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大盆地生命的记忆:巴蜀文化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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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盛唐华章:巴蜀文学的辉煌(5)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说刘诗“开朗流畅,含思宛转”,“运用似无过人之处,却都惬人意,语语可歌”,这些特点,在刘禹锡的民歌体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这些诗保存了清新开朗的民间情调,采撷朴素生动的民间口语,运用俚歌俗调的形式,绘真景、抒真情,具有浓厚的天然风韵,即如“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之二),“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等,以及《浪淘沙·锦》诗云:“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还有《蜀先主庙》、《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松滋渡望峡中》等作品,风格上汲取巴蜀民歌含思婉转、朴素优美的特色,清新自然,健康活泼,充满生活情趣。给后世留下“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的民俗画面和地道的民歌风味,《巫山神女庙》中所谓“星河好夜闻清佩,云雨归时带异香”,也记录了类似的心灵访古与灵魂漫游的轨迹。他在《竹枝词序》中系统回忆过其文体创新的诱因和过程:“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今四川巫山县),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纡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之,附于末,后之聆巴,知变风之自焉”,因此“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

公元851年进入巴蜀大地的李商隐,在蜀中生活了5年,这使他常常以司马相如自居,如《寄令狐郎中》:“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他写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大散关遇雪》、《筹笔驿》、《利州江潭作》、《井络》、《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张恶子庙》、《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等巴蜀题材诗,在梓州(三台)的5年,常常是“座中醉客延醒客”、“身世醉时多”,留下“唱尽阳关无限叠”、“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近郭西溪好,谁堪共酒壶”等语。其《三月十日流杯亭》记载“夜饮”盛况:“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吟咏成都的作品如五言排律《武侯庙古柏》:“蜀相阶前柏,龙蛇捧閟宫。阴成外江畔,老向惠陵东。大树思冯异,甘棠忆召公。叶凋湘燕雨,枝折海鹏风,玉垒经纶远,金刀历数终。谁将出师表,一为问昭融”等,七律《杜工部蜀中离席》对杜甫落魄潦倒生涯,寄寓了无尽感慨:“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其即景抒情五言绝句《巴江柳》:“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好向金鸾殿,移阴入绮窗”。而名作《夜雨寄北》重复使用巴山夜雨艺术意象,主要在强调时空和心灵上对比,前句是身在巴山看雨,独自忍受相思之苦,而后句则是想像与知己共话巴山夜雨的情景。在这些诗中,李商隐把写景与咏史融而为一,倾吐了郁积心头的愤懑,表达了对未来前途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落寞情绪。

巴蜀大地游历催生出他的众多作品,如《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惟是有寒芜”,《梓州罢吟寄同舍》云:“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五年蜀中生活,使他能够以“望帝春心托杜鹃”、“行过水西闻子规”(《三月十日流杯亭》),以“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等,表现巴蜀美丽的自然风物和人文景观。李诗展现的是一种心灵景观,其“以心象融铸物象”的艺术思维方式,形成了对心灵世界丰富层次展示的前所未有的独特贡献。大量的客观对应物的意象设置,形成跳跃性、可重组性、非线性的结构方式,带来诗歌的多义性和象征性。有《寄客蜀》谓:“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以及“浣花溪纸桃花色,好好题诗挂玉钩”等。可以说,李商隐的许多名句,都是巴蜀题材,有些甚至成为后人认识巴蜀的名作。

贾岛,早年出家为僧,号无本,后又还俗,屡次应试不第,在充满着忧郁与阴黯的灰色人生里,他把自己紧紧地封闭在文学的象牙塔中,诗以苦奇“险僻”著称,苏轼曾用“郊寒岛瘦”来形容孟、贾在诗歌内容与艺术手法上的相似特征。宋人严羽曾把他们的诗讥为“虫吟草间”。元和五年(810)冬,贾岛至长安见张籍。次年春至洛阳,始谒韩愈,以诗深得赏识。文宗时因事贬为长江(今四川蓬溪)主簿,曾作《病蝉》“以刺公卿”。开成五年(840),迁普州司仓参军,武宗会昌三年(843),在普州司仓参军任上去世。这是一个执著的“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戏赠友人》)、“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就是他苦吟的写照。贾岛在安岳写成的《夏夜登南楼》诗,体现着其人格和文风:“水岸寒楼带月跻,夏林初见岳阳溪。一点新萤报秋信,不知何处是菩提”,此外,还有《寄武功姚主簿》、《送裴校书》、《送僧》、《原上草》、《咏怀》《郑尚书新开涪江二首》、《赴长江道中观冬设上东川场尚书》等巴蜀题材诗篇。五言绝句《剑客》:“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被明代胡应麟称之为“五言独造”。贾岛诗风在晚唐形成流派,影响颇大。

