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氏一人死全国活,其死之日,即停战期满之日,可为心理学之一实验。良心之责备最严,心受良心之责备而死,心死人必死,亦为伦理学唯心论之一证据。自作孽不可活,国人可以警戒,可以觉悟,更可为教育学之一大训练。第此实验此证据此训练,效力所及之范围,犹可研究,自余思之,亦不过吾辈或将来之青年而已。今日社会上政界上之昏昏者,亦未必警戒未必觉悟,一失败,一优胜,失败者亡,优胜者兴,为王为贼,易地皆然。当年袁氏劝清帝退位而为总统,不数年劝其退位之情形,与其劝清帝如出一辙。袁氏不以清帝退位而警戒而觉悟,今日之劝袁氏退位者,亦不以袁氏者之失败而警戒而觉悟,则第二袁氏、第三袁氏,安知不再生。今日之劝袁退位者,他日不为彼劝耶?且第二第三之袁氏,不限于今日之党袁者,安知非今日之敌袁者?或曰袁氏虽死,袁党未除,仅以死灰复燃为虑,抑何成见。余以为袁党即尽除,死灰虽不复燃,而火柴火油尚不知多少,燎原之恐,亦意中事也。
余为此言,非故作危言也,非表示悲观也。共和之义,本不能作太平解。近来国人心理,有共和共和反致扰乱之怨言,此实未知共和之真意。
余谓不关于袁党之尽除不尽除,中国之共和,希望每享太平,尚早尚早。
共和何益,国人多未知之,大都希增加肉体上之快乐者居多。共和固有快乐之增加,而所增加之快乐,决非肉体上之快乐,为精神上之快乐。且一方面增加精神上之快乐,他方面必当增加肉体上之苦痛,盖快乐与苦痛之比为一常数,伦理学上有最透彻之理论,亦吾人快乐苦痛平均负担之定则。
一言以蔽,吾国今日之共和国民,随时宜卧薪尝胆,不徒袁氏虽死帝党未除之期间已也。
次言袁氏失败之由,皆曰欺诈不能成功。余为之解释,谓之有欲望而无思想。欲望与思想何以别?欲望者,即为己之思想。思想者,即为人之欲望。如能斟酌于人己之间,即欲望与思想相调和,而为适当之自己发展。呜呼,利己主义之病根已深入国人心坎。有欲望而无思想,袁氏特为之代表耳。欲望紧张,思想枯竭,此中国之病案。能忍肉体苦痛藉增精神快乐,调治之法,无过于是。希诸生传及乡民,幸勿候作危言,至嘱至嘱。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0期)
浙江省教育会丙辰常年大会开会辞
(1916年8月)
(上略)孟子曰:先觉觉后觉。王阳明曰:大知觉小知,小知觉无知。
自近世教育列为科学,流为局部的研究,古训之精神,不觉愈趋愈远,时俗之批评,视为无效无能。吾辈从事教育者,固不宜因噎废食,然亦不可不加意精求之。教育学不云目的、方便二语乎?教育为有目的之事,人尽知之,教育不过为一方便之事,或未之论。试从思想基本上观察,教育决非原始之点。哲学也,伦理也,教育也,在科学系统图中,恰如三代。
大知之哲学,觉小知而为伦理;小知之伦理,觉无知而为教育。是故,教育为伦理之方便,伦理为哲学之方便。曷为言教育,欲发展伦理思想耳,曷为讲伦理,欲发展哲学思想耳。大知之哲学,不能普遍,降其格而易其名,即是伦理;小知之伦理,又不能普遍,降其格而易其名,即是教育。可知哲学、伦理、教育有系统的关系,若但就教育而言教育,所谓局部的研究,其最上成绩,不过教授训练,无一不合教育原理。教育者之眼光,不出教育学一书之外,征之近状,已不可多得。余犹以为未足者,非好高骛远也,对于吾浙特有所期望焉。
人类之阶级,以财产分,则消长无定,以权势分,则变迁靡常,惟自理性分,则不外先觉后觉两种,教育者与被教育者即其代表。盖教育者觉无知者也,觉无知者必须有小知,降格之哲学不能普遍于全国民,不可不普遍于教育者。余故曰教育者皆当以小知自居,不必过谦,若过谦便非真诚之教育者,已失其先觉之资格。大知之哲理虽不宜责诸一般之教育者,而独于有大知如王阳明等之吾浙,其影响于现今之教育果何如?其关系于吾浙教育优良之誉又何如?参观吾浙教育者,初不解吾浙教育之特色在何处。吾浙人自问,亦不知优在何处,良在何处。近数年中行政之计划,蒙上欺下,瞒不过吾辈之耳目,一言以蔽,非特无进步,暗中实大有摧残,无可讳言。至若社会上自谋进行如教育会等,则又沉寂无所表现。抱悲观者,佥谓精神涣散,腐败孰甚。身任教员,不知教育原理者比比皆是,求其局部的研究犹不可得。不分教育者被教育者,昏昏焉处于无知之中。阳明不生,谁能觉之,谁能自觉,欲言进步难矣哉。
