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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斯佳丽闭目静卧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舒了几口气,听到身旁有宝宝巴巴的哂嘴声和韦德的打嗝声,便更加放心了。这么说,他没死,谢天谢地!她睁眼定神仰视着玫兰妮。玫兰妮的鬈发烤焦了,脸也熏黑了,但一双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她在笑。

“你的样子像个黑人。”斯佳丽喃喃地说着,虚弱地把脑袋在柔软的枕头里埋得更深了些。

“你的模样像草台班里的小丑。”玫兰妮平静地回敬道。

“刚才你干吗猛抽我一下?”

“亲爱的,你背上着火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会晕倒,虽然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足够把你送上西天的,上帝知道得很清楚……我把牲畜在树林里藏好后,马上就回来了。想到只有你一个人和宝宝留在家里,我都快急疯了。怎么样,那些北方佬伤害你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强奸的话,那倒没有,”斯佳丽说着试图坐起来,与此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尽管玫兰妮的大腿很软,躺在门廊里毕竟远远谈不上舒适。“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所有的东西。我们现在是什么也没有了……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值得你这么高兴的?”

“我们并没失去一切,我们仍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也没事,我们还有房子可住,”玫兰妮说这话时的语调活泼轻快。“眼下任何人希望的都莫过于此……天哪,宝宝尿湿了!可能北方佬把他的换洗尿布都拿走了。他一喂,斯佳丽,他的尿布里是什么?”

突然,她惊恐地把手伸到宝宝屁股下取出了那只皮夹。一时间她直愣愣地望着它,就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这东西似的,随后开始放声大笑,那一阵又一阵的笑声真是乐不可支,没有半点歇斯底里的成分。

“这样的歪点子除了你谁也想不出来,”玫兰妮叫道,同时搂着斯佳丽的脖子连连亲吻。“你真是我最最妙不可言的嫂子!”

斯佳丽听任她拥抱,因为她自己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力气挣扎,因为听着玫兰妮的赞誉之辞如饮甘醇,还因为在那黑烟弥漫的厨房里对这位小姑子产生了更深切的敬意和更亲密的友情。

“说句公道话,”斯佳丽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当你需要她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在你身旁。”

随着一场严霜的降临,天气骤然变冷了。凉风嗖嗖地从门缝下钻了进来,把松动的窗框吹得哐啷啷直响。本来就近乎光秃秃的树上仅剩的几片叶子也纷纷脱落下来,惟有松树衣冠不卸,黑、寒森森地耸立在灰白的天幕下。坑坑洼洼的红土路冻得燧石般坚硬,饥荒乘风横扫着整个佐治亚州。

回想起上次跟方丹老太太的谈话,斯佳丽感到十分后悔。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现在觉得仿佛隔了好多年似的,她对老太太说自己巳经历过了可能碰上的最坏事情,当时她这番话倒是由衷之言,现在品味起来却像小学生在夸大其词。谢尔曼的部队第二次通过塔拉庄园以前,斯佳丽手头上有一些食物和钱,有一些比她运气好些的邻居,有一些能帮她维持到明年春天的棉花。这下可好,棉花没了,食物没了,钱对她也没用了,因为没有食物可买,而邻居们的境况反倒比她更糟了。她至少还有一头奶牛、一头牛犊、几只小猪和一匹马,而邻居们除了来得及藏进树林和埋人地下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外,巳一无所有。

塔尔顿家的宅院被烧得精光,塔尔顿太太和四个女儿只好在监工家栖身。洛夫乔伊附近的芒罗家宅院也被夷为平地。含羞草庄园的木结构厢房被焚毁了,正屋全靠墙面的灰泥厚实,加上方丹家几个女人和她们的黑奴用浸湿的毛毯、被子死命扑救,才保存了下来。卡尔弗特家的房屋再次得以幸免,靠的是北方佬总管希尔顿的从中周旋,不过庄园里连一头牲畜、一只家禽、一颗玉米也没剩下。

