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盆地生命的记忆:巴蜀文化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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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巴蜀文学的崛起:大汉声威的代言人(4)

直至当今,一些学人还常常使用“簒汉自立”这样的话评判王莽。似乎天下就应该永远是刘家的,即使当时的皇帝如何地昏聩无能也只能辅佐之(诸葛亮至今被尊崇,即是基于这样的价值标准)。“簒汉”之后王莽的“改制”主要是:先“从我做起”,其家族田地“非冢茔皆以赋贫民”;然后“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再在长安以及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等中心城市实行国家调控的市场机制“五均”政策,实施盐、铁、酒、铸钱、五均赊贷以及“诸采取名山大泽众物者税之”的“六筦”。应该说,这些“改制”措施都是对普通民众有好处的,对社会发展和历史进步有推动作用的。况且王莽的叔父王商对扬雄有知遇之恩和荐举之惠,王莽与扬雄还有同僚之谊(扬雄受牵连自杀未遂,王莽下令保护扬雄,并且拔擢他官至大夫,亦是基于此),因此,扬雄写出并上奏《剧秦美新》,是出自内心的真实情感表现,而非趋炎附势,更说不上晚节不保。可以说,新莽王朝的灭亡,是其有利于普通民众的改革措施危及到官僚和大地主、大商人等富豪阶层的利益,引起社会动荡,刘玄、刘秀等西汉宗室出于“复高祖之业”的私欲,借助荆州等地大饥荒的混乱,推翻了新莽王朝。也就是说,汉取代秦,新莽取代西汉,都是历史进程中的自然现象,无所谓是非曲直,王莽的“改制”是有益于社会发展的,作为思想家和哲学家的扬雄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美”赞之举由之而来。

步入老年的扬雄身体逐渐衰弱,更大的打击是在进入花甲之年后两个儿子的先后夭亡。伤痛的扬雄亲自将二子棺柩送回郫县老家安葬,经济本不宽裕的他因此更加困窘。生于盛世而晚逢乱世,白发人送黑发人,晚景的凄凉,使他把全部精力贯注到写作《方言》(旧题为《酋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方言》的写作从元延四年到王莽天凤五年扬雄卒,持续了27年,《西京杂记》卷三载:“扬子云好事。常怀铅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以为裨补輶轩所载。亦洪意”,可见其严肃和执著的学术态度。这也是扬雄对中国语言文字和方言研究的巨大贡献,是中国最早的方言研究专著,同时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方言著作,是研究汉代方言、语言学、中国语言文学史必不可少的重要材料。

在其71年的人生历程中,前42年的蜀中生活、求学和人生体味,巴蜀地域文化精神必然地要对他发生深刻的影响,巴蜀骄狂豪气人文性格的社会性氛围,是养成他创造个性的根本原因,对故乡的骄傲使他在《蜀都赋》中这样描写蜀锦蜀绣:“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福。尔乃其人,自造奇锦……发文扬彩,转代无穷。其布则细都弱折,锦茧成衽,阿丽纤靡,避晏与阴,蜘蛛作丝,不可见风”;后期29年在长安,做过“郎”、给事黄门,历成、哀、平三帝而始终在一个官阶原地踏步。对此,清人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剖析过其心态:“进不能建功,退不能高隐,又不肯失于放诞之行,是不能与数子者并,唯著书以成名耳”。对易、老的参悟使他获得“恬于势利”的思想资源,在完成《甘泉》等四赋,审时度势后,潜心读书不复寄希望于腾达,再以《解嘲》等向世人明其心志,并着手写作《太玄》、《法言》、《方言》等,都显示着一代大师的心灵轨迹。西汉末大赋和秦汉古文创作已经有非常高的成就,扬雄能在继承的基础上勇于革新,自成风格,开辟出新的境界,是无愧于大家称号的。对《太玄》、《法言》历来评价差异很大,刘歆讥之为“可覆酱瓿”,桓谭则以为超越诸子:“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汉兴以来未有此人也”,甚至认为:“子云亦东道孔子也”并坚信扬雄学说“必传”后世。我们还是引用《汉书·扬雄传》中桓谭一段完整的话来说明:

凡人贱近而贵远,亲见扬子云禄位容貌不能动人,故轻其书。昔老聃著虚无之言两篇,薄仁义,非礼学,然后世好之者尚以为过于《五经》,自汉文、景之君及司马迁皆有是言。今诊子之书文义至深,而论不诡于圣人,若使遭遇时君,更阅贤知,为所称善,则必度越诸子矣。诸儒或讥以为雄非圣人而作经,犹春秋吴楚之君僭号称王,盖诛绝之罪也。自雄之没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终不显,然篇籍具存。

桓谭《新论》云:“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并且不无惋惜地感叹“《玄》终不显”,张衡却纠正道:“汉家得天下二百岁之书也,汉四百岁《太玄》其兴矣”,张衡预言汉朝四百年之后,玄学将大兴天下,这已被魏晋玄学风气所应验。这正基于张衡的知音感:“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王充《论衡·定贤篇》概括道:扬雄、司马相如的作品“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在中华民族文化发展到系统理性阶段的宋代,王安石是如此推崇道:“孟子没,能言大义而不仿于老庄者,扬子而已”,即所谓“儒者夷陵此道穷,千秋只有一扬雄”,司马光将扬雄与孟、荀并列,倒是其“乡党”苏轼则批评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这当然是站在新的时代角度的评价。