张籍的乐府诗与王建并称,在中唐诗坛上被并称为“张王乐府”。以平易浅切的语言、自然流畅的意绪来增加诗歌的可读性,是其对时代文学的最大贡献。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中称这类诗“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谚,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其《成都曲》之“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句,已经成为历代文人说成都的必引之语。而其《送客游蜀》云:“行尽青山到益州,锦城楼下二江流”,以及写夔州茶事的《和韦开州盛山茶岭》“紫芽连白蕊,初向岭头生。自看家人摘,寻常触露行”,常常成为人们论述巴蜀历史的证据。《宿云亭》、《隐月岫》、《流杯池》、《盘石蹬》、《葫芦沼》、《绣衣石》、《梅溪》等巴蜀题材作品,亦是人们耳熟能详之作。

有唐以来,作家显达而至节度使者,唯高适一人。高适以著名诗人为蜀中“戎帅”历时6年,其谈论蜀中政治军事形势的《西山三城置戎论》就是其政治才华的体现,留下《赴彭州山行之作》、《寄宿田家》等蜀中诗歌。其《人日寄杜二拾遗》“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身在南番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记录了成都特有的节日情况。《燕歌行》为其代表作,并和岑参齐名,合称“高岑”,是“边塞诗派”的代表。

岑参一生5次入戎幕,两次出塞,亦是唐人无二。其入蜀诗详尽地描绘了川北道中沿途情景、社会状况、山水景物,表现着他对形势的担忧(“岩倾劣通马,石窄难容车”)和对美景的欢悦(“山花万朵迎征盖,川柳千条拂去旌”)。到成都后,或泛舟浣花溪,拜谒武侯庙、文翁石室讲堂、扬雄草玄台、司马相如琴台、严君平卜肆,或瞻仰驷马桥、万里桥、石犀、支机石等胜迹,或游灌口、登青城,无不骋目驰怀,吟咏赞叹发而为诗,如《张仪楼》:“传是秦时楼,巍巍至今在。楼南两江水,千古长不改。曾问昔时人,岁月不相待”,公元767年,他赴任嘉州,游凌云寺,上峨眉山,这都留在他的诗中记录下来。例如《登嘉州凌云寺作》:“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殆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天晴见峨嵋,如向波上浮”,以至于他的作品被命名《岑嘉州集》,并永远留居(埋骨)于蜀。

担任过辰、虔二州刺史的戎昱,其作多吟咏旅途山水景色,并表露忧念时事的心情,居蜀之作仍然不离“悲”、“苦”,如《成都暮雨秋》:“九月龟城暮,愁人闭草堂。地卑多雨润,天暖少秋霜。纵欲倾新酒,其如忆故乡。不知更漏意,惟向客边长”,《成都元十八侍御》:“不见元生已数朝,浣花溪路去非遥。客舍早知浑寂寞,交情岂谓更萧条。空有寸心思会面,恨无单酌遣相邀。骅骢幸自能驰骤,何惜挥鞭过柞桥”,《入剑门》:“剑门兵革后,万事尽堪悲。鸟鼠无巢穴,儿童话别离。山川同昔日,荆棘是今时。征战何年定,家家有画旗”等,都是人们说巴蜀的必引之作。