怎么才能搞到吃的是塔拉以及全县面临的一大难题。大多数人家除了所剩无几的红薯、花生和林子里所能猎获的野味外,压根儿是什么也没有了。每户人家都把自己所有的匀些给比他们更不幸的朋友,正如他们在比较富裕的日子里一贯做的那样。但是,很快就到了没有什么可匀给别人的地步。

在塔拉,如果波克运气好,大家就可以吃到野兔、负鼠和鲇鱼。其它日子便靠挤一点儿牛奶、拾几枚山核桃、烤橡实和烤红薯来打发。他们老是肚子饿。斯佳丽觉得,无论自己朝哪边扭头或拐弯,都没法不碰到向她伸出的乞怜的手、向她投来的哀求的目光。家里人的模样简直要让她发疯了,因为她自己也和他们一样饿得慌。

她吩咐把小牛杀了,因为它要喝掉那么多宝贵的牛奶。那天晚上,全家人吃了好多新鲜小牛肉,结果人人都吃坏了肚子。斯佳丽知道应该宰一头小猪,可她总是一天又一天地往后拖延,希望能把小猪养大。它们太小了。如果现在宰杀,只能出那么点儿肉。要是能再养段时间,就大不一样了。有好几个夜晚,她都在跟玫兰妮商量是否应该打发波克带些钞票赶车外出去设法买点儿吃的回来。但是,由于担心在路上波克的马和钱可能会被抢走,她们一直下不了决心。谁也不知道北方佬现在在哪里。他们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也可能只有一水之隔。有一次,斯佳丽实在忍不住了,准备自己驾车外出觅食,但是,对北方佬满怀恐惧的全家上下,竟一起哭得死去活来,她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为了搜寻食物,波克经常走很远,有几次都整夜没回家,斯佳丽也不问他上哪儿去了。有时他带回来一些野味,有时则是几支玉米、一袋干豆子。一次他带回来一只公鸡,说是在树林里发现的。家里人吃得津津有味,但也不无内疚,因为明知鸡是波克偷来的,同样,干豆子和玉米也是他偷的。在此以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大家早巳睡熟了,波克轻轻敲开斯佳丽的房门,怯生生地给她看了自己的一条被铅砂打烂的腿。趁斯佳丽给他包扎的时候,他挺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在费耶特维尔他企图溜进一座鸡棚时被人发现了。斯佳丽没问是谁家的鸡棚,只是亲切地拍了拍波克的肩膀,眼里噙着泪花。这些黑奴既蠢又懒,有时真是让她生气,但他们的忠心却是金钱难以买到的,只要他们觉得自己和白人主子是一家人,那么,为了让餐桌上有东西吃,即使拿生命冒险,他们也在所不惜。

如果在别的时候,主人对波克的小偷小摸行为是决不会等闲视之的,很可能要请他吃一顿鞭子。如果在别的时候,迫于家法斯佳丽至少也得狠狠地训斥他一通。“永远要记住,亲爱的,”埃伦说过,“既然上帝把黑人托付给你来照管,你就必须对他们的健康负责,同样也要对他们的品行负责。你必须明白,他们就像孩子一样,要像照管孩子一样照管他们,与此同时你必须随时为他们作表率。”

但现在,斯佳丽却把这番教诲置之脑后了。她不再为自己纵容盗窃而受良心谴责,哪怕被盗者的处境也许比她更悲惨。这件事的道德内涵,在她的心目中根本无足轻重。她没有处罚或斥责波克,只是为波克中了霰弹而感到惋惜。

“以后你一定得多加小心,波克。我们可不愿失去你。如果没有你,我们怎么办?你一直忠心耿耿,干得很好,等我们又有钱了,我要给你买一块大金表,并且要在上面刻一句《圣经》里的话,诸如院‘奖给鞠躬尽瘁的义仆’什么的。”

听到这番夸奖,波克咧开嘴笑了,并且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那条缠了绷带的腿。

“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斯佳丽小姐。你看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那笔钱呢?”

