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玫兰妮努力克服羞怯心理,表现得可以说是相当活跃,这使大家深感意外。她有说有笑,跟一名仅剩一只眼睛的士兵简直只差没有调情了,那人也竭力以殷勤潇洒的风度回应。斯佳丽明白玫兰妮在身心两方面都是作了极大努力的,因为只要有男性在场她向来都是极难为情的,简直如坐针毡。更何况她的健康还远远没有恢复。她硬说自己身强力壮,干的活甚至比迪尔西还多,但斯佳丽知道她身体不好。每当玫兰妮提起重物,脸色就会发白,而且使劲干了一阵子力气活之后往往会突然坐下来,好像两条脚再也支持不住了似的。然而这天晚上,她和苏埃伦、卡丽恩一样在竭尽全力让这些士兵欢度圣诞夜。惟有斯佳丽一人并不因为来了客人而高兴。
黑妈妈端出干豆子、花生和炖苹果干组成的晚餐招待客人,客人们则添上他们的烤玉米和排骨肉,说这是他们几个月来吃到的最丰盛的一餐。斯佳丽看他们吃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仅心疼他们吃掉的每一口食物,而且还坐立不安,生怕他们发觉波克昨天杀了一头小猪的事。小猪此时就挂在贮藏室里,斯佳丽巳经告诫过全家,谁要是向客人们露半点儿口风,或者提起那头死猪还有兄弟姐妹被安全转移到沼泽地的棚里去了,她非把那人的眼珠子抠出来不可。这些饿汉一顿就能狼吞虎咽把整只小猪全部吃掉,如果让他们知道还有活猪,那他们还会强行为部队征集。此外,斯佳丽也为母牛和马而忧心忡忡,她后悔没把它们藏到沼泽地里去,而只是拴在放牧的草坡下。万一军需队把她的牲畜带走了,塔拉是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冬天的。这样的损失将是无法弥补的。至于部队吃什么,那她可管不着。让部队自己养活自己,只要他们做得到。对她来说,养活自己的家人巳经够艰难的了。
客人们从背包里取出一些“通条卷儿”作为晚餐的最后一道小吃,斯佳丽这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这种邦联军的特色食品,尽管关于它的笑话几乎跟虱子一样多。它外形像烧成了炭的木块,呈螺旋状。士兵们都极力劝她尝尝,斯佳丽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发现在墨一样黑的表层下面是没放盐的玉米窝头。当兵的把玉米面口粮用水和了,能弄到盐就加点儿盐,然后用推枪弹的通条滚上这种面团放在营火上烤。这东西硬得像冰糖,又像锯末一样淡而无味,斯佳丽才咬了一口,便急忙还给了人家,引起哄堂大笑。她与玫兰妮的目光相遇,两人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同样的想法……“仅靠这样的粮食他们怎么能继续打仗·”
晚餐的气氛还是相当愉快的,甚至木然坐在餐桌上座位置的杰拉尔德居然也从他模糊的意识深处重又拼凑起一点儿待客之道,露出了飘忽不定的笑容。男士们高谈阔论,女士们含笑盈盈、极力奉承一但是,当斯佳丽突然转过脸去向着弗兰克·肯尼迪准备打听佩蒂姑妈的消息时,不经意间从弗兰克脸上看到了一种表情,竟使她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弗兰克的视线巳不再盯着苏埃伦看,而是在室内游荡,落到杰拉尔德孩子般瞪着发愣的眼睛上,落到没铺地毯的地板上,落到缺了各种小摆设的壁炉台上,落到弹簧塌陷的沙发上,落到被北方佬用剌刀捅穿的垫子上,落到餐具柜上方的破镜子上,落到墙上一块块没褪色的方形痕迹上,那帮强盗光顾之前那里挂着一幅幅画冤,落到少得可怜的餐具上,落到姑娘们细心补缀过、但毕竟相当旧的衣服上,落到用面粉袋改制的给韦德穿的苏格兰短裙上。
