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飘(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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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阿希礼是圣诞节前四天回来的,同来的还有县里的一帮小伙子,都是回来度假的。经过了葛底斯堡一仗,县里的小伙子剩下的巳寥寥无几了。他们中有现巳瘦得皮包骨头并一直咳个不停的凯德·卡尔弗特;有自1861年参军以来还是第一次回来休假、兴奋得不得了的芒罗家的两兄弟;还有喝得醉醺醺的、又吵又闹的方丹家的亚力克和汤尼。他们这帮人都在这里转车,还得等两个小时。

那几位没喝醉的只好极力周旋,免得方丹两兄弟不是自己打起来,就是去打车站上的陌生人,阿希礼见他们疲于应付,就把他们一起带到佩蒂帕特姑妈家来了。

两个醉汉一见到佩蒂姑妈,便抢着要去亲她,争得毛发倒竖,像斗鸡一样,弄得佩蒂姑妈心里是又不安又得意。凯德在一旁,恨恨地说院“你说他们俩在弗吉尼亚总该打够了吧?哼,他们就是嫌打得还不够。喝醉了就找碴儿打架,从里士满一直打到这里。在里士满还让纠察队给抓了起来,要不是阿希礼嘴巧,这个节他们可就不得不在班房里过了。”

他的话斯佳丽一句也没听进去好容易又跟阿希礼在一起了,她早巳高兴得如醉如痴。自己这两年是怎么搞的,看到别的男人竟也会觉得他们相貌好、有风度、看着顺眼?阿希礼还在呢,怎么别的男人来献殷勤,自己听了竟也会觉得可以接受?现在他又回来了,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跟她只隔着一块地毯。每次她看他一眼,幸福的泪水就禁不住要夺眶而出,须尽力克制才能勉强忍住。他一边坐着兰妮,一边坐着印第亚,背后还有个哈妮探着头。她只恨自己没名分,不能坐在他身边用胳膊挽着他!只恨自己不能过去不时摸摸他的袖子,以证明今天的相会不是做梦,也不能去拉着他的手,用他的手绢擦掉自己喜极而泣的眼泪。她见玫兰妮就是这样,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玫兰妮今天可是开心极了,那种腼腆而不失稳重的模样巳经不见了,她紧紧钩住丈夫的胳膊,那眼神、那微笑、那热泪,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她的敬慕之情。斯佳丽今天也开心极了,所以看到此情此景并不觉得愤恨,也不觉得嫉妒。怎能不开心呢,阿希礼回来了!

她有时还会举起手来,摸摸刚才被他亲过的面颊,回味一下他嘴唇触到她时的那阵激动,对他笑笑。当然,他第一个亲的不是她。兰妮首先扑到了他的怀里,泣不成声,一把死死搂住了他,大有决不放手的架式。接着是印第亚和哈妮,姐妹俩简直是把哥哥从玫兰妮的怀里给抢过来的。阿希礼又跟父亲亲了亲,父子俩的拥抱庄重而亲切,足见父子情深,只是平日里藏在心里而巳。再接下来是佩蒂姑妈,老太太兴奋极了,挪着那双不相称的小脚,一直东奔西忙的。最后阿希礼才来到斯佳丽跟前,这时斯佳丽巳经被那帮小伙子们团团围住了,都自作多情地想来亲亲她。随着一声:“哎呀,斯佳丽!我的漂亮乖乖!”阿希礼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经他这一亲,斯佳丽想好要说的一席欢迎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一直到过了几个小时,她才恍然想起阿希礼亲的可不是她的嘴唇。这时她就痴痴地想要是刚才只有他们俩在场,他会不会呢?他会不会俯下他那高大的身子,使劲拉起她来亲个嘴,抱着她久久不放呢?她心里想得美滋滋的,认为他是会的。好在还有的是机会,他有整整一个星期的假呀!只要略施小计,总可以找到机会跟他单独相处的,到那时就可以对他说院“还记得以前我们常常骑着马去钻的那条林中的秘密小径吗?”“还记得那个迷人的月夜吗,我们坐在我家门前的台阶上,你不是还背诵了那首诗吗?”(天哪!那首诗的题目到底叫什么?冤“还记得那天下午我扭伤了脚,你在暮色苍茫中抱着我把我送回家去的事吗?”

