不管。如果百姓能奋不顾身去保护自己的长官,许多官吏就会得救。穆公非常生气,但对这些百姓想杀又杀不过来,不杀又愤恨难平,于是问孟子怎么处置他们。
孟子认为作战时百姓不去救自己的长官,并不怪百姓,而怪这些长官平时对百姓太狠毒,太冷酷了。凶年饥岁,库里有粮食不发给百姓,眼睁睁地看着“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这样,百姓能不记恨他们吗?这就是曾子所说的“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孟子告诉穆公:你行仁政,百姓就会爱护他的上级,甚至愿意为他而死。
贾谊《新书》和《新序》都记载着邹穆公实行仁政的故事,有人说这是由于穆公听了孟子的话而改过了。
原文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滕国是一个小国,夹在齐、楚两大国之间,是服事齐国呢?还是服事楚国呢?”
孟子回答说:“这个问题,不是我所能解决得了的。如果您一定要我谈谈,那就只有一个主意:既不事齐,也不事楚,把护城河挖深,把城墙加固,您和百姓共同防守,百姓宁肯献出生命都不离开,这样就可以了。”
解读
“两大之间难为小”。战国时代,小国为了活下去,都要投靠一个可靠的大国,来保护自己,否则势单力孤,难以存活。滕国当时就面临这一问题。但它东北毗邻强大的齐国,南面又和强大的楚国接壤,究竟投靠齐国好呢?还是投靠楚国好?滕文公想请孟子出个主意。孟子说:“这个问题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决的。如果您一定让我出主意,那就是走自立自强之路,宁可亡国,也不向任何一个大国投靠,做它的附属国,看它的颜色行事,任凭它宰割。这就要‘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弗去’。”孟子认为,这样做就可以了。至于后果如何,不应去考虑。将来也可能失败,但这种失败与图侥幸投靠大国最终还是失败相比,有天壤之别。这种失败是站着死,投降后丧失国格是跪着死,岂能同日而语!
国家如此,做人不也应该这样吗?
原文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齐国人要加固薛地的城池,我很害怕。怎么办才好?”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来侵犯,他就搬到岐山下定居下来。这不是太王经过选择才搬到岐山来的,是迫不得已啊!如果能像太王那样诚心行善,后代子孙必有王者出现。君子创立功业,传之子孙,正是为着一代一代地能够继承下去。至于能否成功,那还得看天意。你怎么对付筑薛的齐人呢?只有努力诚心行善罢了。”
解读
滕文公提到的薛,原来是一个小国,已经被齐国吞并了。齐威王把它封给田婴,田婴死后,他的儿子田文(即孟尝君)号薛侯,在那里留下了一段有名的故事:孟尝君的门下客,弹铗而歌的冯谖,自作主张,代表孟尝君到薛地去收债时,当众一把火烧了所有的债务人的契据,以收买人心。现在,齐国人要加固那里的城池,显然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进攻,滕文公很害怕,就问孟子该怎么办。孟子劝滕文公向周的太王学习。当初太王住在邠地,狄人侵犯他,他就搬到岐山下面去住,并不是岐山比郡地更好,土地更肥沃,而是在邠地受到狄人的欺凌,没有办法,才迁到岐山去了。太王并没有因此消沉,而是忍辱负重,奋发图强。所以其后代文王、武王起来,建立了周朝。孟子劝滕文公效法太王的为善的精神,向好的方向努力,至于能否成功,则要看天意。滕文公当前应该做的就是自立自强,努力往好处做,不能无所事事,希图侥幸。
原文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
“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君请择于斯二者。”
译文
滕文公问孟子道:“滕国是一个小国,尽心竭力来服事大国,还是不能免于受欺辱,怎么办才好呢?”
孟子回答说:“从前太王住在邠地,狄人侵犯他。他就献给狄人皮裘和丝绸,狄人没有停止侵犯;献给狄人好狗名马,狄人也没有停止侵犯;献给狄人珍珠宝玉,狄人还是没有停止侵犯。于是太王召集邻地长老,告诉他们:‘狄人所想要的,是我的土地。我听说过,君子不会拿养人的东西去害人。你们何必害怕没有君主呢?狄人也可以做你们的君主,我将要离开这里。’太王离开邠,越过梁山,在岐山下建筑城邑定居下来。邠地百姓说:‘太王是位仁德的人,不能没有他。’跟随太王一起走的人,就像赶集的那么多。
“也有人说:‘这(指邠地)是祖宗传下来的教我们子孙世世代代守住的基业,不是我本人所能做主把它舍弃的。豁出死了,也不能离开。’
“以上两条道路,您可以选择其中任何一条。”
解读
滕文公是一个胆小的昏君。开始,孟子劝他,介于两大国之间,不要投靠大国,要凿池筑城,“与民同守,效死而弗去”,但文公没有勇气。当齐国人在薛筑城时,他又害怕了。孟子劝他向太王学习,自立自强,努力往好处做。文公又没有这个能力。现在滕文公感到就是投靠大国,也难免被欺凌被吞并的命运,问孟子怎么办。现在,可以说是山穷水尽,孟子也无计可施了。孟子只好给他指出两条道:一是像太王那样,放弃滕国而出走;一是“效死勿去”。说是两条道路,实际上第一条道路能走得通吗?太王时代,地广人稀,有大片无主的土地,太王可以找到一块远离狄人的地方发展自己。滕文公的时代,已经没有地方可去,无论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大国的势力范围。再说,滕文公是一个昏君,他如果放弃滕国出走,有谁能跟着他去呢?所以,第一条道是走不通的,这一点孟子很清楚。孟子给滕文指出两条道,实际上就是一条道,叫他知道滕国虽小,但“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
原文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
公曰:“将见孟子。”
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
公曰:“诺。”
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
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
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