“不知道,波克,但总有一天我能弄到钱的,总会有办法的。”斯佳丽注视着他,那茫然无神的眼睛里流露出剧烈的痛楚,看得波克不自在地扭动着身躯。“总有一天,等战争结束以后,我会有好多好多钱,到那时我就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了。家里谁也不会挨饿受冻了。我们大家都穿好衣服,天天吃炸子鸡,还要一”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自己在塔拉庄园立了一条最严厉的规矩,而且一直由她不折不扣地执行着,那就是任何人都不得谈论以前吃过的美食,也不得谈论如果有可能现在想吃些什么。

波克从房间里溜了出去,斯佳丽依然忧郁地凝视着无形的目标。那巳永远消逝的往日生活,丰富多彩,包含着许许多多纷繁而又复杂的问题。她得设法赢得阿希礼的爱,同时还得设法让身边那帮多情种子继续围着她转,饱尝可望而不可即的相思之苦;她得把自己举止行为上略有些越轨的细枝末节瞒过长辈;对那些满怀妒意的姑娘或加以嘲弄,或稍事抚慰;她得挑选布料想着做什么款式的时装,尝试着做各种不同的发型,哦,还有好多好多事情等着她拿主意!可现在,生活简单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全部内容便是弄到食物以免饿死、弄到衣服以免冻死,还有堵补头上的屋顶让它不至于漏得太厉害。

就在这些日子里,斯佳丽开始噩梦不断,这种状态一直折磨了她好多年。她老是做同样的梦,连细节也从不变换,但噩梦的恐怖却一次比一次加强,后来她甚至在醒着的时候也在为夜里又要受罪而心惊肉跳。在她头一次做这梦之前的那个白天发生的事,她记得一清二楚。

连日里寒雨恼人,屋里阴冷潮湿,穿堂风出人无禁。壁炉里的木柴水分太多,光冒烟不冒火。

从早餐起,家里除了牛奶什么吃的也没有,因为红薯巳经告罄,波克的渔猎又一无所获。不得不定于次日宰杀一头小猪,除非他们可以不用任何东西填肚子。全家人都注视着她,那一张张黑的、白的、紧张而又饥饿的面孔,都在无声地向她要吃的。看来她将不得不冒着丢失马的风险,打发波克到别处去买东西了。偏偏这时韦德又病了,他咽喉疼痛,还发着高烧,此时此地既请不到医生,也弄不到药品,真是雪上加霜。

斯佳丽本来就饿得慌,护理儿子又把她累得够呛,她把韦德交给玫兰妮照看一会儿,自己回屋里小床上去打个盹儿。她双脚冰凉冰凉的,沉甸甸压在心上的忧惧和绝望使她辗转反侧,难以人眠。她翻来覆去苦思冥想:野我该怎么办?到哪里去求援?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了吗?”当初稳如磐石的一切都到哪儿去了?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强壮、聪明的能人把这副重担从她的肩头接过去呢?她生来不是挑这副担子的料。她可实在是挑不动了。想着想着,她就迷迷糊糊地进人了并不舒适的瞌睡状态。

她来到一处荒僻的异乡旷野,缭绕的雾团浓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的地面晃动不巳。这是一片鬼怪出没的凶土,死一般的寂静令人毛骨悚然,她像个夜间迷路的孩子,凄凄惶惶,胆战心惊。她又冷又饿,对潜藏在周围浓雾中的危险怕得要命,想喊却喊不出来。不知什么东西纷纷从雾里伸出手来扯她的衣裾,打算把她拖到她站着的晃荡不稳的地底下去,那是一只只无言、无情、非人的手。后来,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在她周围浓得难以拨开的幽暗中某个地方有一处避难所,在那里可以得到庇护,得到援助,得到温暖。可这地方究竟在哪儿呢?会不会还没有到达避难所,这些手就巳经抓住她了并且把她拖到流沙底下去了呢?

