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当行动结束,行动的激情平息之后,我们能够比较冷静地去体会公正的旁观者的情感。以前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变得无关紧要,现在我们能够以旁观者的坦率和公正来考察自己的行为。然而,即使在这种场合,判断也很少是十分公正的。我们对自己品质的评价,完全依赖于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判断。想到自己的罪恶是很不愉快的。因而我们常常故意背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不利于我们的那些情况。仅仅因为我们羞于和害怕看到自己曾是不义的人,我们就不愿正视自己的行为,甚至固执于不公正的行为。
179这种自我欺骗,这种人类的致命弱点,是人类生活混乱的根源之一。然而,上帝并没有放任我们这种缺陷的泛滥而不管,也不会允许我们总是受到自爱的欺骗。我们对他人行为不断的观察会引导我们建立关于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应该做的一般准则。别人的一个行为让我们毛骨悚然,我们听到周围每个人都表现出相同的憎恶,这就进一步巩固了我们的感觉。我们决意不犯相同的过错,也不使自己成为人们普遍指责的对象。这样,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归纳出一条一般的行为准则,即不要让我们自己成为可憎、可鄙或该受惩罚的对象。
180我们最初赞同或责备某些行为,并不是因为经过考察,判断出它们符合或不符合某个一般准则。相反,一般行为准则是根据我们从经验中发现的,是从某种行为被人们所赞同还是反对而形成的。一般准则在某些场合,它们帮助我们判断: 人类行为中有哪些是正义的,又有哪些是不正义的。这似乎误导了一些非常著名的作家,在他们的理论体系中,认为人类判断正确和错误行为,就像法院的法官审理案件一样,即首先考虑某条一般准则,然后再考虑这个行为是否符合这一准则。
181许多人非常尊重自己确立的行为准则,在他们的一生中都据此行事。所以,他们的行为中规中矩,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受到重大指责,然而,这些人也许从未感受到其得体的行为背后应有的合宜的情感。一个人得到了另一个人的巨大帮助,由于天性冷淡,他心中可能只有一点点感激之情。然而,他接受过完整的道德教育,他明白,忘恩负义的行为多么惹人讨厌,而知恩图报又显得多么可爱。因此,虽然他的心里并没有任何感恩之情,他仍会努力对自己的恩人表现出感激之情。他会经常拜访他的恩人;他会对恩人十分恭敬;只要他谈到恩人,他一定肃然起敬,一定把他得到的恩惠挂在嘴边。而且,他将不失时机的为过去所受的恩惠做出适当的回报。
182一个妻子有时对她的丈夫没有夫妻之间应有的那种柔情。然而,如果她有较好的道德修养,她会对她丈夫关照体贴,忠诚相待,表现得无可指责,就好像她具有那种柔情一样。这样一个妻子,无疑不是最好的妻子。虽然她认真和迫切地履行自己的各种责任,但是她在许多方面做不到体贴入微,一定会在一些环节上犯错。如果她真正具有妻子应有的感情,就会体贴入微,很少犯错。不过,她虽然不是最好的妻子,也许仍排得上第二。因为,构成大多数人类的是粗劣的黏土,而这种黏土是不可能被塑造成完美的模型的。通过训练、教育和示范,人们会对一般准则留下深刻的印象,能在大部分场合表现得比较得体,这已经算不错了。
183有节操的正直的人和卑劣者之间本质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尊重一般准则。正直的人坚定地遵从他所信奉的准则,一生都不会动摇。卑劣者则让人捉摸不定,采取什么行为要看他的心情或兴趣。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容易发生变化,如果不尊重一般准则,人往往会做出不合理的行为。你的朋友在你正好不愿接待时来拜访你。以你当时的心情,你很可能觉得他来得不是时候。如果你的行为出自你的心情,那么,就算你是想以礼相待,但是你的言谈举止也会显得冷淡和不耐烦。要想做到不失礼,只有尊重礼貌和好客的一般准则才行。你对这些准则的尊重,使得你的举止能够做到大致相当得体,并且不让那些心情变化影响你的行为。
184对一般准则的尊重起初是出于人的天性。人们想象出来的神,被塑造成具有和人一样的情感。一个受到伤害的人,祈求朱庇特为他所受的冤屈作证,他深信这位神会产生义愤,就是最平凡的人目睹不公正的行为时也会产生这种义愤。那个伤害别人的人感到自己成了人类憎恶和愤恨的对象,他认为神也会对他产生憎恶和愤恨。他无法规避这些神,无力抵抗这些神。人们普遍地讲述和相信众神会报答善良和仁慈,惩罚不忠和不义。宗教所引起的恐惧心理对人类的幸福来说太重要了。