啊,就凭“还记得吗”这个引子,可以引出多少话题啊!可以唤起多少珍贵的回忆,让他去重温当年他们俩像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在县里到处游逛的美好时光;可以重提多少旧事,让他再去回味玫兰妮·汉密顿登场之前的那些岁月。谈着谈着,也许就可以从他眼神里看出他的感情又泛起了一点波澜,也许就可以看到一些迹象,证明他虽然和玫兰妮不失夫妻情分,可内心还是喜欢她的,野宴那天他说出心里话时的那颗由衷爱她的心至今没变。但她并没有想过如果阿希礼真的向她表白爱她,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要知道阿希礼是真爱她,她也就心满意足了。……是的,何必性急呢,玫兰妮这会儿抱住阿希礼的膀子哭哭啼啼的,她要得意就让她得意去吧。以后就得轮到她斯佳丽得意了。哼,玫兰妮这样的丫头,懂得什么叫爱情?

征人归来初见面的激动过去后,玫兰妮说院“亲爱的,你看起来简直像个小疮三。你这军装是谁给补的,怎么用蓝布打补丁呢?”

“我这军容还算是蛮整齐的哩,”阿希礼看了看自己身上说,“只要把我跟前方那帮叫化子兵一比,你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军装是摩西补的,我看他补得还是挺不错的,你想想,他在战前可是连针线都没摸过的。说到用蓝布打补丁,我们的处境就是这样要么任身上的裤子七洞八孔,要么去弄一件北方佬的军装,剪下几块凑合着补一补一你看,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啊。至于说我的模样像小疮三,你还应该感谢上帝哩,你丈夫总算没光着脚板回来。上星期,我原来那双靴子破得连底都掉了,我差点儿没脚上裹了麻袋回来。也算我造化,碰巧打死了两个北方佬侦察兵。其中一个穿的靴子正好跟我的尺码一样。”

他把那双长长的腿伸出来让她们欣赏一双伤痕累累的高统靴。

“可惜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我穿着不合脚,”凯德说,“足足小了两码,这会儿我的脚正痛得要命呢。痛就痛吧,要回家了,总得像个样子吧。”

“只怪你这混蛋心目中只有自己没别人,不肯把靴子给我们兄弟俩穿,”汤尼说,“我们方丹家高门贵族,子弟们脚小,穿起来倒正合适。嘿嘿,我现在穿着这样笨头笨脑的大鞋,怎么有脸去见母亲大人呢。这要是在战前,这样的鞋子家里的黑奴都不穿。”

“别急,”亚力克盯着凯德的靴子说,“等上了火车,我把他的靴子剥下来不就得了。去见母亲大人倒没啥要紧的,可一嘻嘻,我是说,我这脚趾头都露在了外边,若是让迪米蒂·芒罗看见了可不好。”

“什么话,这双靴子本来就应该归我。明明是我先说的嘛。”汤尼顿时对兄弟把脸一板。玫兰妮吓得胆战心惊,生怕又要爆发方丹家有名的手足之争,于是便赶紧出来调停,以平息事态。

“我本来留了一大把胡子,想给你们几个姑娘看看的,”阿希礼说着,遗憾地在脸上摸了摸,他脸上剃刀划破的口子还没完全愈合。“那可真是风度翩翩哪,若是让我说,我看斯图尔特将军和福雷斯特将军的胡子都还比不上我的潇洒呢。可是我们一到里士满,这两个混蛋,”他说着一指方丹家两兄弟,“就出了坏主意,说是他们要剃胡子,所以我的胡子也非得剃掉不可。于是把我按倒就剃,我的脑袋没跟胡子一起被剃掉,也真是奇迹。后来亏得埃文和凯德,我才算保住了这两撇小胡子。”

