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巴特勒船长,”兰妮两眼噙着泪水,看着他大声说。“你真是太好了,还特地来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公布名单?”
“大概马上就能印好,太太。报告送来巳经有半个小时了。负责的少校一定要等印齐了再发布,怕大家争着来打听,会把屋子都挤破的。啊!你们看!”
报馆的侧窗打开了,从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叠打“小样”用的狭长纸条,上面油墨都还没干,密密麻麻印满了人名。大家都争着去要,有的一抢就撕成了两半,拿到了的拼命往后退,想挤出人群去细看,后面的人则纷纷向前挤,嚷嚷道院“让我过去!”
瑞特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了彼得大叔,只说了声院“把马看好。”便拿出蛮横的劲头一路推推搡搡挤进了人群,只见那宽厚的肩膀高高地凌驾在众人之上。不一会儿,他就拿回来好几份名单。他扔给玫兰妮一份,其余的就散发给了附近几辆车里的几位小姐太太麦克卢尔家的两位小姐,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还有艾尔辛太太。
斯佳丽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见兰妮两手抖着拿着名单根本没法儿看,心里突然燃起一阵无名之火,便脱口喊道院“快拿给我看,兰妮。”
兰妮的声音轻得像耳语院野你看吧,”斯佳丽就一把抢了过来。快看“W”开头的。“W”开头的在哪儿?哦,在下边,字都模糊了。“怀特,”她边看边念,声音都发抖了,“威尔肯斯……温恩……泽布伦(这巳是“Z”开头的了一译者注冤……哎,兰妮,没有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哎呀,你怎么了,姑妈!兰妮,快把药瓶捡起来!快来扶扶姑妈呀,兰妮。”
兰妮高兴得当众哭了起来,她扶住了佩蒂小姐歪歪倒倒的脑袋,把嗅盐凑在了她的鼻子底下。斯佳丽在另一边扶着胖老太,心里欢快得都在歌唱了。阿希礼还活着。连伤都没带。感谢上帝,他没事!感谢一她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呻吟,回头一看,只见芳妮·艾尔辛的脑袋倒在了她母亲的胸前,那张伤亡人员的名单飘然落在了车厢的底板上,艾尔辛太太把女儿搂到怀里,轻轻对车夫说院野回家,赶快,”两片薄薄的嘴唇却止不住在颤抖着。斯佳丽飞快地朝名单看了一眼。休·艾尔辛没在名单上。这么说芳妮准是有个心上人,可现在战死了。人们怀着同情,默默地闪出一条路,让艾尔辛家的马车通过,随后出去的还有麦克卢尔家两位姑娘乘坐的那辆枝条小马车。持缰的是费思小姐,脸板得像块石头,这回她的两片嘴唇把牙齿遮得纹丝不露。霍普小姐面如死灰,直挺挺地坐在旁边,紧紧抓着姐姐的裙子。姐妹俩一下子都变得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小弟弟达拉斯是这两个姐姐的心头肉,也是这两位老姑娘在世上仅有的亲人了。然而达拉斯却长眠在他乡了。
“兰妮!兰妮!”梅贝尔在叫,口气兴高采烈的,“勒内没事!阿希礼也没事!啊哟哟,真是谢天谢地!”披巾早巳从她肩上滑了下来,便便大腹暴露无遗,现在母女俩是谁也不在意了。“哎,米德太太!勒内一”她的声调突然变了,“兰妮,你看!一对不起,米德太太!达西该没一钥”
米德太太垂下了眼帘,死死地瞅着自己的裙兜,叫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抬起头来,可是只要一看旁边小菲尔的脸色,就什么都明白了。
“妈妈,别这样,别这样。”小菲尔急得手足无措。米德太太这才抬起头来,正好跟玫兰妮四目相对。
“给他弄到的靴子他巳经用不着了。”她说。
“哎呀,我的天哪!”兰妮惊叫了一声,倒先哭了起来,她推开佩蒂姑妈,让斯佳丽一个人扶着,自己爬下马车,马上到了医生太太车那边。
“妈,你还有我呢,”菲尔为了安慰身边脸色煞白的妈妈,什么都不顾了。“只要你放我去,我一定去把那帮北方佬斩尽杀绝一”
米德太太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好容易才吐出了一声“不!”那嗓音就像喉咙被掐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似的。
“菲尔·米德,快别说了!”玫兰妮一边悄悄对菲尔说,一边爬上车,到米德太太身旁,把她搂在了怀里。“你以为你再去送死就能让你母亲高兴吗?这样的傻话亏你说得出。还是快点送你母亲回家去吧!”