弗兰克回忆起战前他熟知的塔拉庄园,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一种疲惫而无处发泄愤怒的表情。他爱苏埃伦,喜欢她的姐妹,敬重杰拉尔德,对这个庄园怀有真诚的好感。自从谢尔曼的部队横扫佐治亚以来,弗兰克在全州各处骑着马千方百计搜集军粮时各种惨状见得多了,但是最使他痛心的莫过于塔拉眼前这幅景象。他很想为奥哈拉家出点儿力,尤其是为苏埃伦,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他情不自禁地满怀怜悯摇晃着蓄着小胡子的脑袋,舌头还在牙床上弹出了声,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正好与斯佳丽相遇。他见斯佳丽的眼睛里燃着愤怒的火焰,显然,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弗兰克迅速低首垂目望着自己的盘子,窘迫不堪。
姑娘们急切地想听新闻。亚特兰大陷落以来,邮路不通巳有四个月了,目前北方佬在什么地方,邦联军打得怎么样了,亚特兰大的命运如何,她们的老朋友们的遭遇又怎样一这些情况她们全不知道。弗兰克因职务关系经常在这一带四处奔走,他消息灵通的程度比起报纸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自梅肯以北直至亚特兰大这一带,几乎所有人都跟他沾亲带故,至少他都是知道的,他能提供许多涉及个人的有趣谈资,而这些内容照例是从不见诸报端的。弗兰克的感触让斯佳丽看破后,为了掩饰窘态,他赶紧开始报道新闻。他告诉女士们,谢尔曼的部队离开了亚特兰大之后,邦联军收复了该城,但是此举并无实际价值,因为谢尔曼巳彻底焚毁了它。
“我还以为亚特兰大是在我们逃出来那天夜里起火的,”斯佳丽给弄糊涂了,大声说,“我还以为是我们的人放火把它烧了!”
“哦,不,斯佳丽小姐!”弗兰克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急忙嚷嚷道。“只要里边有我们的百姓,我们从没烧过一座自己的城市!你看见起火的是军用物资仓库,我们不愿补给品被北方佬拿去,还有就是铸铁厂和弹药库。只有这几个地方。谢尔曼进城时,民宅和店铺都完好无损。他自己的部队就驻扎在那些房子里。”
“可是老百姓怎么样了?他有没有……杀人?”
“杀了一些一但并不是用子弹,”那个独眼士兵沉着脸说,“开进亚特兰大后不久,他便对市长说,城里的百姓都必须离开,一个人也不得留下。可是有许多老人没法远行,有些病人是不能移动的,还有妇女一妇女也有不能移动的。可是在一场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中他竟逼着他们离家出城,把他们赶到马虎村附近的树林里,还派人给胡德将军捎话,叫他把他们领走。许多人都害肺炎或受不了这种虐待而死了。”
“哦,可是他干吗要这样干?老百姓又不可能加害于他。”玫兰妮叫道。
“他说要把全城腾出来,好让他的人马得到休整,”弗兰克说,“人马在那里休整到十一月中旬,然后开拔。离开亚特兰大时,他放了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精光。”
“啊,真的烧得精光了?不会吧!”姑娘们惊恐地失声叫道。
无法想象,她们如此熟悉的一座城市,那么热闹,有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士兵,就这么一下子完了。那些大树浓荫中可爱的房屋、那些大商店、那些富丽堂皇的旅店一难道真的全完了?玫兰妮的泪水好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因为她出生在那儿,她的家在那儿,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斯佳丽的心也沉了下去,因为除了塔拉之外,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亚特兰大了。
“嗯,差不多全烧光了吧。”弗兰克见她们的脸色不好,便赶紧修正自己的说法,并极力装出挺高兴的样子,因为他最怕搅乱女士们的心情了。女士们的心烦意乱总是把他也搅得心烦意乱,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忍心把最坏的消息告诉她们。让她们从别人那里去获得这些消息吧。