185无论我们自己的是非之心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上天赋予我们这种是非之心,是为了指导我们的行为。这种是非之心极具权威,它们是我们行为的最高仲裁者。我们的是非之心决不和我们天性中的其他一些官能和欲望处于同等地位,它们有权限制其他官能和欲望。没有一种其他的官能和欲望可以评判另一种官能和欲望的好坏。爱并不评判恨,恨也并不评判爱。但是,是非之心具有特殊的评判功能,它会裁判我们的其他天性,并给予责备或称赞。
186当造物主创造人时,其本意是给他们以幸福。在我们看来,造物主工作的目的都是为了促进幸福,防止不幸。于是,我们在是非之心的驱动下做事情,就是在寻求促进人类幸福的最有效的手段,因此,从这个方面说,我们是在配合造物主,一起促进那个提高我们幸福的计划。相反,如果不理会是非之心,我们就在阻碍我们的幸福,并且表明自己在与造物主为敌。因此,在前一种场合,我们会期待造物主赐予我们特殊的恩惠和奖赏,而在后一种场合,我们害怕造物主会报复和惩罚我们。
187尽管世界万物看起来毫无规律,但是,即使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每一种美德也必然会得到适当的奖赏。什么是对诚实、公正和仁慈最恰当的奖赏呢?是我们的信任、尊重和敬爱。当然,一个好人可能被错误地怀疑犯有某种罪行,他很冤枉地遭到人们的憎恶和反感。但是,单个人的单一行为的确容易被人误解,他的所有行为的总特征却不大可能被人误解。一个清白的人可能被人冤枉,被认为做了坏事,然而这种情况很少见。相反,他的一贯清白常常会引诱我们在他真正犯罪之时为他开脱。同样,一个长期以来一直做坏事的人,被作为恶棍记住的人,在他确实无罪的时候也会经常受人怀疑。
188勤劳的恶人辛苦耕种土地,懒惰的好人任由土地荒芜。最终谁应该得到收成呢?哪个人应该挨饿,哪个人应该富裕呢?按照自然规律,事物的进程有利于恶人,然而,人们的天然感情偏向于好人。人类的法律,体现了人类的感情。它会剥夺勤勉的叛国者的生命和财产,用来报答大手大脚但忠诚而热心公益事业的好公民。人,就这样被造物主指引,对物重新进行分配。
189“这符合神的伟大吗?”克莱蒙大主教质问道,“听任他亲手创造的世界混乱不堪;听任恶人总是胜过好人;听任篡位者废黜无辜的君王;听任父亲被忤逆的儿子杀害;听任丈夫被泼悍不忠的妻子打死,这符合神的伟大吗?啊,上帝!如果这就是你,如果这就是我们敬畏崇拜的上帝,我就不再承认你是我的父,是我的保护人,在我悲伤时给我安慰,在我软弱时给我支持,在我忠诚时给我奖赏。你将被看做一个懒惰而古怪的暴君,这个暴君为了自己傲慢的虚荣心而践踏人类的幸福,他之所以创造人类,只是为了把他们作为由他任意摆布的玩物。”
190宗教加强了天生的责任感,因此,人们通常相信深受宗教思想影响的那些人,诚实正直。人们认为,这些人的行为除了受到世俗的约束外,另外还有一种约束。信仰宗教的人行动起来会审慎,因为至尊的神会根据他的实际行动给予评判。因此,人们相信他循规蹈矩和一丝不苟。无论是哪里的宗教,只要那儿没有卑鄙的小集团和宗派搞破坏;无论是哪里的宗教,只要那儿没有人注意琐屑的宗教仪式胜过正义和慈善的行为,只要没有人通过献祭和愚蠢的祈求之后就心安理得地从事欺诈和暴行,那么,世人加倍地信任笃信宗教的人的行为,就毫无疑问是正确的。
191有人说: 我们既不应该因为感激而报答,也不应该因为愤恨而惩罚。我们既不应该保护自己的不能自立的孩子,也不应该赡养自己老弱多病的双亲。所有对具体事物的爱都要从自己的心中扑灭,一种伟大的爱应当取代其他一切爱,那就是对造物主的爱。人们只渴望自己变成造物主所喜欢的人,渴望用造物主的意志来指导自己的全部行动。他们认为,我们不应该因为感恩之情而报答他人,我们不应该因为仁爱之心而帮助他人,我们不应该因为爱国而关注公共事务,也不应该因为博爱而慷慨。我们行为的唯一原则和动机,不应该是内心情感,而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责任感。但实际上,基督教并不支持这种说法,它的教义中并没有说,责任感应当是我们行动的唯一原则。
192如果一个受惠者,对施恩者本人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他之所以报答那些帮助,仅仅是出于冷冰冰的责任感,那么,施恩者会认为他自己并没得到回报。一个丈夫如果发现他妻子温驯,仅仅是因为她顾虑到她身为人妻的身份义务,那他对最温驯的妻子也会有所不满。一个儿子即使竭尽孝道,然而,如果他缺乏对父母的感激和敬意,他的父母会抱怨他的不近人情。如果一个父亲,虽然机械地履行了父亲的所有义务,不过,却丝毫没有表现出对儿子的慈爱,他儿子也不可能对这样一个父亲满意。