扬雄精于天文数历,曾作《难盖天八事》,对盖天说进行了全面批判,根据充分,说理有力,是我国天文学上的重要文献。辞赋、语言学、哲学、天文历数等诸多领域的建树,使扬雄“学甲汉代”,誉满后世。通过扬雄对前辈“乡党”文化创造的传承和发扬光大,注重文学创作、偏重于天文数术以及《易》学研究等特点,开始成为“蜀学”传统甚至导引着中国文化的某些特征。《隋书·经籍志》有《扬雄集》5卷,已散佚。明代张溥辑有《扬侍郎集》,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清严可均所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收赋、箴共4卷,较为详备。

(第四节)别体创新实验:王褒

王褒,字子渊,大致生活于司马相如与扬雄之间,约卒于宣帝晚年,蜀郡资中(今四川省资阳市)人。少孤,家贫,以耕读为本。“墨池”就是他洗笔砚之“坝”,城南书台山,传说是他勤奋攻书的之处。他精通六艺,娴熟《楚辞》,崇敬屈原作《九怀》而初露才华。尔后,他游历成都、上湔(今都江堰市玉垒山)等地,博览风物,以文会友,为后来崛起文坛准备了充分的条件。这个机会终于来临,宣帝神爵、五凤年间,“天下殷富,数有嘉应。上颇作歌诗,欲兴协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赵定、梁国龚德,皆召见待诏”。上行而下效,益州刺史王襄“欲风化于众庶,闻王褒有俊材,请与相见,使褒作《中和》(鼓吹政治平和)《乐职》(反映百官各得其职)《宣布》(歌颂风化普施,无所不被)之诗,选好事者依《鹿鸣》之声习而歌之。时汜乡侯何武为僮子,选在歌中,久之,武等学长安,歌太学下,转而上闻。宣帝召见武等观之,皆赐帛”,歌手及其歌词既然“上闻”,词作者亦应跟进。王襄乘机“因奏褒有轶材。上乃征褒。既至,诏褒为《圣主得贤臣颂》”,作品获得很好的效果,王褒因之被召为待诏。宣帝出行游猎,王褒常相伴随从左右,“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因其才华过人,王褒很快被擢拔为谏大夫。后来有方士说益州(今云南一带)有金马碧鸡之宝,宣帝派王褒前往益州祭祀,王褒在成都写《移金马碧鸡颂》以祭之(此处后为街道名:石马坊、碧鸡坊),后不幸病死途中,“上闵惜之”。

王褒的赋,《汉书》记载有十六篇,今存《洞箫赋》、《九怀》、《甘泉宫颂》及《碧鸡颂》残文以及充满诙谐麻辣的游戏之作《僮约》、《责须髯奴辞》等。比较能代表王褒艺术特色和成就的是《洞箫赋》、《僮约》、《责须髯奴辞》。立足于京城这个大舞台,才华横溢的王褒,一连写了《圣主得贤臣赋》、《甘泉赋》和《四子讲道德论》等赋,其中尤以《圣主得贤臣赋》为著。赋中用良御御骏马来作比,颇为形象:“纵驰骋鹜,忽如景靡。过都越国,蹶如历块。追奔电,逐遗风,风流八极,万里壹息。何其辽哉!人马相得也”,音节急促而寓意深邃,真使人有耳闻目睹马蹄迅疾之感。所写之赋,大多为歌颂国家强盛和皇帝英明之作,这是汉赋的基本特点,也是时代精神使然,王褒难以例外。但王褒对汉代文学的创新贡献,是将汉赋发展到咏物抒情的新途上,其中《洞箫赋》对后世文风文体颇有影响。此赋在修辞上极下工夫,描写精巧细微,音调和美,形象鲜明。篇中多用骈偶的句子,开魏晋六朝骈文之端。刘勰指出:“自卿(司马相如)、渊(王褒)以前,多俊才而不课学;雄(扬雄)、向(刘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就把这种影响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洞箫赋》首尾都是骚体,中间则以骚体为主而杂以散文的排比句,且多用“于是”、“故”、“或”、“若乃”、“其”、“是以”、“则”等虚词提挈、转折,使之具有散文的气势,虽继承的是《高唐》、《神女》等赋的写法,然而变化更多,形式也更活泼。其中描写竹的形态和箫的制成,吹箫者的感情、姿态和神态,箫声的高低变化及感染力,以及乐声的摹画,都极为生动形象。用整篇来写音乐,对一种乐器的制作及其声音作具体的细致的描写,自此赋始,对后代咏物赋影响深远。对声音感情的细微体察,和文字上的曲尽模摹写是该篇引人入胜之处。更重要的是,通篇紧紧围绕洞箫进行铺陈的作品,却蕴涵着作者对人生、对生活的体味和感受,以箫自况,把自己的遭遇和情感完全融入箫的描述中,这才是作品真正的价值,“象征”作为文学最根本的一个特征,由此得到总体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