他不忍心把邦联军重新开进亚特兰大时看到的景象告诉他们。绵延数里的瓦砾场上一支支黑烟囱从废墟中探出身子;大半烧毁的各种家什和残砖断瓦堆积如山,把街道堵得满满的;许多古树经过大火巳奄奄一息,烧焦的枯枝在寒风中纷纷跌落。弗兰克还记得当时所见的场景曾使他恶心,还记得邦联军目睹此城的残骸时无不切齿咒骂。但愿女士们永远不要听到教堂公墓被劫掠一空的事,否则她们永远也别想从恐怖中恢复过来。查理·汉密顿和玫兰妮的父母都葬在那里。那座公墓的惨象至今仍让弗兰克噩梦不断。北军士兵为了猎取随葬的金银财宝,竟捣毁墓穴,掘开棺材。他们大肆洗劫死人,撬下棺材上金的或银的铭牌、银饰件和银把手。朽骨和尚未腐烂的尸首被胡乱扔在捣开的棺木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惨不忍睹。
弗兰克也不忍心把城里那些猫狗的命运告诉给女士们。女士们一向把宠物看得很重。这些小动物的主人被粗暴无礼地赶出亚特兰大之后,数以千计的饿狗饿猫无家可归,那情景使弗兰克震惊的程度不下于教堂公墓,因为他也十分喜爱猫和狗。它们饥寒交迫,饱受惊吓,变得如野兽般疯狂,恃强凌弱,弱者等更弱者死去以便吃掉它们。食尸的秃鹰不断在这被毁的城市上空盘旋,它们矫捷的身影不祥地点缀着冬日的天幕。
弗兰克搜肠刮肚,想报道些让女士们稍觉宽慰的消息。
“有些房屋还在,”他说,“那主要是有大块空地,跟别的房子离得较远,才没有着火。教堂和共济会堂,还有少数店铺还在。不过,商业区、铁路两旁和五角场那一带一唉,女士们,亚特兰大的那一部分巳经被夷为平地了。”
“这么说,”斯佳丽痛心地大声问道,“查理遗留给我的那座靠近铁路的货栈也完了吗?”
“要是靠近铁路,肯定就完了,不过一”他忽然露出了笑容。对了,他怎么没早点儿想到?“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女士们!你们佩蒂姑妈的房子还在。只是有点儿损坏,可房子仍在。”
“哦,大火怎么没烧到它?”
“嗯,那是栋砖房,屋顶是石板瓦,这在亚特兰大大概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即使有火星溅在上面也没着火,我猜是这个原因。而且,它恐怕是市北梢最后一幢房子,那一带火势不算太猛。当然,驻扎在那里的北方佬把屋里破坏得不轻。他们甚至把踏脚板和楼梯的红木扶手拆下来当柴烧,不过这些关系都不大!房子本身大体完好。上星期我在梅肯看到佩蒂小姐时一”
“你看到她了?她好吗?”
“挺好。挺好的。我告诉她房子还在,她决定立刻回家去。不过……这要看那个老黑奴彼得同不同意她回去。好多亚特兰大人都巳经回去了,因为他们不放心待在梅肯。谢尔曼虽没有攻占梅肯,但是大家都担心威尔逊的突击队不久会去袭击它,那可比谢尔曼更可怕。”
“可亚特兰大连房子都没了,回去不是犯傻吗?他们回去住哪儿呢?”
“斯佳丽小姐,他们有的住帐篷,有的住棚子和小木屋,少数没被烧掉的房子里,往往六七家人挤在一起。他们正在想办法重建家园。斯佳丽小姐,不要说他们犯傻。你对亚特兰大人的了解并不比我差。他们的心和那座城市牢牢地连在一起,正如查尔斯顿人念念不忘查尔斯顿一样,北方佬也罢,大火也罢,都休想从那儿把他们逼走。亚特兰大人一请原谅,兰妮小姐一在有关亚特兰大这个问题上,那死心眼儿简直和骡子一样。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这座城市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非常不客气、不大顾及颜面的地方。不过,我天生是个乡下人,不喜欢任何一座城市。告诉你们,最先回去的那些人其实很精明。最后回去的人会发现他们的房子连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或砖头都不会剩下。因为人人都在满城捡各种有用的材料重建自己的房屋。前天,我还看见梅里韦瑟太太、梅贝尔小姐和她们家的黑老婆子在外面往一辆手推车里捡砖头。米德太太告诉我,她准备盖一间小木屋,就等丈夫回来帮她了。她说自己初到亚特兰大时一那会儿它还叫马萨斯维尔一就是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所以现在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再这样。当然,她只是说说笑话,不过我也从中了解到他们目前的心境。”
“我觉得他们很有勇气,”玫兰妮自豪地说,“你说呢,斯佳丽?”
