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争
【胡志成】
1936年的柏林,希特勒对12万观众宣布奥运会开始。他要借世人瞩目的奥运会,证明雅利安人种的优越。
当时田径赛的最佳选手是美国的杰西·欧文斯。但德国有一位跳远项目的王牌选手鲁兹·朗,希特勒要他击败黑种的杰西·欧文斯,以证明他的种族优越论:种族决定优劣。
在纳粹的报纸一致叫嚣把黑人逐出奥运会的声浪下,杰西·欧文斯参加了4个项目的角逐:100米、200米、4×100米接力和跳远。跳远是他的第一项比赛。
希特勒亲临观战。鲁兹·朗顺利进入决赛。轮到杰西·欧文斯上场,他只要跳得不比他最好成绩少过半米就可进入决赛。第一次,他逾越跳板犯规;第二次他为了保险起见从跳板后起跳,结果跳出了从未有过的坏成绩。
他一再试跑,迟疑,不敢开始最后的一跃。希特勒起身离场。
在希特勒退场的同时,一个瘦削、有着湛蓝眼睛的雅利安种德国运动员走近欧文斯,他用生硬的英语介绍自己。其实他不用自我介绍,没人不认识他鲁兹·朗。
鲁兹·朗结结巴巴的英文和露齿的笑容松弛了杰西·欧文斯全身紧绷的神经,鲁兹·朗告诉杰西·欧文斯,最重要的是取得决赛的资格。他说他去年也曾遭遇同样情形,用了一个小诀窍解决了困难。果然是个小诀窍,他取下杰西·欧文斯的毛巾放在起跳板后数英寸处,从那个地方起跳就不会偏失太多了。杰西·欧义斯照做,几乎破了奥运纪录。几天后决赛,鲁兹·朗破了世界纪录,但随后杰西·欧文斯以些微之优势胜了他。
贵宾席上的希特勒脸色铁青,看台上情绪昂扬的观众倏忽沉静。场中,鲁兹·朗跑到杰西·欧文斯站的地方,把他拉到聚集了12万德国人的看台前,举起他的手高声喊道:“杰西·欧文斯!杰西·欧文斯!杰西·欧文斯!”看台上经过一陈难挨的沉默后,忽然齐声爆发:“杰西·欧文斯!杰西·欧文斯!杰西·欧文斯!”杰西·欧文斯举起另一只手来答谢。等观众安静下来后,他举起鲁兹·朗的手朝向天空,声嘶力竭地喊道:“鲁兹·朗!鲁兹·朗!鲁兹·朗!”全场观众也同声响应:“鲁兹·朗!鲁兹·朗!鲁兹·朗!”
没有诡谲的政治,没有人种的优劣,没有金牌的得失,选手和观众都沉浸在君子之争的感动里。
杰西·欧文斯创的8.06米的纪录保持了24年。他在那次奥运会上荣获4面金牌,被誉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
多年后,杰西·欧文斯回忆说,是鲁兹·朗帮助他赢得4面金牌,而且使他了解,单纯而充满关怀的人类之爱,是真正永不磨灭的运动员精神,他所创的世界纪录终有一天会被继起的新秀突破,而这种运动员精神永不磨灭。
意林札记:"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曾经读过一则故事--1944年圣诞夜,一个善良的德国女人对三个美国伤兵和四个德国大兵敞开家门,德国大兵为美国伤兵治疗了伤口,第二天握手告别,回到各自的阵营中。这样彻底而深刻的人文关爱源于人们珍惜生命、热爱和平和自由的本性。
我们所处的社会,是物质水平高度发展了的现代化社会,是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受到尊重和重视的社会。愿这种超越种族和国界的人文关爱也能在运动领域之外长存!(郑梦枭)
面对仇人的母亲
【阿曼达·米奇森】
阿布·鲁米拉家位于耶路撒冷和约旦河西岸的拉马拉小镇之间。这里长久以来就是引发冲突之地。去年9月的一天,鲁米拉家人迎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49岁的犹太人母亲玛莎·格莱德斯通。
通常情况下,犹太人是不会拜访巴勒斯坦占领区的,但这次的见面原因特殊:两年前玛莎的儿子,19岁的约尼在特拉维夫的一次巴勒斯坦人制造的自杀性汽车炸弹爆炸事件中丧生,而后他的肾脏却捐给了巴勒斯坦人鲁米拉家10岁的女儿亚斯敏。
2002年9月19日,约尼前往特拉维夫的一家旅馆和亲戚见面。在他坐上公共汽车后不到15分钟,一枚炸弹爆炸了,当场炸死5人。约尼的头部受了重伤,第二天便在医院去世。
约尼从英国到以色列的一家犹太神学院学习刚一年多,便成了第一个在自杀性炸弹爆炸事件中丧生的英国人。约尼的同学及老师说:约尼聪明、热心,他有魅力、幽默、处世积极;他是个天才的老师,负责在犹太教会堂组织讲学,自己办辅导班或做家教,还帮助其他同学学习;他甚至自愿参加了犹太教会堂的送葬会,帮助做一些葬礼前的遗体准备工作。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整齐地叠放着各类文件夹:家庭作业、给小孩上课的教案、论文、课堂笔记和朋友的来信,他是一个不一般的年轻人。
在得知约尼受伤后,玛莎当晚便从伦敦与家人一道飞往以色列。第二天一大早,玛莎来到了医院,看见永远安睡的儿子时,悲痛不已。在整理儿子遗物的时候,玛莎和丈夫发现了约尼用于自勉而创作的66条格言。医院问家人是否愿意将约尼的器官捐献,用于移植手术。开始大家都不同意,但一位外科医生的故事改变了玛莎的想法。那位医生的父亲因为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现在仍然健康地活着。最终,玛莎和家人同意捐献约尼的肝脏、胰脏和肾脏。
两天后,医院通知玛莎,约尼的肾脏移植给了一个巴勒斯坦小姑娘(以色列的医院不区分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当听到这个消息时,玛莎用“可怕的惊吓”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感觉自己似乎会晕过去。那种突如其来的惊吓似乎穿透了我整个的身体。在那两三秒钟的时间里,我整个脑子里出现的是‘不!不可能!不,这是个错误!不,这不公平!他们没有事先告诉我,竟然将一个被巴勒斯坦恐怖分子炸死的犹太孩子的肾脏移植给一个巴勒斯坦小姑娘,这太不公平’!”
