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经亨颐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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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论说(6)

余尝论形式二字,有两方面之解释,曰有实质、有精神之形式,与无实质、无精神之形式,故仅以形式论物论事论人皆不确。盆栽缤纷之形式有实质之形式也,折枝鲜艳之形式无实质之形式也,生畜毛泽之形式有精神之形式也,标本之形式无精神之形式也。即如参观学校教育,其秩序整齐,表册俱全,固不无切实进行之结果,而有此整齐俱全之形式,又安知非故意造作以饰一时之耳目,市街上衣冠楚楚者,寓目皆是,贫富不分,其仰事俯畜而有余者,固不乏其人,而家徒四壁,冬夏相互典质以图身之文者,亦所在多有,甚矣形式之难言也。是故无精神不必言形式,无实质不必言形式。国家之形式亦然,无教育不必言形式,无实质不必言形式。可知教育与实业、国家之精神实质所关,即国家之真正形式所关。且有实质始有精神,有精神始有实质。仅言教育不言实业不可也,仅言实业不言教育亦不可也。余故特言教育与实业。

教育者经营人生之实业也,故教育为广义之一种实业。实业者促进物质之教育也,故实业为广义之一种教育。合人生物质而言,教育与实业,固一而二二而一也。自近世社会分业,忘其太极,有所谓教育家实业家之分,门户判然,尔为尔,我为我,一若教育家永不能谋实业。实业家恒且轻视教育,余姑不言实业家不可轻视教育。余急欲言教育家之必须共谋实业。诚以教育为国家之根本事业,教育家为社会之中坚人物。分业之弊,实业家犹未知之。教育家既知之而又不得不协力以补救之,于教育有无限之利益,于实业有无限之利益,于教育家实业家有无限之利益,即于国家有无限之利益。其事维何,即教员贮蓄协会是。

余友实业家曾语余曰:“若成功愿请君以广兴教育。”余闻之且不愉,尝怀一疑问:教育家是否必须依赖实业家?数年前虽不愿依赖实业家,有时尚羡仰实业家,今则以曩之,羡仰实业家者,羡仰教育家。羡仰实业家,羡仰其拥资实力也;以羡仰实业家者羡仰教育家,不特羡仰教育家,亦堪拥资,日羡仰其为社会国家有不但振兴教育振兴实业之利益也。吾国实业之所以不发达,固不一其说,而教育家视实业为分外事,为最大原因。何则营实业非有合群力不可。吾国人民少合群之思想,故实业不兴。姑论教育家为国民之模范,国民所缺少之思想当提倡而指导之,即言教育亦不可无合群之力,否则亦不堪为教育家。若以具有合群思想之教育家而谋实业,犹反乎也。余何必羡仰实业家,世之教育家,亦何必羡仰实业家。自动力所在众擎易举亟起而图之可也。

合教育实业为一事,合教育家实业家为一人,惟教员贮蓄协会之一举。谋教育实业平行之发达,向所仅言教育之教育上之利益,仅言实业之实业上之利益,以外之教育上之利益实业上之利益,即教育与实业结合而后得发生向所未有之利益,亦惟教员贮蓄协会之一举。尝谓教育可以转移风俗,此言亦有二义,曰转移风俗不过指导而已,不知何日始克转移;又曰转移风俗必有实力使之转移,二者将奚取。今日吾国之状况急不及待,固非有转移之实力不可,教育与实业合为一气,则教育有转移风俗之实力矣,即如旗营之市场。虽据教育原理、社会原则,倡历劫不磨之至理、坚忍不拔之正论,以提醒社会,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亦无振兴之望。闻有倡建设工厂之议者,不知成立于何日。若余所主张之教员贮蓄协会已成立于十年以前,则有鉴于此,拨贮金以建设之,立时可观其成。

既有转移风俗之好意,且有转移风俗之实权,岂不大快。想当世教育家无不赞同也。

伟矣哉,此举难矣哉。此举余蓄意已数年,自知人微言轻,不敢妄为启齿,以招皮相实业家之讥笑。去年在本会偶与会友谈及,竟有深表同情者,叠承金、俞、罗三君发挥其理由于本报中,而期其必成之热度,遂日不可遏。吾浙教育成绩非推为优良者乎。教育成绩优良之区,必教育家有合群之精神,始克臻此,故深信合群之必要条件,已能满足。此外关于此举所宜研究之难题,以余思之,无他,持久、秉公而已。然斯二者,亦为教育家必需之品性,不持久无以言协会之利益,亦安可以言教育之利益;不秉公无以言协会之成绩,又安可以言教育之成绩。吾浙教育优良之誉,可以教员贮蓄协会证之,吾浙社会前途之庆,亦可于教员贮蓄协会卜之。合群持久秉公,教育与实业均为必要之条件,而二者之结合剂不外是即天下国家之结合剂,亦唯此心而已。