菲尔拿起缰绳,玫兰妮扭头对斯佳丽说:“你把姑妈一送到家就到米德太太家来。巴特勒船长,你去通知一下大夫好吗?他现在在医院。”
马车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径自去了。人群里那些妇女,有的高兴得直哭,可是多半都是目瞪口呆,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斯佳丽又低下头去,把那模糊了的名单匆匆看了一遍,看看是否有熟人的名字。阿希礼平安无事,她也就有心思去过问别人了。啊,好长的名单呀!亚特兰大付出的代价多大啊,整个佐治亚州付出的代价多大啊。
天哪!“赖福·卡尔弗特,中尉。”赖福!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她和赖福曾一起离家出走过,可是到了黄昏,饥饿难熬,加上天黑下来后心里又害怕,只好改变主意又回家了。
“约瑟夫·方丹,列兵。”那个脾气暴躁的小个子!萨丽生了孩子还没满月呢!
“拉斐特·芒罗,上尉。”他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了婚。可怜的凯瑟琳!她受到了双重打击:失去了哥哥,又失去了未婚夫。可是萨丽受到的打击更大失去了哥哥,又失去了丈夫。
哎呀,真可怕。她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佩蒂姑妈还靠在她的肩膀上一阵阵直喘气呢,斯佳丽这时老实不客气地把她推到了车厢角上,自己接着往下看。
不会吧,不会吧一这名单上怎么会有三个“塔尔顿”呢。也许一也许是排字工忙中出错,排重复了。可你看,明明没重复。“布伦特·塔尔顿,中尉。”“斯图特·塔尔顿,下士。”“托马斯·塔尔顿,列兵。”博伊德早在开战第一年就死了,现在也不知葬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全完了。托马斯和那对懒洋洋的长腿双胞胎最爱闲聊天,闹起恶作剧来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博伊德风度翩翩像个舞蹈教练,可一张嘴剌起人来却又厉害得像马蜂。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实在不忍心再看到这名单上还有没有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跳舞,乃至调过情、亲过嘴的小伙子的名字。她真想放声大哭,这样喉咙也许可以轻快些,不然总觉得像有只铁爪子,在那里抓呀抓的。
“我也很难过,斯佳丽,”瑞特说道。斯佳丽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忘了瑞特还没走呢。“上面有你很多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口院“县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也有的一像塔尔顿家,兄弟三个都在上面了。”
瑞特脸色平静,近乎是严肃了。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嘲笑的神情。
“可事情还没完呢,”他说,“这不过是第一批名单,而且还不全。明天的名单还要长。”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嗓音,免得被附近马车里的人听见。“斯佳丽,李将军肯定吃了败仗了。我在司令部里听说他巳经退到马里兰了。”
斯佳丽抬起惊恐的眼睛,和他对看了一眼,不过她之所以感到骇然,倒不是因为听说李将军吃了败仗,而是因为听说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明天!刚才她看到名单上没有阿希礼的名字,心里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想到明天?明天!可不是,此时此刻阿希礼说不定巳经死了呢,她却要等到明天才能知道,甚至说不定要等上七八个明天。