然而这种愤怒很快便让位于同情:“这将带来一个新的生命,”玛莎想,“这将救活一个小姑娘,这是件好事。”于是,面对接踵而来的舆论与媒体的骚动,玛莎与家人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公开宣布他们同意器官移植手术。这以后,玛莎回到了格拉斯哥,生活才又恢复了平静。
表面上看,生活没有什么不同。玛莎说:“出事之前,约尼已经离开我们去以色列学习了一年多,因此我总是假装他只是去以色列学习了,还未回家。这也使得我愈发难以接受现实。”
儿子离开9个月后,导演兼制片人罗斯·威尔逊找到了玛莎,问她是否愿意沿着儿子的足迹去一趟以色列并同意拍摄全过程。玛莎答应了,因为她想亲自体验儿子的生活,想在女儿长大后向她展示一些东西。还因为她相信这对自己的心理将是一次治疗的过程,她将有属于自己的时间静静思考一些问题。更为重要的是,这一趟她将有机会看到阿布·鲁米拉一家。
当玛莎乘坐的车经过长时间的跋涉,通过重重关卡最终来到阿布·鲁米拉家时,家里的男人,亚斯敏的爷爷和父亲友善地迎接了她,当然那种友善多少让人有些别扭。然后,当玛莎开始流泪时,亚斯敏的妈妈迪娜走上前来,拥抱了她。玛莎这个一路坚强的女人,此刻才在迪娜的拥抱中大声哭泣。“我通常不会在人面前哭泣,因为我害怕自己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玛莎这样说道,“但这一次,我不知道,一切都涌上心头了。迪娜拥抱着我,在那一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悲痛,同时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无助。她能怎么做呢?她最大的快乐恰恰是我最大的悲伤。”
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幕,某种非同寻常的联系在这两个母亲之间建立起来。今天,她们的孩子正经历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的种族对抗。接着,玛莎见到了亚斯敏。在接受肾脏移植手术前,亚斯敏一直做血液透析,术前的照片上,小姑娘脸色苍白,体重严重不足,大眼睛凸出。迪娜说:“我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一天天地走向死亡。然而,现在接受了手术之后,她的生活完全变了,她再没有整日哭泣,她能走出家门和孩子们一起玩了,个子也长高了。”
当亚斯敏害羞地向玛莎笑时,玛莎发现她和自己的小女儿很像——身体结实,黑头发,很漂亮,性格安静。阿布·鲁米拉一家用茶和一大盘香蕉来招待玛莎,亚斯敏的爷爷甚至亲自将香蕉剥好送到玛莎手中。鲁米拉一家在门厅正中挂上了约尼的巨幅照片,一旦有人问起,他们便会讲述发生的一切,表达感激之情,以及与这个小伙子家人的情谊。这一切玛莎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一趟以色列之行,让玛莎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新的生活。她希望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的女儿与亚斯敏能够成为朋友。
【意林札记】
人生的希望,在于人与人之间的爱的互动,期待人人将自身的光和热散发出来,在阴暗的角落里传递温暖、点亮希望。爱可以消除各种族间的隔阂,帮助我们实现建设一个没有种族差别的社会的宏愿。爱是净化人类心灵之语,跨越种族与信仰,不分时空。世界上无论哪里有苦难,都能看到善良的人的爱心在付出。天下事不是一个人做得好的,期待人人合心、和气、互爱、协力,不轻视自己的一份力量;人人的爱心凝聚,社会才有希望。让我们共同耕耘爱的福田,让世界人民安居乐业,平安祥和。(张斌川)
喷壶
【梁晓声】
那小房子是一间黑白铁匠铺。
铁匠年近五十了,却并不守穷认命。他希望在老街被推平之前,能凑足一笔钱,在别的街上租一间面积稍微大一点儿的房子,继续以铁匠手艺度日维生。他至今还没有积蓄。要想在这座城市里租一间门面房,手中没几万元根本别作打算……
某日,又有人出现在他的铁匠铺门前,是位七十多岁的老者。
“老人家,您做什么?”
