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字号与野球队
终于进入了十一月份。奇怪的是，这年秋天更冷厉，更阴沉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之后，一大群枯叶簌簌飘落下来，色彩已非金黄，暗褐色、暗灰色穿插其间，卷着枯枝铺在了地上，教人心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恢复到金秋十月的状态。
国家体育运动管理中心训练局。
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为什么是这样的名单？”
四人相对而立。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没说话，马尾辫女子也没说话，身后四十岁开外的男子更没说话。胖乎乎的中年人安坐在沙发上，只是抽着烟。
“居然真要从这些小鬼中组建国青队？这样的国青队怎么可能打世锦赛啊！”那人吼道：“而且，事先竟然不跟我通气就擅自追加个人？”
戴眼镜的中年人这才取下眼镜擦着：“当初是谁给我这个决定权的？”
“我不是说过吗，这些只不过是走过场，真正的名单早就定下了么？”
庄锋霍然睁开双眼，盯着面前的光头：“苏晓，你这个名单，我不认同！”
“我多少次暗示过你，你怎么还是这般悟性？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又能查到什么？”苏晓又一拍桌子，震得桌子咯吱作响。
庄锋叹道：“是，这般做法也不是第一次。”
苏晓冷笑：“那你何必还要自命清高？你也知道，二十岁的球员和十八岁的球员，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灵活度都没办法比，二来，原国青队的全部是从小一级一级打上去的，你以为她们会轻易被这群高中生取代？况且，这些高中生平均身高远远低于原国青队，摊到世界大赛还能打么？名单中还有一个才学了三年篮球的人对吧？我拜托你，别侮辱了国青队好吗？”
庄锋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晓：“一句话，认我的名单不？”
苏晓怔了怔，目光蓦然一阵狠毒：“你当真要以你的教练生涯为赌注？”
胖乎乎的中年人见状急忙站起来横在两人中间，叹道：“赌这个有意思嘛？”
“谭主任，”庄锋咬牙道：“如果这次再不做改变，我情愿立刻回南京！”
“哎，哎，别激动啊。我理解你的愿望，这也是我们的意思啊，要不史应龙怎么会举荐了你啊，”谭主任拍了拍庄锋的肩，满脸堆笑：“不用操之过急，至少，一半人足矣了！”
“一半人，还不如不要弄！去年国青队打成这个熊样，你也不是没看到的！”
“你！”苏晓脸色一下子发青！
“哎哎，你们都坐下，去年的成绩不是苏晓的错啊，况且这也不是最终名单是不？离世锦赛还有一个半月多，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挑选，对不对？”
“我哪有时间慢慢挑选！”
“各位，请听我一言，”关云这才轻柔地道：“从这两周来看，高中生对篮球的理解能力确实强一些，只是基础和身体素质相对弱了一些。我也知道特训营最主要的目的是既能大幅提升高中生球员的水平，又能从中发现特别优秀的苗子作为补充，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补充选拔方式！”
“对对，还是小关明事理，”谭主任满意地看了一眼关云，笑道：“苏晓啊，你可别忘了小关以前怎么进入国家队呀？小关在美国待了十年，对美国的青少年篮球培养体系非常熟悉呢！这次就充分放权给庄锋，啊？”
冯敏从房门踱到窗边，折了个头，又从床边踱到房门，终于高举双手大声嚷道：“这些领导到底在想什么啊！我们其实是二队？还要两周的选拔？玩我们耶！”
成天艳皱着眉，庄红凝视着窗外的天空沉默无语。史义琳忍不住喊道：“喂，你收声啦，当心让别人听见了！”
“嗷！”冯敏敲了下头：“你自然没问题！我们可是单纯喜欢篮球才打到了今天，结果还是要让位给那些专业球员！哼，果然还是野球队啊！”
“野球队？”成天艳扭过头。