虽然,教育者犹是人也,以今日对于教育者之待遇,及行政上不完全之计划,欲睹理想的效果,未免过分。况教育如此普泛之事业,本不易见显着之成绩。以局部的研究,发为表面的形式。某省之所以自夸,鄙人窃不取焉。吾浙教育近状,沉寂无闻固有之,而其所以沉寂之由,决非昏昏无知。且恐以大知自居,固守己说,不欲轻以示人,不屑局部研究。此不可谓非吾浙教育之特色,亦不可谓非吾浙教育之缺点。或即吾浙教育所以沉滞之原因,承其特色,纠其缺点,本会当负其责。吾浙学派歧多,宜思有以融合之,先进后进,宜思有以联络之。省教育会为吾浙唯一之教育会,凡有志斯道者,尽是本会会员,何拘拘于入会之手续,龂龂于资格之成见。鄙人知识浅陋,不敢妄定学说,惟思想与时代,亦有增进,似宜参合新旧,造成合一之新哲理,觉小知觉无知而发为新浙派之教育。
(下略)
(原载《教育周报》第131期)
丙辰秋季始业式训辞
(1916年9月)
与诸生暂别四十五日,秋风乍至,又届开课时矣。今日如期开学,即行始业式。诸生到校已达二百人以上,尚堪嘉许。诸生于此数十日中,无师长之管束,如仍不违校训,斯为自律之确证。今日令诸生各反省之,暑假中有无不正之行为?若以放假为暂脱牢笼,则今日来校必怏怏不乐,他日毕业出校,更可想而知,暑假实一循例之举。今年暑假中无一日盛热,风调雨顺,时和年丰,亦吾浙之幸福也。
本校自本学年起,学生十学级已满额,嗣后新旧进退,永成常数,内部组织及教授训练诸端,虽稍有把握,尚未敢云不易之法。校长自任事以来,自忆每学年每学期必小有改革,非好为翻新,研究之结果,不得不然。吾国教育事业,茫茫无所标的,若拘守惯例,安望改良,惟所拟改革之法,切实施行,犹虑以学生供实验之用。此固校长等所竞竞自勉,再能精求数年,则校中一切方法,或可逭为常规。兹就本学年所拟改革者,于今日始业式特提示之。
国文宜注重,已言之屡矣,本校定四主科,国文实为主科之主科,但从前尚不过对诸生先事提示,自本学年则将于教授上实行改革。或谓国文非实质的陶冶不可,盖道德文章,以多读书为唯一方法,古人求学之道诚如是。余非反对此说,须知学校肄业与终身求学不同,在学仅五年,若取实质的教授,得此失彼,挂一漏万,在所不免,自成国文教授成绩之不良,实坐此弊。兹问题颇大,因无须为诸生言,而诸生不须有好高骛远之野心,仅以此五年为读书期,则大谬矣,毕业时国文但求通畅为度,某某等虽尚未读过,决无愧也。
自本学年各主科皆设主任,修身、教育暂由校长兼任,国文请夏丏尊先生,数学请朱听泉先生担任,以谋统一联络。上学年成绩,有因主科不及格而留级者,嗣后其各加勉。校长但言主科主科、注重注重,独不思诸生之体力乎?或有倡减少教授时间之议者,此但知学生体力不支,尚未明形式的教授之真意,试以简明之理述之。现定师范学校课程,每星期以三十六时为极则,各校自修规则,每日不过二时,故教授时间与自修时间适三与一之比,即三时所授之教课,以一时之自修,能否了解?此为形式的教授最重要之问题。若大学及高等专门教授时数减少者,非大学及高等专门学生可游戏也,其自修时间须增多也,每日授课虽极少至二时或一时,必须其有六时或七时之自修,此种教法,亦无不可。总之教授时数与自修时数之和为常数,教授时数增,自修时数减,为形式的教授之倾向。彼思纠正注入教授,而至减少授课时间者,岂非自相矛盾。故教授时间与自修时间之关系,为教员者固宜负完全责任也。
校长与诸教员研究之结果,对于此问题,已拟有办法,今日特为诸生言之,可藉作自修之标准。前言教授与自修时间为三与一之比,而各教科性质不同,且各学年支配不一。主科国文、数学,自修时间宜多;乐歌、手工,虽非主科而为技能教科,自修时间亦宜多;余所授教育,如能悉心听讲,约经教授四时自修一时,必能了解,数次经验,均如此预计;修身虽亦为主科,与教育及其他非主科各教科均可一律论。故特以国文、数学、乐歌、手工,教授自修定为二与一之比,其他教科,定为四与一之比,至各年级稍有出入之处,由各学级主任妥为接洽。总之诸生嗣后不至有自修不及之虞,体力不支,更不成问题,下午课后至晚餐前及早起上课前之时间,纯为学校园课外运动及整洁之用,不得推诿。切嘱切嘱。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0期)