突然,她发现自己在奔跑,疯狂地在雾中乱闯,边跑边哭边叫,还拼命挥着手臂想找个支撑点,可抓到的只是空气和湿雾。哪儿是避难所?那地方使劲地躲着她,但是避难所肯定是存在的,只是藏而未露罢了。但愿她能到达那里。只要能到达那里,她便得救了!可是,恐惧让她两腿发软,饥饿也弄得她头晕眼花。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叫,醒了过来,只见玫兰妮一脸焦急地俯视着自己,正在使劲地推醒自己。

此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空着肚子睡下,这梦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扰她。而空着肚子躺下的时候可是够多的了。斯佳丽吓得连觉也不敢睡了,虽然她一个劲儿对自己说这个梦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梦见了雾吗,怎么就吓成这个样子?什么事儿也没有!……然而,一想到睡着了就会掉进那个雾漫漫的鬼地方去,她就心存恐怖,于是便开始跟玫兰妮在一起睡,只要斯佳丽哼哼出声,身体扭动,就表明她又遭噩梦袭扰了,玫兰妮就会把她弄醒。

处在如此的精神重压之下,她的脸变得苍白、消瘦了。她的面容也失去了可爱的圆润,颧骨高高耸起,使她那双绿眼珠的丹凤眼显得特别大,活像只觅食的饿猫。

“白天本身就像噩梦,巳经够受的了,到夜里还得受这份罪。”她怀着走投无路的心情开始每天从吃的东西中省下一些来,留到临睡时吃。

圣诞节前夕,弗兰克·肯尼迪带领一支军需小分队来到塔拉庄园,徒然地打算为南军搜集谷物和肉类。他们衣衫褴褛,简直就像一群流浪汉,胯下也都是些喘得厉害的跛马,显而易见是因为不能再当战马才调到后勤部门的。马上的人也和他们的坐骑一样,都是从前线部队退下来的,除了弗兰克以外个个伤残,不是缺了胳膊,少了眼睛,就是关节不能屈伸。他们大都穿着被俘北方佬的蓝色外套,塔拉庄园的人一时惊恐万状,还以为谢尔曼的部队又来了。

军需小分队在庄上过夜,就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他们巳经有好几个星期一直露宿野外,不是以松针做垫褥就是干脆睡在硬地上,这回能舒舒服服地躺在丝绒地毯上简直是一种再奢侈不过的享受了。尽管他们胡子拉碴,破衣烂衫,可仍然是些有教养的人,善于恭维打趣,谈笑令人愉悦。能有机会像昔日他们习惯的那样在一所大宅院里与一群漂亮的女士共度圣诞之夜,他们感到非常高兴。他们不愿意讨论严肃的战争话题,而是信口胡诌些无稽之谈,逗得姑娘们哈哈大笑,为这栋被洗劫一空的宅院带来了一点儿久违了的轻松情绪和节日气氛。

“这情景就跟家里以前的亲朋聚会差不多,你说是吗?”苏埃伦兴致勃勃地和斯佳丽说着悄悄话。苏埃伦又能在家里接待自己的男朋友,飘飘然幸福得简直像在腾云驾雾,目光怎么也离不开弗兰克·肯尼迪。斯佳丽惊讶地发现苏埃伦今天几乎称得上“俊俏”,尽管自从染病以来她总是那么瘦弱单薄。她两颊通红,双目明亮,充满了柔情。

“看来这丫头对他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斯佳丽带着鄙夷的心情想道。“我估摸着,要是她有个丈夫的话,她会有点儿人味的,哪怕是弗兰克这么个惯于斤斤计较、吹毛求疵的人做她的丈夫也行。”

卡丽恩也比平日里有了点儿精神头,那天晚上她的眼里并没有梦游般的神情。她发现军需队中有一个人与布伦特·塔尔顿认识,而且布伦特阵亡的前一天他们还在一起,于是卡丽恩决定晚餐后跟他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