斯佳丽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一种反常的喜悦,她为自己的第二故乡感到骄傲。刚才弗兰克说,那是一个非常不客气、不大顾及颜面的地方,而斯佳丽喜欢的恰恰是它这一点。它并不像一些资格较老的城市那样墨守成规、死气沉沉,而是朝气蓬勃、无所顾忌,这正好合她的口味。“我就像亚特兰大,”她心里想道。“无论是北方佬还是一场大火都休想把我压垮。”
“如果佩蒂姑妈要回亚特兰大的话,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和她在一起,斯佳丽,”玫兰妮的话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一个人待在那边会被吓死的。”
“可我怎么能撇下这儿不管呢,兰妮?”斯佳丽生硬地问,“如果你那么急着回去,你尽管去。我不留你。”
“哦,我可没那样想,亲爱的,”玫兰妮窘得满面通红。“我真太糊涂了!你当然不能离开塔拉,再说一再说我估摸着彼得大叔和厨娘会照料姑妈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东西拖你的后腿。”斯佳丽断然指出说。
“你知道我是不会撇下你离开的,”玫兰妮答道。“再说,离开了你,我一我会吓破胆的。”
“随你的便。反正我是决不会再回亚特兰大去的了。说不定他们刚盖起几幢房子,谢尔曼又要回去把它烧掉。”
“他不会再去了,”尽管弗兰克说话时力图保持常态,脑袋还是耷拉了下去。“他巳经横穿了整个佐治亚州到达了海边。萨凡纳是本星期被拿下的,据说北方佬正准备北上去南卡罗来纳。”
“萨凡纳也被拿下了!”
“是。唉,女士们,萨凡纳不可能不失守。那里没有足够的兵力,尽管他们巳经把找得到的每一个男丁都用上了一只要能挪得动两条腿走路的。当北方佬向米勒奇维尔挺进时,南方各军校的士官生连低年级的都一起被召到部队里去了,甚至打开了州监狱,从犯人中补充兵员,你们知道吗?是啊,各位,所有愿意上前线的犯人都被放了出来,还答应赦免他们所犯的罪,如果他们能活到战争结束的话。一想到那些年轻的士官生跟盗贼和杀人犯排列在一起,我便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把犯人都放出来,让他们害我们?”
“哟,斯佳丽小姐,不必紧张。他们离这儿远得很,而且他们也正在变成好兵。我觉得,做过小偷并不妨碍一个人做一名好士兵,难道不是吗?”
“我倒觉得这样好。”玫兰妮轻声说。
“哦,我可不这样想,”斯佳丽毫不掩饰地说,“反正在这一带窜来窜去的盗贼巳经够多的了,再加上北方佬和一”她马上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但客人们都笑了起来。
“再加上北方佬和我们这支军需队。”他们替她把这句话说完,斯佳丽的脸红了。
“可是胡德将军的部队在哪里呢?”玫兰妮赶紧插进来解围道,“他一定能守住萨凡纳的。”
“哎,玫兰妮小姐,”弗兰克先是一愣,接着用责备的口气说,“胡德将军压根儿就没在那一带。他在田纳西州,试图把北方佬的兵力从佐治亚吸引过去。”
“可他的神机妙算结果怎么样呢?”斯佳丽大声挖苦道,“他让天杀的北方佬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无阻,把保护我们的任务全交给了一些学生、犯人和自卫队。”
“女儿,”杰拉尔德说着起身离座,“你怎么也说起粗话来了?你母亲知道了会很伤心的。”
“那些北方佬就是该遭天杀!”斯佳丽感情冲动地喊道,“我决不想用别的话来骂他们。”
一提起埃伦,大家都觉得挺不自在的,谈话便戛然而止。玫兰妮再次开口打破冷场。
“你在梅肯时,有没有看到哈妮·韦尔克斯她们,她们有没有一她们有没有听到有关阿希礼的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