(原载《教育周报》第115期)

勉力与努力之关系

(1916年)

薄志弱行,为进德修业之大患,勉力所以进德,努力所以修业,薄志者不勉力之谓,弱行者不努力之谓,二者固有先后之区别,且有相济之关系也。曷为勉力?惟其不努力也,有力而不努,及至不得已时,以勉力而行,故勉力者无实力也,努力者有实力也。无实力而使之有,已非勉力,而为勉力后之努力,有实力而使之增,则为自努力而勉力后之努力。约言之,勉力为一时之努力,努力为经常之勉力,且勉力系他律性质,努力系自律性质。例如学生,自教员方面观之,随时提携促进而成勉力之作用,自学生自身方面观之,随时精勤饬励而成努力之作用。吾人处社会上,亦惟以勉力与努力相济而发展进步。任何事业,以努力达至九分以上,则以勉力而超越之,一如昆虫之蜕化渐渐长大,此扩张事业必经之手续,亦最稳健之方法。试观今日之居高位而营伟大事业者果何如?社会一般之任职务者又何如?余欲以勉力努力二语写各种任事之状况,并以指国人之通病。

(1)努而勉勉而努;

(2)努而勉勉而不努;

(3)不努而勉勉而努;

(4)不努而勉勉而不努;

(5)不勉而努努而不勉。

第一种努而勉勉而努,如上所述,为发展进步蒸蒸日上之最好状况。

第二种努而勉勉而不努,褒之有知足之意,贬之则不免故步自封,敷衍塞责,然犹不足为修德之大害。试截其勉而不努一语思之,其勉也无非图幸得,既得之后尸位素餐,为国家之赘瘤,为社会之蟊贼,已可痛恨。第三种不努而勉勉而努,全语之意脚地不固,陨越堪虞,而不努而勉之勉,则为临渴掘井之状况,吾国今日几无事不然。使勉力与努力分离,不相济而相消,遂成第四种行险侥幸之状况。有二俗谚云:船到桥门自能直;过得海来是神仙,此国人心理上之通病也。

外人偶有誉我者,必为临时事业,盖临时事业全以不努而勉之勉力激成之,事后烟消云散,无所改进,又属勉而不努。尤可虑者,勉力与努力分离,以勉力之足恃,渐生无须努力之观念,反使勉力妨害努力,此种善因恶果,亦修养品性所不料,要之誉我以勉力,即毁我以不努力。此次联合运动会之成绩,誉者固多,自余观之,亦勉力之成绩,非努力之成绩也。其他事业之差堪人意者,非改组机关假言整顿,必更易主任藉博名誉,要皆五分钟之勉力而已。无实力之勉力,虽欲努力而不能,勉力之前后无努力,且以孤独自恃之勉力,减少经常进行之努力,可谓吾国道德修养之特别关系,而愿勉力不愿努力,遂成国人之通性。责任大于能力,今日之任事者几无一不然,具五分之能力,令其负五分之责任,恒怏怏不就。推之各事业各职务,能力与责任,近相参差,而通国遂无一胜任愉快之人,此吾国行险侥幸之现状也。

此外自第一种至第四种,勉努二字互易。则曰勉而努努而勉,与第一种发展进步之意向同。又曰勉而努努而不勉,与第二种无大异。九仞一篑,说由于不自进取。又曰不勉而努努而勉,较第三种已胜一筹,修养之道宜先努后勉,不努而勉不可也,不勉而努无不可也。与第四种努勉互易而曰不勉而努努而不勉,特表出为第五种,因其意与第四种大不相同,不勉而努既无不可,努而不勉亦无不可,何则?努力之意,有以自己为标准,与以所任之事为标准二种之解释,努力至何程度,可以勉力,此为可研究之问题。窃谓以自己为标准,竟可随努随勉。曾子一日三省,即一日之努力,三次之勉力,属于第一种勉而努努而勉之状况。故第五种所谓努力之程度,当以所任之事为标准,所任之事,如尚不能满意,则努力复努力,而不思勉力以高就,则努力之余地为无限大。国家之中等事业有此性质,以健全之中等人才,营无限大之中等事业,胜任愉快且志趣稳定者始克语此,其价值且在第一种之上。努而勉勉而努者,以自己为标准,为个人发展进步之方法;不勉而努努而不勉者,以所任之事为标准,即以国家为标准,为社会发展进步之要件。宁可努而不勉,不可勉而不努,宁可不勉而努,不可不努而勉。征诸吾国近状,所感如是。