“你别听他发酒疯,韦尔克斯太太!你还该谢谢我呢。要不然你见了他保管就认不得了,不让他吃闭门羹才怪呢,”亚力克说,“我们这也是对他表示感谢,多亏他会说话,我们才没被纠察队给抓去坐班房。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替你把他的小胡子也一起剃掉。”

“哦,别!别!多谢你们的好意!”玫兰妮一把抓住阿希礼,慌忙说。她吓坏了,因为那两个小黑炭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事都干得出来的。“我看这样就够好看的了。”

“真是夫妻情深啊。”方丹兄弟俩煞有介事地相互一点头,一唱一和地说。

后来阿希礼冒着瑟瑟寒风,用佩蒂姑妈的马车把这几位老朋友送到了车站。他一走,玫兰妮便拉住了斯佳丽的胳膊。

“你看他身上的军装吓人不?一会儿我把请人做的那件上装送给他,你说他想得到吗?哎呀,可惜料子不够,不能给他把裤子也一起做了!”

一提起送件上装给阿希礼的事,斯佳丽就被触到了痛处,因为她心里巴不得玫兰妮别送,要是能由自己来送这件圣诞礼物,该有多好啊。做军装的灰色毛料现在是比红宝石还珍贵,阿希礼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土布。眼下连白胡桃色的土布也不是很多了,许多士兵就拿缴获到的北方佬军装用胡桃壳做染料染成深褐色穿在身上。不过玫兰妮却交了少有的好运,她弄到了一块灰色的呢料,够做一件上装的一尽管得做得稍短点儿,可到底勉强够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她在医院护理了一名查尔斯顿的伤兵,后来这个伤兵死了,她就剪下了死者的一绺头发,连同他口袋里留下的一点东西,给他的母亲寄了去,还附带着捎去了一封信,讲了他临终前的情形。只不过是好言劝慰,不提他死时的痛苦。从此那伤兵的母亲就跟她通起信来,对方知道玫兰妮的丈夫也在前线,就把这块灰色的衣料连同一套铜钮扣一块儿给她寄来了,这是她特地买的,本打算给儿子用。料子极好,又厚实又暖和,还隐隐有层光泽,不用说,一定是穿越封锁线偷运进来的,价格也一定不菲。现在料子巳经交给裁缝去做了,玫兰妮一再催促他,务必要在圣诞节早上前交货。有了上装却没有裤子,斯佳丽真想能送他一条相配的军裤,然而在今天的亚特兰大,就是踏破铁鞋也别想找到这样的料子。

她给阿希礼的圣诞礼物也巳经备下了,但玫兰妮送他的灰呢上装那么体面,她的礼物就相形见绌,显得微不足道了。那是一只法兰绒的小小针线盒,里面有瑞特从拿骚给她带来的一包珍贵的大大小小一应俱全的缝衣针,有她自己的三块麻纱手绢,那也是瑞特特地给她带来的,还有两个线团、一把小剪刀。可是照她的想法,她倒很希望能送些更贴身的东西,最好是妻子常送给丈夫的那种东西,比方说衬衫、手套、帽子之类。啊,对了,一定要送一顶帽子。阿希礼头上那顶小小的平顶军便帽简直难看死了。斯佳丽一直不喜欢这种帽子。虽说石墙将军杰克逊总是放着软边呢帽不戴而宁愿戴这种帽子,可他爱戴又怎么呢?那也不见得就能使这种帽子显得气派。可惜亚特兰大现在也只有极粗劣的羊毛帽子买,比这种小家子气的军便帽更不堪人目。

想到帽子,她又想起了瑞特窑巴特勒。他的帽子可真多,夏天有阔边的巴拿马草帽,在正式的社交场合有大礼帽,打猎有猎帽,软边呢帽更是各色齐备棕黄的,黑呢的,蓝呢的,一应俱全。他要这么多帽子有什么用?一可她心爱的阿希礼戴着那种帽子,在雨中驰骋,帽后雨水淋淋,往领子里直灌!