“瑞特,你说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当初北方佬要是肯出些钱把黑奴赎去该多好一就是我们把黑奴白给他们,也总比打成这样强得多啊。”
“问题并不在于黑奴,斯佳丽。黑奴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打仗,是永远避免不了的,因为男人喜欢打仗。女人是不喜欢,可男人就是喜欢一真的,在男人看来,打仗比女人还重要。”
他嘴巴一咧,又挂起了他老挂在嘴边的那种笑意,严肃的神情早巳消失殆尽。他举了举头上的阔边巴拿马草帽。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大夫了。他儿子的死讯要由我去通知他,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剌,不过我看他目前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不过到了将来,想起英雄的死讯竟要一个投机分子来送,他恐怕要感到切齿之恨了。”
斯佳丽调了一杯威士忌,让佩蒂小姐喝了睡下,留下普莉西和厨娘服侍,自己就步行来到位于一条街上的米德家。米德太太由菲尔陪着,正在楼上等大夫回来,玫兰妮则坐在客厅里,正跟一群前来吊唁的街坊小声说话。她手也没闲着,一会儿拿起剪子,一会儿拿起针线,要把艾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一套丧服改一改。屋里早巳弥漫着一股剌鼻的染料味,那是在用自制的黑染料煮沸了染衣服,厨娘正在厨房里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米德太太要穿的衣服放在大洗衣盆里不停搅拌。
“她怎么样?”斯佳丽轻声问。
“还是没一滴眼泪,”玫兰妮说,“女人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那是很难受的。我真不明白男人遇到了伤心事而不哭怎么挺得住。大概是因为男人硬气、勇敢,比女人强吧。她说她要一个人到宾夕法尼亚去运灵柩回来。大夫走不开,医院里少不了他。”
“她一个人去怎么行!为什么不让菲尔去?”
“他妈担心他一不在身边就会参军去。你知道他个子长得特别大,人家都当他巳经十六了呢。”
邻居们一个个都溜走了,谁也不想等大夫回家,看到那难受的场面,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了斯佳丽和玫兰妮在客厅里做针线。玫兰妮显得很伤心,不过表面上倒还平静,虽然手里的布料上也落了不少眼泪。显然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仗现在还在打,说不定阿希礼此刻巳经死了呢。斯佳丽心里直发慌,不知道是把瑞特的话告诉玫兰妮好呢,还是不告诉她好,告诉了她可以让她难过难过,自己或许反而可以好过些。最后她还是打定了主意不说。万一弄不好让玫兰妮有了想法,嫌她对阿希礼太关心了,那可就糟了。今天早上真是万幸,包括兰妮、佩蒂在内,人人都心事重重,谁也没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默默无语地做了一阵针线之后,她俩听见门外有了响动声,凑着窗帘缝一看,见米德大夫从马上下来了。他背也弯了,脑袋也耷拉下来了,花白的胡子像把扇子搭在胸前。他步履缓慢地走到屋里,放下了帽子和皮包,和两位女客一一亲过,一句话也没说,就疲乏地上楼去了。不一会儿,菲尔下楼来了,一副手长脚长、不知所措的样子。玫兰妮她们朝他看了看,意思是请他一起坐坐,他却自管自地走到前门廊上,在台阶顶上一坐,两手捧着垂得低低的脑袋。
兰妮叹了口气。
“他因为年龄不够,不能去打北方佬,正火得要命呢。他才十五啊!哎,斯佳丽,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
“让他也去送死?”斯佳丽想到了达西,没好气地说。
“有个儿子,哪怕他战死沙场,也总比没儿子强吧,”玫兰妮说到这里哽住了。“斯佳丽,你有小韦德,你是不会理解的,可我一斯佳丽,我是多么想有个孩子啊。我知道你心里在想,我这样坦率、毫无顾忌,太不像话了,可这是我的心里话,哪个女人没有这样的心愿呢,这你是知道的。”
