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我们对身体美丑的最初想法来自于评论别人的外形和容貌。然而,我们很快就知道别人也会对我们品头论足。我们渴望知道,自己的外貌会得到他们什么样的批评或赞许。我们通过照镜子或者用诸如此类的方法,尽可能地以他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检视自己的全身上下。如果我们对自己的外貌感到满意,我们就会很平静地忍受别人不留情面的恶评。反之,如果我们感到自己成了厌恶的对象,那么,他们的每一个不赞许的表情都会使我们感到羞辱。我们之所以在乎自己的美和丑,显然是考虑对他人的影响。如果我们同社会没有联系,就完全不会对自己的外表表示关心。
130当我努力考察自己的行为时,当我努力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判断时,我仿佛把自己分成两个人: 一个“我”是审察者和评判者;另一个“我”是被审察和被评判的行为者。第一个“我”是个旁观者,当我们观察自己的行为时,我们也会设想自己的处境,并理解自己的情感。第二个“我”是行为者,对这个“我”的行为我将以旁观者的身份作出评论。第一个“我”是评判者,第二个“我”是被评判者。这两个都是“我”,不过,评判者和被评判者不可能完全相同,就像原因和结果不可能完全相同一样。
131人,天生就希望被人热爱,而且希望自己是一个可爱的人,或者说,希望成为应当被热爱的人。他天生就害怕被人憎恨,而且害怕成为可恨的人,或者说,害怕成为应该被憎恨的人。人们不仅希望被人赞扬,而且希望自己是一个值得赞扬的人,或者说,希望成为那种虽然没有受到人们的赞扬,但确实是应当受到赞扬的人。人们不仅害怕被人责备,而且害怕成为一个该受责备的人,或者说,害怕成为那种虽然没有受到人们实际的责备,但确实是应该被责备的人。
132好胜心,即希望我们自己胜过别人的心理,产生于我们对他人的卓越感到的钦佩。我们都有好胜心,但是,即使我们受到别人的赞扬,也不表示我们的好胜心得到了满足。我们至少得相信,我们具有像别人那样值得赞扬的素质。要想获得这种满足,我们必须变成公正的旁观者,用别人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品行。经过观察,如果它们看起来跟我们希望的一样,确实值得赞扬,我们就会感到快乐与满足。如果我们发现别人看待我们时,有着与我们相同的见解,那么我们将更加快乐和满足。他们的赞扬必然会让我们觉得自己确实值得赞扬。
133当我们被赞扬,而实际上并不值得赞扬时,这种赞扬几乎不可能带来多大的快乐。由于不明真相或误解,落在我们头上的尊敬和钦佩决不会让我们满足。那个因为误解称赞我们的人,不是在称赞我们,其实是在称赞别人。我们不可能对他的称赞感到丝毫的满意。对我们来说,这些称赞会比任何责难更使我们感到耻辱,它会不断地使我们反省。这种反省提醒我们: 我们应该是什么样的人,但实际上我们不是这样的人。
134一个涂脂抹粉的女子,即使别人赞美她的肤色漂亮,她也不可能感受到多少快乐。我们认为,这赞美反而让她想起,别人会怎么看她的真正肤色,相形之下,这悬殊的对比使她感到难过。如果这名女子因为听到这种毫无根据的赞美而感到高兴,那只能证明她的个性浅薄、轻佻。这就是名副其实的爱慕虚荣。正是爱慕虚荣,造成了各种矫揉造作与庸俗的谎话。
135愚蠢的说谎者,通过叙述子虚乌有的冒险事迹来激起同伴的钦佩;妄自尊大的花花公子,摆出一副显赫和高贵的架子。毫无疑问,他们都为已经得到的赞扬所陶醉。然而,他们的虚荣心是一种幻觉。他们不是以他们的朋友应该有的眼光在看待他们自己,而是以他们相信他们的朋友会有的眼光在看待他们自己。他们的浅薄和愚蠢总是使他们无法反省自己。他们也不知道,一旦真相大白时他们在其他人眼里将是多么的卑劣可鄙。
136我们不仅为赞扬而感到高兴,而且为做下了值得称赞的事情而感到快乐。即使我们实际上没有得到任何赞同,还是感到愉快。我们期待着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称许和赞美,如果这些称赞的确还没有实际发生,那只是因为大家不知情。人们之所以甘愿抛弃生命,去追求他们死后再也不能享受的名誉。是因为他们预料自己将会被授予那种荣誉。他们耳边回响着永远不会听到的赞许,他们心头回旋着永远不会感受到的赞美,这些想象消除了他们心中强烈的恐惧,并且使他们情不自禁地做出常人难以企及的行为。
137当造物主造人的时候,她赋予他一种根本的愿望,使他想要取悦他的同胞。但是,那不足以使他适合社会。因此,造物主也赋予他另一种愿望,使他想要当一个应该被赞许的人。前一种愿望,只能够使他从表面上去适合社会;后一种愿望,使他真正地适合社会。前一种愿望,只能够使他表面行善,私底下掩盖罪恶;后一种愿望,使他真正地热爱美德、远离罪恶。
