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史海回眸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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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聘英记 (13)

窃谓中堂于欧西水陆两军,皆有望尘弗及之想。其在英国,又见英人之卓然自立,悠然自得。不显其富,而富莫与京;不显其强,而强无可比。则又抱膝长吟曰:“生今之世,善教发为善政,其明效大验,有若是哉!”是故,闻所闻而来者,及至见所见而去,始知耳闻之挂一漏万也。然偶一回思,更知中国之未尝不可仰而企。乃茫茫四顾,知此者惟有藐躬,而无一人焉,能与同舟共济。试问一人之力,能有几何?烈士暮年,壮心不为之灰尽耶?噫吁,嘻!

○纽齐兰(即新西兰,英属澳洲之大岛也)《当时(言不过时也)月报》曰:或曰李中堂不能成事,非笃论也。中堂负重名于天下,发匪一役,立功甚伟,实与戈登将军同传。自是以来,常思扶翼其国家,跻于日进无疆之盛。凡其施措,固已照耀耳目,无待余之赘言矣。亦越于今,功效似尚未可寻。然不敢为中堂咎者:中堂才优胆壮,心精力果,远近无间言。徒以并世之人,非狃于偏见,即囿于成例,相与沮挠而摧败之。中国之不兴,厉阶有属,顾以此为中堂病耶?中堂驰情域外,属当暮齿,奉命环游,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他日使车东返,或将因新机而抽旧绪,遂重展乎宏猷。然而与子为仇者,比比皆是。吾辈身居局外,只能拭目以俟其成,未能操券而必其成也。

夫论中堂秉心之忠,宅心之实,岂不愿呼醒其同类,以觉悟易沉酣哉?不幸战祸猝乘,全局中瘪。彼京官之夙持异议者,或亦鉴于覆辙,而竟幡然改曰:我今日之所失,非止堕甑破釜之谓也,亦非止区区偿款而以新关质他国之谓也,既坏体面,复损声名,死灰不燃,西江不濯。呜呼!苟能是,是诚中国一大转机矣!独忆中日将战之顷,中国名盛而势雄,皆出日本之上;说者谓胜负之数,约略可知矣。乃甫一交绥,中国之盛名,化为子虚乌有;且新兵新船新械,尽消归于无何有之乡。所岿然独存者,惟此赧台百级。设身处地,情何以堪!顾此犹其小焉者也。华人素挟藐视日本之见,视三岛为不足平,乃至今而出于己上者,即此素所藐视之人,自顾巍巍,反居其下。为中国计,岂非更难为情耶?呜呼,其亦知病伏于廿年,祸作于一旦耶?夫以胶守成规而不自知、流于虚 之徒,猝遇兴高采烈之新人,久矣夫卵石之不敌也!

然而华人仍不悟也。十余年前,曾袭侯(纪泽)使我英,尝作《先睡后醒论》刊登日报。一时读而韪之者,佥曰:中国殆将醒乎?忽忽至今,遽遘此事,又曰:中国殆将真醒乎?抑一醒无不醒,京官亦从此醒乎?信如所云,则当思此局之何以瘪,此耻之何以洗,齐心协力,日望中兴。则中堂返旆之时,躬为先路之导,由衰之盛,正自易易。而无如渴睡汉之鼾声如故也,呓语如故也;京官恋恋黑甜,百人而不止九十也。惜哉惜哉,将奈此中国何哉!

虽然,中国非竟无真醒之人也。中堂而上,有两宫矣,重洋专使,特简老臣,良欲其恢扩见闻,裨益国是。乃印若绶累之辈,多与中堂相左,或更将揶揄之曰:向之讲求舰械者,非汝也耶?东洋一战,成效若何,今尚侈谈西法耶?呜呼!为是言者,非强阻中堂之大敌耶?非痛遏中兴之大坝耶?敌至今而不死,坝至今而不开。惟冀有人焉,能启牖若辈之顽心,使知易辙改弦,为中国万无可缓之举,然后上行下效,去昧就明,借重他山,补苴罅漏,而祛其重己轻人之积习,一如日本之上下同心。庶几哉,中国基始立矣!

抑更有进者,近日华人,不知忠君爱国为何事。而无一非庞然自大之人。然能移此自大之一心,用诸一切新政,则如有人振臂而呼曰:“日本区区一小国,政治蒸蒸日上,商业亦月异而岁不同。我辈大人,岂甘让祖鞭先着哉!”则更如有从而和之,且起而行之者,中国自大之病根,反藉以为中兴之药剂也。吾为中堂幸矣!中堂遍游欧洲,目击各国治民之法,固无庸一切仿行也。中国自有嘉谟嘉猷,亦足化民而成俗;而无如定法者之美意,坏于行法者之劣心。中堂之归,亦惟成其美而去其劣耳。

若夫新法之当行者,有数事焉:一曰改变学规。中国之学校,坏于陈腐之死法也久矣。非有新学以为变换,人才必不能兴。今自御史以至秀才,多不能知新学。上之奏陈朝右,下之表率里邻,无非遏抑新机,而自忘坐井观天之陋。诚能加意于学校,先浚发乎若辈之灵明,去旧更新,易如反手矣。华人之所短,不在文辞也。然坐而言者,要贵起而行。若犹如向者之遇事共商,而曰“今兹未能,以待来年”也,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哉!