唐代的“行走”文学聚焦于三峡,实现了首次大狂欢。自魏晋时郦道元的《水经注·三峡》以亲见亲历撩开了三峡的神秘面纱以来,世人真正认识了这一鬼斧神工的自然奇观: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青倒影。绝巘多生柽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但是,以三峡为主题的唐诗,在离情乡思之中,更有时代精神赋予的雄奇、壮丽,体现着盛唐文学的飞扬与灵动。戴叔伦《巫山高》写道:“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烟。瞿塘嘈嘈急如弦,洄流势逆将覆船。云梯岂可进,百丈那能牵。陆行巉岩水不前”,李贺《入蜀》:“望空问真宰,此路为谁开。峡色侵天去,江声滚地来”,以及《巫山高》诗,文句与情感同样飘逸飞荡:“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当然,艰辛的人类生存环境给唐人的审美观照抹下忧郁的色彩,如李端《送郑宥入蜀迎亲》:“剑门千转尽,巴水一支长。清语愁猿道,无烦促泪行”,也如皇甫冉《巫山峡》所感怀的:“巫峡见巴东,迢迢出半空。云藏神女馆,雨到楚王宫。朝暮泉声落,寒暄树色同。清猿不可听,偏在九秋中”。而这种忧郁,又常常与三峡迷人的传说交织一体,如刘方平的《巫山神女》:“神女藏难识,巫山秀莫群。今宵为大雨,昨日作孤云。散漫愁巴峡,徘徊恋楚君。先王为立庙,春树几氤氲”,又如蒋洌的《巫山之阳香谿阴明妃神女旧迹存焉》:“神女归巫峡,明妃入汉宫。捣衣余石在,荐枕旧台空。行雨有时度,谿流何日穷。至今词赋里,凄怆写遗风”。应该说,作家被“眼前之景”所动,引发内心情感的剧烈激荡并外化为文字意象,其作品已经是被移情后的“心中之景”,所以,三峡题材作品在很多作家那里,实际上就成为一种宣泄自我情感的载体,如孟郊的《巫山曲》:“巴江上峡重复重,阳台碧峭十二峰。荆王猎时逢暮雨,夜卧高丘梦神女。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目极魂断望不见,猿啼三声泪沾衣”和《巫山高》:“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郁亭亭魂。千载楚王恨,遗文宋玉言。至今青冥冥,云结深闺门”,还有刘希夷的《巫山怀古》:“巫山幽阴地,神女艳阳年。襄王伺容色,落日望悠然”,“猿啼秋风夜,雁飞明月天。巴歌不可听,听此益潺湲”等,这在岑参的“骤雨暗谿口,归云网松萝。屡闻羌儿笛,厌听巴童歌。江路险复水,梦魂愁更多”(《赴犍为经龙阁道》),王维的“人作殊方语,莺为故国声。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晓行巴峡》)诗中,表现得就很典型。

大盆地的三峡不仅以美丽的自然、奇异的民俗和迷人的传说为唐代文学提供了缤纷多姿的艺术意象,也以“竹枝词”这种独特的民歌体裁为中国文学增加了新的话语方式。《乐府诗集》卷八一《近代曲辞三》如此题解:“‘竹枝’本出于巴渝。唐贞元中,刘禹锡在沅湘,以俚歌鄙陋,乃依骚人《九歌》作《竹枝》新辞九章,教里中儿歌之,由是盛于贞元、元和之间。”禹锡曰:“‘竹枝’,巴歈也。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焉”,今人夏承焘在《论杜甫入蜀以后的绝句》中也肯定:“蜀中是《竹枝词》的发源地。唐人刘禹锡、白居易以及《花间集》里各家的《竹枝曲》,都用四川民歌声调”,“杜甫这些不调字声的绝句,是否即用四川《竹枝》那种‘激讦’‘伧儜’的声调,他自己没有说明,我们不能臆测。但我们看宋人注杜诗,举出他用‘蜀中语’相当多,如‘上番’、‘禁当’、‘长年’等等,都是”。

(第五节)大盆地之花:巴蜀诗人群

唐代巴蜀作家辈出,群星辉映,都有佳作传世,《升庵诗话》卷十一谓:“唐世蜀之诗人,陈子昂射洪、李白彰明、李馀成都、雍陶成都、裴廷裕成都、刘蜕射洪、唐球嘉州、陈咏青神、岑伦成都、符载成都、雍裕之成都、王严绵州布衣、刘暌绵州乡贡进士、李渥绵州、田章绵州、柳震双流、阮咸成都、刘湾蜀人、张曙巴州、僧可朋丹稜、扈处扆蜀人、毛文锡蜀人、硃桃椎蜀人、杜光庭青城,若张蠙、韦庄、牛峤、欧阳炯,皆他方流寓而老於蜀者”,说的就是这种盛况。僻居封闭的西隅而又物华天宝,巴蜀人多自视雄长、恃才傲物,洋溢着浓烈的浪漫与几分天真,一旦出蜀溶入主流文化之中,往往以狂放不羁、特立独行、锐意进取之姿态,常常表现为“木秀于林”,却为治国者所难容,他们只能在风骚领域流芳百世,在自由人格上为人景仰,在传统文化中成为独放异彩之奇葩,这就是另一种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