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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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你怎么能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
要是你曾经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过,谁能保证你就会看见大道边、垄沟旁那些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呢?
狗尾巴草,茎纤细、坚挺,叶修长,它们散漫无序地长在夏秋两季,毛茸茸的圆柱形花序活像狗尾。那时太阳那么亮,垄沟里的水那么清,狗尾巴草在阳光下快乐地与浇地的女孩子嬉戏——摇起花穗扫她们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会草的骚扰,因为她们正揪下这草穗,编结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摇晃着的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单拿草茎编戒指的,那扁细的戒指戴在手上虽不明显,但心儿开始闪烁了。
初长成的少女不再理会这狗尾巴草,她们也编戒指,拿麦秆。麦收过后,遍地都是这耀眼的麦秆,麦秆的正道是被当地人用来编草帽辫的。常说“一顶草帽三丈三”,说的即是缝制一顶草帽所需草帽辫的长度。
那时的乡村,各式的会议真多。姑娘们总是这些会议热烈的响应者,或许只有会议才是她们自由交际的好去处。那机会,村里的男青年自然也不愿错过。姑娘们刻意打扮过自己,胳肢窝里夹着一束束金黄的麦秆。但她们大都不是匆匆赶制草帽辫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们编制的便是这草戒指,麦秆在手上跳跃,手下花样翻新:棱形花结的,字花结的,扭结而成的“雕”花……编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来,或互相夸奖,或互相贬低。这伸出去的手,这夸奖,这贬低,也许只为着对不远处那些男青年的提醒。于是无缘无故的笑声响起来,引出主持会议者的大声呵斥。但笑声总会再起的,因为姑娘们手上总有翻新的花样,不远处总有蹲着站着的男青年。
那麦秆编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唯一的饰物了。但那一双双不得闲的粗手,却因了这草戒指,变得秀气而有灵性,释放出女性的温馨。
戴戒指,每个民族自有其详尽、细致的规则吧。但千变万化,总离不开与婚姻的关联。惟有这草戒指,任凭少女们随心所欲地佩戴。无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条禁忌,比如闺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状,已婚的将戒指戴成了求婚状什么的,这里是个戒指的自由王国。会散了,你还会看见一个个草圈儿在黄土地上跳跃——一根草呗。
少女们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岁数。只待这时,她们才丢下了这麦秆,这草帽辫儿,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着如何同送彩礼的男方“嚼清”——讨价还价。冀中的日子并不丰腴,那看来缺少风度的“嚼清”就显得格外重要。她们会为彩礼中缺少两斤毛线而在炕上打滚儿,倘若此时不要下那毛线,婚后当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还会有买线的闲钱么?她们会为彩礼中短了一双皮鞋而嚎啕,倘苦此时不要下那鞋,当婚后她们自己做了母亲,还会生出为自己买鞋的打算么?于是她们就在声声“嚼清”中变做了新娘,于是那新娘很快就敢于赤裸着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饭了。她们露出那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臂膀,也露出那从未晒过太阳的雪白的胸脯。
那草戒指便在她们手上永远地消失了,她们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计,比如婴儿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
她们的男人,随了社会的变革,或许会生出变革自己生活的热望;他们当中,靠了智慧和力气终有所获者也越来越多。日子渐渐地好起来,他们不再是当初那连毛线和皮鞋都险些拿不出手的新郎,他们甚至有能力给乡间的妻子买一枚金的戒指。他们听首饰店的营业员讲着18K、24K什么的,于是乡间的妻子们也懂得了18K、24K什么的。只有她们那突然就长成了的女儿们,仍旧不厌其烦地重复母亲从前的游戏。夏日来临,在垄沟旁,在树阴里,在麦场上,她们依然用麦秆、用狗尾巴草编戒指:棱形花结的,字花结的,还有那扭结而成的“雕”花。她们依然愿意当着男人的面伸出一只戴着草戒指的手。
却原来,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实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称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够称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却原来,延续着女孩子丝丝真心的并不是黄金,而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