“桶。”
老者西服革履,头发皆已银白,精神矍铄,气质儒雅。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规格。
几天后,老者又来了。铁匠指着已做好的桶让他看。不料老者说:“小了。”
“小了?”铁匠顿时一急。他强调,自己是按老者当时双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双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说:“我要的是这么大的。”
“可……”
“别急,你用的铁皮,费的工时,我一总付给你钱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家……”
老者摇头,表情很固执。看去显然没有商讨的余地。但也显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态度。铁匠又依了老者。
老者再来时,对第二只桶频频点头。
“这儿,要有个洞。”
“为什么?老人家。”
“你别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铁匠吸取了教训,塞给老人一截白粉笔。老者在桶的底部画了一个圆,没说什么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来时,“指示”铁匠为那捅了一个洞的桶做上拎手和盖和水嘴儿。铁匠这才明白,老者最终要他做的是一只喷壶。
喷壶做成以后,老者很久没来。而铁匠常一边吸烟、一边望着那只大喷壶发呆发愣。往日,铁匠每每手里敲打着,口中哼唱着。自从他做成那只大喷壶以后,铁匠铺里再也没传出过他的哼唱声。
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替老者来过一次。她将那只大喷壶仔仔细细验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喷壶做得确实无可挑剔。姑娘最后不得不说了两个字——“还行。”“还要做九只一模一样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么?”
铁匠目光定定地望着姑娘的脸,似乎在辨认从前的熟人。姑娘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进行一番目光与目光的较量。
“我……肯做。当然肯……”铁匠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一年后来取,你能承诺也不卖给别人吗?”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诺……”铁匠回答时,似乎自感卑贱地低下了他的头,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样子……
“钱,也要一年以后才付。”
“行,怎么都行。怎么我都愿意。”
“那么,记住今天吧。我们一年以后的今天见。”姑娘说完,转身就走。
铁匠跟出了门……
他的脚步声使姑娘回头看他。她发现他是个瘸子。她想说什么,却只张了一下嘴,什么话都没说,一扭头快步而去……
后来,铁匠就开始做另外九只喷壶。他是那么认真,仿佛工艺家在进行工艺创造。
世上有些人没结过婚,但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爱过的。
铁匠由于是瘸子,至今没结婚,但他在是一名初二男生时就爱过了。那时,他爱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的女生。其实她的容貌算不上出众,只不过她的双唇,像樱桃那么红润。主观的老师曾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她不该涂口红,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实证明她没涂过,但从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初二下学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他觉得她的红唇对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并且认为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久他又被她那双白皙的小手所诱惑……
某一天,他终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塞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他“少年维特之烦恼”……
他首先被与同桌分开了,接着纸条被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他的父亲——三十几年前的铁匠从学校回到家里,怒冲冲将他毒打了一顿。而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
这初二男生的耻辱,直至“文革”开始以后方得以雪洗。他第一个冲上批斗台抡起皮带抽校长;他亲自操剪刀将女班主任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他对同桌的报复最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着一只大喷壶,在校园中浇出一片滑冰场来!那个冬季真是特别的寒冷啊,而他不许她戴着手套拎那把校工用来浇花的大喷壶。看着她那双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样一触碰到水湿了的喷壶即被冻住,他觉得为报复而狂热地表现“革命”是多么地值得。谁叫她的父亲在国外,而且是资本家呢!
整个冬季,她也没浇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场来。
春风吹化了她浇出的那一片冰的时候,她从学校里也从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热“革命”的红卫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乡”的命运。艰苦的劳动绝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远明白了这一点,代价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中,一名女同学忏悔地告诉他,其实当年不是他的同桌“出卖”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别亲密无间的女同学。他听了并不觉得内疚。他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但是当他又听说,三十几年前,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腕锯掉了,他没法再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了。
每一只喷壶的打做过程,都是人心的审判过程。而在打做第十只喷壶时,铁锤和木锤几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颗心的疤疤瘌瘌的数层外壳,也终于一层层地被彻底敲砸开了。他看到了自己灵魂之核的内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恶的实证干瘪着,像一具打开了石棺盖因而呈现着的木乃伊,虽忏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颤栗……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喷壶打做得最美观,但是他的愿望没达到。曾有人要买走那十只喷壶中的某几只,他不卖。他一天天等待着“赎罪日”的到来……
那条老街却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处门面房。动迁部门告知他,因为有“贵人”关照着。否则,他休想。他不知道是谁——我的命中也配有“贵人”么?铁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专执一念等待着被羞辱、被报复。
他所等待的日子。那老者却没来,那姑娘也没来。一个认识他的孩子将一封信给了他,是他当年的同桌写给他的。她在信中这样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