丙辰新生入学式训辞
(1916年9月)
入学式与毕业式,为学校例有之年中行事,形式上虽为一去一来,精神上决非一增一减。新入诸生,于投试学生八人中取一人,入学颇不容易,但入校后为本校学生则甚易,欲为本校优良之学生又不容易,而本校毕业后为优良之小学教员则又甚易。须知容易之事,必经过不容易之关节而成,世上原无天然容易之事。入学不容易,始入学有决心,对于学校自有信仰。观吾国学生青年,入学某校常抱不安心之态度,非其志愿之不安,为对于学校无信仰而不安。所谓试读,为学生试学校,非学校试学生,朝夕思索,去留不定,难乎其为学生矣。本校情形,征诸近年入学诸生,固无此种心理,各教员之热心指导,久于其职,亦有较他校不同之点,校风已着,在校高级学生皆有先辈资格,堪为模范。诸生既入此校,可安心读书,无容多虑,诸事多有定,则不致无所适从,故曰为本校学生甚易。
惟本校训练之标准较高,在他校已算优良之学生,本校尚有批评,欲得甲等操行成绩殊不容易。年级递高,标准亦异,而对于新入诸生之训练,则惟服从二字。嗣后渐渐启发,期于自律,乃至毕业,始成完全人格,庶不至离去母校,顿失依赖,出而问世,游刃有余,不愧优良之教育者。盖今日苦,即将来之乐,在校时难,即出校后之易也。
本校为师范学校,即人格专修学校。此所谓人格,与普通所谓人格别有一义,教育者对于社会一般不可无牺牲性质,能适应时俗之好恶,方为教育者特异之人格。以大厦喻国家,以人才喻栋梁、柱石常闻之,然构成大厦最要之关节,则为此凸彼凹相接合之斗榫。若无斗榫,虽栋梁之才不足用也。且既有栋梁之凸榫,若无柱头之凹榫,虽栋梁之材亦不足用也。今中国栋梁之才不患不多,所缺者凹榫之柱石耳,倘柱头亦是凸榫,大厦其何以构成耶?政治家也,元勋伟人也,皆为凸榫之栋梁。教育,立于社会基础上之事业,教育者相当于柱石之材,彼凸我凹,与世无争,始无不合,否则即失其柱石之资格。凸榫者何?权利而已。今日诸生既入学于此,已取定为国家柱石之材,校长第一次之训话,即是凿成凹榫之准线。其各勉旃。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0期)
丙辰圣诞祝贺式式辞
(1916年10月)圣诞已改为八月二十七日,非固执考据家之一说,圣人固希其早出世一日也。固执一说,便非孔子之道。孔子之道,一贯之精神,惟一仁字,与佛教之慈悲、耶教之博爱,为世界三圣人彰彰之大德。而仁与慈悲、博爱,不无区别。盖慈悲、博爱,为对于佛对于上帝取人类绝对的平等主义。孔子之仁,决非绝对的平等主义。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好恶怨德,宜有分别。有慈悲、博爱之念,而不执慈悲、博爱一定之固说者惟仁。此孔子所以脱离宗教之羁绊,而集哲理之大成者也。
修养之道,亦以不固执为第一要义,即道德的事项,一味坚持,亦未免流于太过而失其价值。如本校盛倡爱用国货,有少数学生甚至病不服西药,书不读西文,且闻有以风琴五王线为外国之谱,不愿上音乐教课,岂不可笑。有好恶活用之能力,便为自律之基础。倘固执不化,师长之言,且不入耳,孔子之道,相去万万,亦至可怜。某生以固执而不受教训,卒至除名,可引为前车之鉴。固执云者,事关一己不听人言之意。若事关团体而不能变通者,则属法则性质,不得视为固执。而固执者且视为固执教人,更可恨也。孔子之道,已定为修身之大本,因时制宜,毋固毋我,诸生其深思之。
(原载《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0期)
丙辰校友会开会辞
(19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