138如果有人犯下了滔天大罪,即使他能够保证没有人会知道他的罪行,甚至他也相信造物主不会惩罚他,但是他仍然感觉到自己终生难以逃脱的悔恨之情,仍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所有人憎恨和愤怒的对象。这种痛苦,像魔鬼一样纠缠着这个自知有罪者,让他一生不得平静和安宁。隐匿罪行不可能使他摆脱它们,排斥宗教信仰也不可能完全使他从这中间解脱出来。能够不受这种折磨的人,都是那些对名声好坏、个人善恶漠不关心的人,也就是最卑鄙和最恶劣的人。
139恶贼和拦路强盗,这些任意犯罪的人往往很少觉察到自己的恶劣,所以从不后悔。他们把上绞刑架看成是自己的宿命,他也不愿考虑这种惩罚是否公正。因此,当这种命运确实落在他们身上时,他们只是认为自己运气不好而已,他们接受自己的命运,除了害怕死亡之外,没有感觉到其他什么不安。我们经常发现,有时这种恶贼和拦路强盗,这种卑微的可怜虫能轻易地战胜死亡的恐惧。
140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当他遭到不实的指控,将某一重罪归咎于他时,虽然他的意志异常坚定,他仍然感到震惊,而且对此深感屈辱。那个清白无辜的人,由于感受到死亡,而心里不安,但更折磨他的,是他所受到的不公平对待。他痛苦地想象着: 今后他最亲密的亲友们一想起他,就觉得羞愧,他们甚至会憎恶他,因为他们误认为他做了那个可耻的行为。为了人们的心灵得到安宁,我们希望这种严重的冤屈,尽量少发生。但是,在所有国家,甚至包括一些司法制度相当完善的国家,这种情况也不时发生。
141对于被冤枉犯下严重罪行的那些人来说,他们的视野,如果仅局限于现世这种卑微的人生观,也许就无法为他们提供多大的心理慰借。他们不再能做什么事情,使自己变得高尚可敬。他们已经被判了死刑,并将永远背负着骂名。在这种时候,只有宗教信仰才能让他们得到真正的慰借。只有信仰宗教,他们才会相信,只要全知全能的上帝赞同他的行为,人们怎么看待他是无关紧要的。宗教信仰向他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更光明、更仁慈和更公正的世界。在那里,他们的清白无辜会获得广泛宣告,他们的美德会得到报答。
142诗歌是否优美是属于细腻精细的鉴赏力的问题。一个年轻诗人很难确定自己的诗歌是否优美,所以,一旦得到朋友和公众的好评,他会喜出望外;一旦得到糟糕的评价,他就无地自容。拉辛的《费德尔》是一部最好的悲剧,或许已译成各国文字,拉辛对它没有获得多少好评深为不满,因而他虽然风华正茂,写作技能处于巅峰,也决意不再写作任何剧本。这位伟大的诗人经常告诉他的孩子: 琐碎和不恰当的批评给他带来的痛苦,超过高度的和正确的赞颂给他带来的快乐。众所周知,伏尔泰对轻微的指责同样极为敏感。
143相反,数学家对自己发现的定理的真实性和重要性充满自信,因此对于人们怎样对待自己毫不介意。艾萨克·牛顿爵士的伟大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被公众冷落了好几年。那个伟人的平静从未因此受到片刻的搅扰。自然哲学家们同数学家相近,不受公众评价的影响,对自己发现和观察所得知识的价值,具有同数学家相等的自信和泰然自若。由于不在乎公众的评价,数学家们与自然哲学家们很少去组成各自的派别和团体,来维护自己,贬低对手。他们通常和蔼可亲、胸怀坦荡,相互之间能够和睦相处,维护彼此的名誉,不会为了博取公众的赞誉而明争暗斗。如果他们的工作获得肯定,他们自然分外高兴,如果他们的作品受到冷遇,他们也不会恼怒。
144对诗人或那些自夸自己作品优秀的人来说,情况就不是这样。他们非常容易分成各种文人派别。每个团体公开地诋毁其他阵营的名誉,要不然就秘密地予以打压。他们各自运用阴谋诡计争抢公众的好评,攻击敌对阵营的作品。在法国,波洛瓦和拉辛充当某一文学团体的领袖,首先贬低奎纳特和裴罗特的声誉,后来贬低丰特奈尔和拉莫特的声誉,甚至以一种极为无礼的方式对待善良的拉封丹,他们不认为这样会有失自己的身份。在英国,和蔼可亲的爱迪生先生并不认为为了贬低蒲柏先生与日俱增的声誉而充当某一小文学团体的领袖,会同自己高尚和谦虚的品质不相称。
145一个人可以贿赂所有的法官以使自己胜诉,但是他心里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道理,与法官的判决无关。所以,如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理,他就没有必要去贿赂法官。如果赞扬只是能证明我们应该受到赞扬,它对我们来说就并不重要,我们就不会不择手段去得到它。不过,对聪明人来说,在受到怀疑的情况下,别人的赞扬能证明他应该受到赞扬,所以赞扬因为其自身的缘故而具有重要性。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聪明人有时也企图用很不正当的手段去获得赞扬和逃避责备。