“不上道，”冯敏嘴角牵起了一丝冷笑：“我们大部分人没进过体校，有的人甚至是体校的淘汰品，现在居然自不量力要挑战国字号……”
“呵……自不量力？那么我当年就是这么不自量力！”
众人一怔，扭过头，关云正倚在门口冲她们晃了晃钥匙。她瞧出众人的顾忌，一笑：“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因为浪费了两周的时间而觉得不爽，是不？”
“才没！”冯敏翻了翻白眼：“只是觉得，怎么没完没了！”
“呵，”关云含笑看着众人：“你们啊，这两周来你们的表现真的让我惊喜。我也想看看，高中生阵容去打锦标赛是不是能成。”
冯敏摇头：“篮管中心不就是要成绩么？我们都懂的。”
“是，”关云点着冯敏：“我不妨摊开了跟你们说，这次开特训营选你们到大名单中，说明了什么？”
众人不响。
“选你们，是因为原有的选拔体系已经到了瓶颈，必须要另寻他法了。”
“……选不出人？”
关云耸了耸肩：“去年国青队的成绩已经证明了一切。就算不差，也永远在一个怪圈中不断自我打转着。其实，你们的热情和水平并不逊于美国同龄人！”
众人猛然吸了口气。
“你们只是缺少平台和经验。现在你们有这样的舞台和机会，要不要努力试试以所谓的野球队之身，挤下国字号的她们？”关云也没要大家回答，悠悠道：“而且，庄教练又加一个人到大名单中，对你们而言如虎添翼呢！”
“啊，又一个人来和我们抢名额，还如虎添翼？”冯敏翻了翻白眼。
关云扑哧一笑：“这人啊，其实你们认识的！我敢肯定，你们会非常欢迎她的到来！当然你们会因此感觉到深切的危机感，特别是后卫！”
庄红霍然睁开双眼，呼吸竟然急促起来！成天艳见得庄红这番神情，也脸色一变，死死盯着关云！关云扫视了四周，笑意更浓：“没错，正是你们最熟悉的人，横扫华东两年的后卫双璧之一，高中生中最卓越的球员——
“魔女石豪瑜！”
上海的秋天已经告别了炎热，但这座位于亚热带，拥有2300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余威未消，入秋了依然在二十度之间徘徊。街上，每个人面无表情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四通八达的地铁将汹涌人口运往城市的每条神经，每天如此循环。
迷乱。纷纷扰扰。令人难以停下脚步。这便是“魔都”上海。
一列地铁在宜山路站停下，屏蔽门尚未打开，一大批人便吵吵嚷嚷，争先恐后地挤进去，靠着车门的人皱起了眉，却漠然看着每个人在他身边奋力用肩挤开人群，试图找个可以立足的地方。然后地铁启动，整个车厢又恢复原状。
“丁零零……”一阵悦耳的音乐声忽然回荡在整个车厢。
靠着车门，头一点一点正打瞌睡的老人被惊醒了，迟钝地看了下四周，最后瞧向了身边闭目养神的女孩身上。见她毫无反应，老人皱了皱眉，用手肘推了一下。女孩睁开眼，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冲老人抱歉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老人略带责怪地看了那女孩一眼，转过头重新老僧入定。他入定没多久，耳旁又响起了不悦的声音，这回是背包掉落在地上的声音。老人愠怒地扭过头，女孩略带慌张，正从地上收拢书，右手还握着手机，压低声音似乎在争辩着什么。
看来和男朋友吵架了，才这般失态吧。老人摇了摇头，仔细打量起那女孩来，长得很是清秀，眉目之间却有着干练的神色。从掉落在地上的法语课本来看，是外文系的学生吧。这地铁开往松江大学城，那想必是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了吧。
想到这里，老人不禁点头含笑，暗暗将她同自己的孙女相比较，而后轻轻摇头叹息。那女孩收起手机，没在意老人正观察着她，只是痴痴地看着头顶的灯。
两个月前以状元之姿迈进上海外国语大学之后，她的生活终于平静下来了，也习惯了每周在市中心的家和位于郊区的松江大学城之间往返。大学里没人知道她曾经是打遍华东无敌手的篮球高手，她也不需要别人知道，竟成为了隐士一般的人物，淡然游弋在校园里。