“我一定要让瑞特把他那顶新黑毡帽送给我,”她打定了主意。“我要在帽边上镶一条灰色的缎带,再缝上阿希礼纹章上的花环,肯定好看。”

她犹豫了一下,心想院如果说不出理由,帽子恐怕很难到手。但她又决不能跟瑞特说她打算把帽子送给阿希礼。如果那么说,他一定会眉毛一扬,满脸不快一只要她一提起阿希礼的名字,他总是这么面露不悦。帽子是十有八九不会给的。算了,还是编个让人同情的故事,就说医院里有个伤兵想要这么顶帽子,反正瑞特也决不会想到要去查个明白的。

那天她用了一下午的心思,想找个机会跟阿希礼单独相处,哪怕就几分钟也好,但是玫兰妮一直陪着他,寸步不离,印第亚和哈妮也跟着他到处转,姐妹俩那既无睫毛又无神采的眼睛今天破例放出了光彩。连老韦尔克斯都没捞到机会跟儿子从容地谈谈,看得出老头子对这个儿子也是感到很得意的。

吃晚饭的时候,局面还是没有什么改变,大家都拿打仗的问题向他问个不休。打仗!管打仗干什么?斯佳丽看出阿希礼似乎对这个话题也不大感兴趣。他说了很多,常常是连说带笑,斯佳丽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滔滔不绝地说,但他似乎也并没说出什么名堂来。他给大家讲笑话,讲朋友的轶闻趣事,把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当笑料讲,把忍饥挨饿和冒雨长途跋涉说得仿佛只是小事一粧,还不厌其详地将李将军的风度描述了一番,说部队从葛底斯堡撤下来时,有一次李将军骑着马从队伍旁过,对他们说院“弟兄们,你们是佐治亚的队伍吧?对,我们到哪儿都少不了你们佐治亚的弟兄们!”

斯佳丽总觉得,阿希礼之所以讲得这么起劲,目的似乎是想让他们顾不上提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在父亲困惑的目光久久凝视下,阿希礼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垂下了眼睛,斯佳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焦急,猜不透阿希礼到底有什么隐情。不过她这种心情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因为今天她心里根本容不下别的情绪,她满心都是欢欣和喜悦,一心只想跟阿希礼单独相处。

但她这份喜悦不久就到了尽头。由于围着火炉坐久了,大家都打起呵欠来。于是韦尔克斯先生便带着两个女儿告辞回旅馆去了。阿希礼、玫兰妮、佩蒂姑妈和斯佳丽他们也由彼得大叔掌着灯引路,一起上楼去了。就在大家到了楼上、在过道里站住时,斯佳丽一团兴致巳扫了个精光。在此以前她还觉得阿希礼是属于她的,即使一下午都始终没机会跟他说句悄悄话,她还是觉得阿希礼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可现在要道晚安了,玫兰妮突然脸涨得通红,身子都在哆嗉,眼睛盯着地毯,虽然激动得大有难以自持之势,但仍掩不住亦喜亦羞之态。阿希礼一打开房门,玫兰妮头也不抬,就飞也似的往里一钻。阿希礼匆匆道了一声晚安,自始至终没有看斯佳丽一眼。

门关上了,斯佳丽在门外直发呆,心里顿时一阵凄凉。这一下阿希礼不再属于她了。他属于玫兰妮了。只要玫兰妮还在人世,她就可以和阿希礼双双进房,把门一关一把他俩以外的一切全都关到门外。

一转眼阿希礼就又要走了,又要回弗吉尼亚去了。又要去冒着雨雪长途跋涉了,又要饿着肚子在雪地里宿营了,又要去备尝艰难困苦了,又要把那金光灿然的头发连同那气宇轩昂的头颅和细挑的身材都豁出去了,说不定瞬息之间就会身死命灭,就像一只被人漫不经心一脚踩死的蚂蚁一样。这绚丽多彩、亦真亦幻的一个星期,这心情愉悦、应接不暇的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