146赞扬和责备,表明别人对我们的品行实际有什么感觉;值得赞扬和应当责备,表明别人对我们的品行应该有什么感觉。喜爱赞扬,就是渴望获得同胞们的好感。喜爱值得赞扬,就是渴望自己成为那种好感的合适对象。一个人做出值得赞扬的行为,到底是基于哪种理由?是渴望获得这一行为应得的赞扬?还是渴望获得比应得的更多的赞扬?他自己常常分辨不清,对别人来说就更难了。贬低他的行为价值的那些人,把它归结为对赞扬的喜爱,即虚荣心。有意正面评价其行为的那些人,把它归结为对值得赞扬的喜爱,即对光荣又高尚行为的喜爱。旁观者是在根据自己思考的习惯,或者根据自己的好感或恶感,既可把这种行为的理由和动机想象成这个样子,又可把它想象成另一个样子。
147如果一个人做出值得赞扬的行为,就显露出对赞扬较强烈的渴望,这往往表明他不是一个伟大的智者,而通常是性格软弱的标记。但是,在渴望避免责备的焦虑之中,不存在性格软弱,而常常包含着极其值得赞扬的谨慎。
148造物主按照自己的设想来造人,并指定他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理者,以监督其同胞们的行为。他的同胞们也天生被教导承认这种权威和裁判权,当他们遭到责难时感到丢脸和屈辱,而当他们得到赞许时则感到得意。人以这种方式变为人类的审判员,但这只是第一审。最终的、决定性的判决来自于更高一级的法庭,也就是人们良心的法庭,来自于内心那个想象中的、公正的和无所不知的旁观者的法庭。这两种法庭实际上是不同的。外部那个人的裁决权基于对实际赞扬的渴望以及对实际责备的嫌恶。内心那个人的裁决权则基于对值得赞扬的渴望以及对该受责备的嫌恶。
149当所有的同胞似乎都高声责备我们时,我们几乎不敢宽恕自己。那个内心的人,我们设想的公正的旁观者在提出有利于我们的评判时,也会怀着恐惧和犹豫不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心中这个半神半人的旁观者,虽然部分具有神的血统,但是也部分具有人的血统。当他的判断与我们的同胞一致时,他的感觉可靠而坚定,他似乎在按照神的血统行事;但是,当愚昧无知和意志薄弱的旁人的判断使他大惊失色时,他就暴露出自己同人的联系。这种时候他是按其血统中人的部分行事,而不是按其血统之中神的部分行事。
150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痛苦而意志消沉的人只好向更高的法庭,向无所不知的宇宙的最高审判者求助。这个审判者不会被蒙蔽,不会做出错误的裁决。他相信,这个最高审判者最终会给他一个公平。他在沮丧和失望时所能得到的唯一支持,就是坚信他能得到这个最高审判者的公正裁决。天性让他感觉到这个最高审判者保护着他,不仅保护他在尘世的清白无辜,而且还保护他的内心平静。
151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把今生的幸福托付于来世。对来世渺茫的希望和期待来自于人类的天性,只有它能支撑人性尊严的崇高理想,能照亮不断逼近人类的难免一死的阴郁前景,并且在由于尘世的混乱导致的深重的灾难之中保持乐观情绪。
152有一则教条说,人有来世,在那里,每个人将受到公平的审判,凡是德行相同的人,都将被排列在一起,享有同等的地位。在今生,有的人由于时运不济而无缘展现才能与美德。他的才能与美德不仅不为一般民众所知,而且连他本人也不能确信,甚至内心里的那个人也几乎不敢肯定他自己。然而,在那个来世里,他的优点将得到公正的评价,对他的评价甚至会超过那些在今世享有盛誉只是由于他们处境优越而建立了丰功伟业的人。这教条,是这么值得尊敬,是这么使软弱的心灵获得抚慰,以至于每一个怀疑这教条的人,最终都忍不住想要相信它。
153我们自己微小的利益得失,比起与我们无关的他人的至高利益,显得更重要,并且会在我们身上引起更为强烈的喜悦或悲伤。由于我们那原始自私的天性,我们在衡量他人的各项利益时,总是偏向于我们自己的利益。所以,我们必须改变自己的立场。我们要想公正地衡量那些相对立的利益,既不可以站在我们自己的立场,也不可以站在对方的立场,我们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场。这个第三者和我们双方都没有特殊的利害关系,因此可以不偏不倚地作出公正无私的评判。其实,在习惯与经验的作用下我们经常把自己当做第三者,只是我们自己感觉不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