一个月前，一通电话打到了她手机上，明了来意后，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第二天，第二道电话打来了，她皱了皱眉，还是以需要好好读书为由再次拒绝。之后两周风平浪静，第三周竟然接到了一位篮球名宿的电话，面对三年来一直欣赏她关心她的名宿，她沉默下来了，思考了一天后，拒绝了他。
如今这第四通电话，终于使得她的心真正烦躁起来了。
为什么，连他都要来劝她？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要求她回归球场？为什么，就在她下决心专心读书的时候，他们还要召唤她，让她登上这个舞台？
女孩抬起头，地铁穿出了黑暗的隧道，驶向了茫茫原野。
这届特训营开始了吧，但那又关她什么事呢？
十年来……好像是一场梦啊。
自从在球场上邂逅了那个怪异头发的大哥哥后，她从此迈进了篮球这一殿堂。初中时更因为天赋异禀而被送到了市体校。然而，一年后她无法接受教练更改年龄的要求，毅然退出了体校，在祝祯明教练的安排下入读浦东高中。这三年她确认了不会打一辈子的篮球，她有极其优秀的学力，因此不值得为篮球奉献出最宝贵的青春岁月。所以，她专注于训练，兢兢业业打球，心里和篮球却有着距离。只是因为小时候和那位大哥哥的约定，让她坚持了这么十年。
高一的夏天，在苏州邂逅了那位奉行快乐篮球理念的阳光女孩。
她认同快乐篮球的理念，却又无法摆脱一切以锦标赛为目标的功利篮球，也在学校和队友的双重期待下无法脱身。这一切，令她与快乐篮球渐离渐远。
高三的上海预选赛，她意外受伤，终于下决心结束一切，彻底拒绝了祝祯明教练的推荐，并以其出色的学力，被上海外国语大学录取。
夏天，她去了杭州，也重逢和她纠缠了两年的对手。看着对方得知她不再打球而充满了遗憾的脸，她淡淡地笑了，说，人生从来就不是平行线，总归会奔向各自的方向。
阳光女孩沉默良久，才说，没有对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但巅峰时代有并肩奔跑的对手，我无憾了。将来你还会有更强的对手，新的双璧，新的绝代双骄。你继续走下去吧，你比我更有资格走下去。
阳光女孩长叹一声，表示尊重她的选择。
“欢迎您乘坐轨道交通九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松江新城，请为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
她蓦然从回忆中惊醒，才发现松江大学城到了，她抓起书包随着人群走出车门，即将下楼时，却猛然驻步。
一阵沉默。她忽然迈开脚步冲进了对面的列车。车门在她身后堪堪关上了。
随后，列车发出一阵轰鸣声，驶向了茫茫原野。
“早在六月份，篮管中心就有意让特训营担负起国青队选拔的任务。石豪瑜虽然没有打进华东大赛，但教练组公认她是最卓越的防守选手，值得为之破例。我便去了上海和杭州，见到她本人后我便提到了这件事，她拒绝了。”
庄红沉默无语，她明白石豪瑜为何要拒绝。对石豪瑜来说，充满美好回忆的青春岁月已经结束。绝代双骄的对决更成为了绝唱。
“当然，庄锋不想放过她，史应龙更出面了。”
史义琳瞪大了眼：“我爸还找过她？”
关云点头。
“豪瑜这面子够大呢，”冯敏叹道：“一位高中生球员能得到这些篮球名宿的关注，已经无愧了。”
“所以，史应龙被她拒绝后，便想到了她最亲密的启蒙教练。”
成天艳霍然抬起头，她已经猜到了是谁。
他凝视着窗外，落地窗映出了他的脸，与终日喧闹物欲横流的陆家嘴金融区融为一体。呵……青春已逝，剩下的只有终日奔波的生活吧，那个无忧无虑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吧。她也是这样想的吧？
刚才给她打了电话，她第一次和他争辩起来，还愤然挂掉他的电话。他却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只因为他真的在意她。
“老总，有人要见你！”
他霍然转过身，却丝毫不意外，只是直直盯着门口气喘呼呼的她。
“你来了。”
“是。”
“想过了？”
女孩放下书包，抬起头，眼睛发亮着：“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吗？我来赴约了。”
“好。”男子一把脱下了西装：“是时候了。”
成天艳道：“所以，她接受了？”