(原载《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志》第10期)

最近教育思潮

(1917年8月)

(第一章) 现今思想概说

思想为人生内部之空气。空气循环流通,自古迄今,永不隔绝,思想亦然。所谓现今思想者,思想变迁至现今之意,非但截现今一段之思想与从前绝不相关者也。吾人欲生存于今日之地球,而谓必须吸五百年前之空气,必不可得。顽固之思想一如竹节,与时俗不相通。亦犹是故,所谓新空气,所谓新思想者,不过随时而论。新旧空气不能分,新旧思想不能隔,此人生切要之问题(枫泾丁义兴酱蹄广告自称三百年陈汁,以动人。肉汁而经如此之久,腐臭岂尚可食?意必每日更存,新而旧,旧而新,则今日之新汁,可谓有三百年前开张以来之陈汁。同理,今日之空气可谓有天地以来之空气;今日之思想可谓有自人类以来之思想)。

思想既不能分新旧,又不能分种类。所谓教育思想者,亦非思想界特别之一部分,与伦理思想、哲学思想有密切之关系,而成思想界之系统。王阳明之“大知觉小知,小知觉无知”,大知之哲学觉小知,而为伦理;小知之伦理觉无知,而为教育。哲学思想不能普遍,降其格而易其名,即是伦理。伦理思想又不能普遍,降其格而易其名,即是教育。可知哲学、伦理、教育,有系统的关系。若但就教育而言,教育是谓局部的研究,不具小知,其何以觉无知乎?余尝谓教育家非专门家,而为小知家。

诚以教育决非局部的事业,不若其他专门学可以划分,而其思想之关系,于伦理、哲学,固无待言。溯近世思想之变迁,与十九世纪以前可谓一大革新。宇宙本体归着于唯心论,反机械文明之思想。盛倡理想主义、人格主义,纵有旁流之实现主义,不足以云相对之学说。盖理想派之主张,为现今思想之主潮,有历劫不磨之理论,与人生事实更有空前之大觉悟。

所谓理性淘汰与自然淘汰是也。

人类之事业、人类之文明,与其他动物较,相去悬绝。若系自然进化之结果,造物何独厚于人类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为万物之灵,此几希之灵,即所以与其他动物悬绝之由。若依自然淘汰,人类亦决无如今之情状。而所以致此者,自有人类即有理性加入以相淘汰,为自然主义者所不及料。始恍然人类之事业与文明,固有如是之复杂,如是之迅进也!

十九世纪以前之思想皆为自然主义思想,人类之生存竞争及其进化之径途与其他动物不加区别。虽反对之学说,亦不免蹈此同一之缺点。

细思之,自然主义之思想,不特人类进化结果远超预算,即与人世之实际亦属不合。其他动物仅为生存而活动,故其竞争之结果,适者残存,劣者败尽,一如晚秋之斗蟋蟀,万不可以喻人类。盖人类之所谓生存竞争,决不仅为生存已也,必有何等之理想观,何等之目的观。人事扰攘,岂徒为生计已哉!垂钓羡鱼,非为烹食(扰乱社会之人都是生计极裕之人。近日报载张勋有三千余万之财产,仅为生存,岂不可以已乎?而无如有复辟之理想观,有复辟之目的观,可为一证)。余不信有真知足之人,假使人人知足,即理想淘汰停止。生存一日,决无不受理性淘汰之人。所谓社会的关系,无论如何不能脱离者也。

自有理性淘汰之觉悟,二十世纪之思想遂大革新,且大发展;而教育之领域与职能,亦因而大扩充。人类之事业、人类之文明,非被动的自然淘汰之结果,而为自动的理性淘汰之结果。故人类之事业、人类之文明,皆人类自己负其责任。良心由自我实现而成,并无于人类之外有指使之者。哲学上所谓真理依系于人生之目的,即人本主义是也。又恍知人类行为之或善或恶,亦人类自己决定之,自己改易之。道德非千古不易之理,并无于人类之外有预定之者。哲学上所谓真理自实用而定,即实用主义是也。人类之事业、人类之文明既人类自负其责任,行为之善恶亦自己决定,自己改易。而各个人孰负责任,孰为决定,孰为改革,即国家元首决不能违反民心,擅行专制。社会上少数各个人,谁堪当此重任?

无他,人格尚焉。人格者,良心之模型,道德之容器也。盂圆水圆,盂方水方。人格实现之如何,而良心与道德亦如影随形而俱改。所宜注意者,良心道德借人格之义以说明,不得漫以良心道德说明人格,致蹈循环论证之弊。余于是不得不略述人格之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