斯佳丽真想对她嗤之以鼻,不过还是强忍住了。
“万一上帝的旨意是要阿希礼被一被俘,我想我还是能挺得住的,当然,要是他死了的话我也不想活了。不过要是他被俘了的话,我相信上帝会给我力量,让我挺住的。我受不了的是他撒手去了,却又没给我一没给我留下个孩子,也好让我有一点安慰。哦,斯佳丽,你真是太幸运了!虽然查理不在了,毕竟你还有他的儿子在身边。可我呢,要是阿希礼撇下了我,那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斯佳丽,有句话你可别见怪院有时候我还真嫉妒你呢一”
“嫉妒一我?”斯佳丽心里一虚,喊了起来。
“因为你有儿子,而我却没有。有时候我就在心里暗暗把韦德当自己的儿子,因为没儿子真是难受啊。”
斯佳丽这才放心了,便说院“乱一弹一琴!”她匆匆瞄了玫兰妮一眼,心想这个涨红了脸、低着头做针线的女子,是这么纤弱。尽管玫兰妮心里想要孩子,可是凭她那种体格,要生孩子根本没门。她的个子不会比十二岁的孩子高,腰身细得就跟小姑娘似的,胸部还是一片平坦。斯佳丽一想起玫兰妮生孩子就会反感。那会引起很多让她无法忍受的联想。万一玫兰妮真要给阿希礼生下个孩子,那就无异于挖了她斯佳丽一块心头肉。
“我刚才说了韦德什么的,你千万别见怪啊。你知道我实在是因为太喜欢他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别说傻话了,”斯佳丽干巴巴地说道,“快到门口去劝劝菲尔吧。他在哭呢。”
自从葛底斯堡一仗吃了败仗,部队的元气大伤,士兵疲惫不堪。大军被迫退回到了弗吉尼亚,就在拉皮丹河畔安营过冬。快过圣诞节时,阿希礼回家来休假了。斯佳丽跟他一别巳两年有余,如今乍一见他,那种激动心情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当初她站在十二棵橡树庄园的客厅里看着他跟玫兰妮成婚时,按捺不住对他的爱恋之情,只觉得芳心破碎,以为再也不会有比这痛苦的了。现在她明白了,自己当年那种感情,其实只不过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得不到想要的玩具而巳。现在尝尽了长年累月的相思滋味,她的感情才真是如火如荼,加之又一直强压在心头,不能一吐为快,所以越发如火上浇油了。
回到家来的阿希礼·韦尔克斯,褪色的军装打着补丁,一头金发被炎热的烈日晒得好像漂白了的亚麻丝,这与她战前恋极爱极的那个随和懒散的小伙子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了。现在的他,比以前更动人心魄了。以前他皮肤白皙、身材细挑,现在却变得面容清瘦,色如古铜,再配上嘴边那两大撇金黄色的骑兵式小胡子,像个地地道道的军人了。
他军装虽旧,却军容齐整,手枪插在破了的枪套里,伤痕累累的刀鞘和长统靴磕碰着,显得十分气派,生了锈的马剌还隐隐约约闪着亮光。他一阿希礼·韦尔克斯,如今巳是南部邦联陆军堂堂的少校了。巳经养成了发号施令的习惯,眉宇之间有了一种不太显眼的威严而又自信的神气,嘴边也开始有了冷酷的皱纹。肩膀仍端得方方正正的,眼睛里依然射出两道冷静而明亮的光芒,不过看上去却有了新的异样的特点。原先他懒洋洋的,闲散惯了,如今却像一只觅食的猫那么机灵,那全神贯注的警觉劲儿,就像全身的神经永远如琴弦般根根紧绷着。他的眼神里满含疲劳和困惑,秀气的脸庞上紧包着一张晒得黑黑的皮一总之还是她心里那个俊俏的阿希礼,然而巳经与往日大不相同了。
斯佳丽本打算回塔拉庄园过圣诞节的,可是阿希礼的电报一到,她就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亚特兰大了,母亲很不高兴,还亲自出面来叫她,却也没能让她动心。其实,如果阿希礼是回十二棵橡树庄园度假的话,她也就会早早到塔拉庄园去,好设法接近他了。但是阿希礼巳事先写信回家,叫家里人都到亚特兰大来跟他相会,韦尔克斯先生、哈妮和印第亚姐妹俩都巳早早来到了城里。阔别了两年多,难道为了回娘家,就可以放过这个与他相见的机会?她一听他的声音心跳就会加快,难道能不听?他的眼神里一定会流露出对她的思念,难道能不看?不行!母亲虽然好,可也不能为了她就牺牲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