庄红忽然道：“我觉得没有。”
众人扭过头看着庄红。
“她有她最坚持的东西，神圣不可侵犯。若不是这般，她便不是她。”
他和她都仰天倒在了地上，大口喘气，汗水涔涔而下。男子说话了：“小瑜。”
“嗯。”
“你的左膝彻底治好了啊。”
“那么，你为何还要执意拒绝呢？”
一阵沉默。女孩才立起身抱住了膝，低头看着男子，这位相识十年的好友，也是她十年来魂牵梦绕的大哥哥，轻轻地道：“我，不愿意被照顾。”
男子凝视着她，也立起了身。
“我若要打球，我一定会回到全国乃至世界舞台的，但一定是靠我一步一步打上来的。”
男子忽然笑了，伸手一把揽住了她。女孩大吃一惊，脸蓦地红了，却听得男子清朗的声音在她耳旁回荡着：“这才是我的小瑜！你坚持的东西可能无法见容于这个国家，但我赞叹你的坚持。今天你能打败我，你已经真正具备了实力，能够凭着你的双手堂堂正正爬上去。我不再说什么了，我就站在你背后支持你！”
女孩沉默了一会，泪水终于滴落下来。
“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啊？”
关云微微一笑：“这个世上，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人。”
众人沉默下来了，迷惑不解地看着关云。
“丁零零……”
她停下了手中的笔，皱了皱眉，拿起手机。
她忽然睁开双眼，身子也肃然而起：“是——你？”
无可隐藏的光芒
石豪瑜一瞬间很想挂断这通电话，犹豫了下冷然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打给你，他不知道。”那边甜美的女声试图化开石豪瑜的防备。
“然后？”石豪瑜皱起了眉。
“我开门见山地说了，我希望你去北京。”
“可以吧？”
石豪瑜轻声笑了：“我拒绝了几位教练，也包括他。你打电话给我又能如何？”
那边沉默了一会，轻轻叹气：“果然是很犟的人呢，一直听天哥说起你，我就想认识你这么了不起的女孩。我更知道，你是天哥多年来最在乎的人。”
石豪瑜霍然睁开双眼，手微微发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
“呵呵，你是不是很奇怪，作为他的妻子，我却如此心平气和打电话给你。你比我年轻，你更拥有超越你这个年龄的成熟和优雅，对我而言确实是威胁。”
“你到底什么意思？”
“彼此都是成年人了，我把话说清楚了吧。我看得出你对天哥的情意，我也知道你在天哥心目中有着怎样的地位。”
“天哥说，要尊重你的选择。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打电话给你，不只是为了天哥，更是为了你。”
“请你直说，我还有书要看。”石豪瑜冷冷道。
那边叹了口气：“人生在世，总有想做的事，想达成的梦想，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也有能力办到的。如今你离你追求的东西那么近，为什么要放弃呢？”
“天哥对他未能坚持他的梦想，至今耿耿于怀。他也想透了，至少他可以利用他的能力和资源做点事。你知道吗，这次上海业余女子篮球联赛就是他出面赞助的。他的梦想是中国成为不逊于美国的篮球王国，女子篮球应当拥有更为广泛的基础。你是他遇见过的最有天分的女子运动员，他不愿看着你这么放弃掉。”
“天哥给我看过你高二时华东总决赛的视频，我不懂篮球，但我深深被你出色的球技和不甘屈服的精神感动了。真的，我好几次哭了，特别是你在失去了队长，队友又体力不足的绝境下依然一人拼命苦战，并以压哨三分球将比赛拖入了第三次加时赛。当天哥告诉我你正忍受着伤痛的时候，我已经彻底泣不成声了。从来没有一位运动员，一项运动，能让我如此的感动，”那边的声音似梦似幻：“我真的很希望，我这份感动能够通过你在世界舞台上，一并分享给全世界。”
“答应我，好吗？不要放弃你的梦想，即使只能燃烧一时，也要让你的生命怒放出最美的火花。我想，这也是天哥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吧。”
一阵沉默，石豪瑜低沉道：“知道了，谢谢你，白姐姐。”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