193在什么时候,我们的行动应该完全听命于责任感,或完全出自对一般准则的尊重?在什么时候,其他的感情应该对我们的行动产生主要的影响?应该这样认为,慈爱的感情可以和责任感一起发生作用。我们做出的优雅可敬的行为,最好一方面出自那些慈爱的情感本身,另一方面,也出自对一般行为准则的尊重。但是,我们施加惩罚时,更多的是由于施加惩罚符合一般行为准则,而不是出于任何强烈的报复意向。
194看到责任感被用来约束、减少那些慈爱的感情,而不是被用来激励、增加它们,以免我们做得太过分,令人觉得不愉快。我们会高兴地看到,一个父亲不得不抑制他对子女的溺爱,一个朋友不得不限制他自己天生的慷慨大方,一个受惠者不得不约束他自己心中的感激。
195没有什么比一个这样的行为更为优雅了: 他对自己受到的重大伤害感到怨恨,是因为他觉得它们应受怨恨,觉得它们是怨恨的适当对象,而不是因为他自己的不愉快的激情。他像一位公正的法官,在决定那个恶行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时,他只依从于一般的规则。他在实施规则时,不让自己曾经承受的痛苦干扰自己,反而同情犯人的痛苦。即使在愤怒中,他也不会忘了慈悲,他以温和的方式实施那规则,尽可能地给犯人仁慈和轻判。
196吝啬鬼和节俭勤勉的人之间的差别就在这里: 前者焦虑不安地关心财物,而且仅仅是为了那些财物;后者也很注意财物,不过,那只是由他的行为准则所决定的。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整天焦虑不安或不停盘算,只是为了赚取或节省一个先令,他就是一个吝啬鬼,一个庸俗的人。节俭勤勉的人不同,他的经济境况也许使他必须极端节省,非常勤勉。但是,每一次的节省与勤勉,不是由于对利润的考虑,而是出于他必须这样行事的一般行为准则。
197一个人不去追求能促进私人利益的重要目标,就显得志气卑劣。我们瞧不起一个对征服或保卫领地一点儿也不焦急的君主。一个没有官职的绅士,在他可以不用卑劣的手段去获得一个比较重要的官职时不尽力而为,我们几乎不会对他表示尊重。一个国会议员,如果对他自己的选举一点也不热心,会被他的朋友们视为不值得依恋而予以抛弃。甚至一个商人不去力争获得丰厚的利润,也会被他的邻居们看成是一个胆怯的家伙。勇气和热忱就是有事业心的人和无所作为的人之间的差别。
198有关私人利益的重大目标——它们的得或失会极大地改变一个人的地位,成为被称作雄心的热情的对象。这种雄心如果不超过谨慎和正义的范围,就会受到众人广泛的钦佩。即使是不正义的和过分的雄心,有时也具有诡异的伟大特征,令人为之倾倒。人们崇拜英雄、征服者和政治家,因为他们的行动计划虽然不正义,但是非常有胆略。一个吝啬鬼对于半便士的狂热,不一定少于一个野心家征服一个王国的狂热,贪婪和雄心的差别仅仅在于它们的目标是否伟大。但人们就是不会钦佩一个吝啬鬼。
199几乎所有有关美德的一般准则,都含糊不清,允许有很多例外。感激或许是最精确、最少例外的一般准则。感激意味着,我们得到多少帮助,我们就应当给出多少报答,如果有可能,还应当给出更多的回报。这似乎非常清楚,几乎不会有例外。然而,如果在你生病时有人照顾了你,你是不是应当在他生病时照顾他?假如你去照顾他,那么你应该照顾他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一定要和他照顾你的时间相同?作为回报,是否要照顾他更长的时间,那么应当长多少呢?当你贫困时,如果你的朋友借钱给你,你是不是应当在他贫困时借钱给他?你该借多少钱给他呢?借给他多久?显然,一般准则不可能在一切情况下都能对这些问题给予精确的回答。
200但是,有一种美德,一般准则非常确切地规定它要求做出的行为,这种美德就是正义。正义准则规定得极为精确,没有例外和修改的余地。如果我欠某人十镑钱,正义要求我,在约定的时候,或是在他要求归还这笔钱的时候,如数归还。我应当做什么,我应当做多少,我应当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做,所有行为的性质和细节,都已被规定和明确。过于固执地信奉有关谨慎或慷慨的一般准则可能是笨拙的和呆板的,但是,忠实地遵循正义准则却没有什么迂腐可言。相反,正义准则应当得到最神圣的尊重。
201在实践其他美德时,引领我们如何行为的,与其说是对这些准则的尊重,不如说是希望行为合宜的想法,是对某一行为习惯的爱好。我们应当更多地考虑这一准则所要达到的目的和旨趣,而不是准则本身。但是,关于正义,却不是这样。正义准则精确明白。只有完整坚持正义规则的人,只有固执遵照正义规则的人,才是值得钦佩、可以信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