二曰整齐官制。今中国之督抚,封疆坐领,尊若小王。然又各顾考成,他省不能兼顾。遇有战事,则师秦越人之歧视,漠然不关于心。其失计也莫甚。今诚汰总督、巡抚之权,而归之布政使司,使之直隶于政府。则专擅之风于以戢,隔阂之势于以通,一国之中,如身使臂而臂使指也。通之而更活之,则铁路以运物也,电线以送信也;万里之川滇,不难悉通于京邸。顾目下端倪已具,而阻之者仍不一人,或且缘输款于强邻,实可责总办大员之不善也。前车未远,后轸方遒。吾英不乏多财善贾之人,所宜斟酌重轻。有欲筑路于扬子江之北滨者,必俟中国能自保不为俄占,然后输金以集事,则得之矣。

三曰改立都会。今中国之所以都于北京者,为其近于满洲也,天时地利之合宜也。元代建都,亦即此意。若论目下,则有不甚相关者。满洲之与中国,早已合同而化;倘尚强分满汉,满洲何以自存?矧就近岁战事而言,满兵更逊于绿营,亦已彰明较著。故设立北京之本旨,实皆荡焉无存。且从反面以观,危险尤难言喻。即如三十七年前,英法两国偏裨,仅率一旅之师,直入京城,毫无阻隔。去岁日本难作,若非阻以和议,京师亦必被灾。今俄人复筑铁路,径越满洲而过,从此以通北海,有朝发夕至之便。且俄使喀西尼近与中国新订之巧约,中国主权渐失,一旦有衅,又将肆其需索。恐不及待约中三十六年、八十年之期限,而已渡汙溯漓(或作乌苏里)河长驱而至。仆盖为之借箸,知非先迁地为良也不可。何迁乎尔?或曰江宁便,且素号南京也,戈登昔曾言之。或曰西安宜,武昌尤宜。吾谓武昌居中国之中,其地四通八达,而又远于大海,颇易为守。若并此而不能守,中国更无可守之地矣。抑又有一说焉,国家如果迁都,宜开东西南北之十字铁干路,期通各省而联一心。庶几繁盛与巩固同称,而屹然为首善之地矣。

此三法者,倘使尽用之于中国,必有一番振作。中堂老成硕画,当已默识胸中。特将来能否举行,尚难逆料耳。吾则请质言之曰:若不行此三事,中国无可为矣。

不但此也,今中国国体损矣,海军歼矣,陆路之本根失矣。且以绝好泊船之坞,而一则为日本拆去,一则仍在日人之手,未遽归还。受创至斯,吾不知衮衮诸公,何以尽心补救?乃他无所闻,而特闻其欲再造船,是欲掷黄金于虚牝耶?何可已而卒不之已也?

中堂诚解事人,三事而外,更有不可不想者。中国以示战故,耗折不赀,至于海军覆,炮台毁,威海操纵于敌手。论者因谓,中国向发妄想,冀成海军而握海权;今又将续弥缺憾,致劳局外之代阻,得毋笑春池水皱底事干卿乎?然而此事实关重大,吾卒不能不为中国劝者。盖以大治海军言,十年尽堪集事,无奈十年之内无人能用。蕞尔一日本,尚不能与之对敌,遑论其他?然则一去不返之光阴,一发难收之饷械,直皆心力之枉抛耳。噫!有其器而昧其用,虽无兵事,亦属虚糜,况乎其一战而顿空哉!

且夫中国之可危,在海而不在陆(按:味其文义,此语当作“在陆而不在海”),善谋国者早知之。是故添炮台,置水雷,其事仍属诸陆,未可厚非也。若以成京盈兆之银购买战舰,仓猝间尽以资敌,则直与慢藏诲盗等耳。今宜一志殚心,增筹陆路保国之法。吾圉既固,肆应弗穷,不以小敌勇,不以大敌怯。想中堂心地素明,一误必无再误矣。

抑尝思之,中国海军既尽丧于日本,此时若作危词,不殊露处在外,虽有贲获,不可救药。是故中国而常如今日之无事,本无恃乎海军陆军之用。设不幸而遭人侮,除却忍受一法,何以御之?或曰:“俄能保华也,俄皇方乐以可恃之泰山自任,中国夫复何忧?”噫!为此言者,亦尝为中国一筹保费乎?俄之保华,不过欲华安卧其怀而弱其自保之力耳。中堂哲人,岂不觉危同朝露,而知借力于北熊之掌,反不若受创于东日之兵也。华官之忠于谋国者,倘皆求中国之克自树立,分应尽心竭力,冀得万一之挽回。乃或又曰:“英有噬华之心,故华不得已而向俄求救耳。”此种无稽谰语,籍籍四传。但英宁欲噬华乎?不宁惟英,即日本,亦无此心也。藉曰有之,亦必不在五年之内,致先自失其偿金也,而猥曰倚俄哉?

要之,中国若能自示威严,自全尊贵,以成保国整军之局,则人材盛也,财力富也,法制亦因应不穷也,应有尽有,曾何藉他山之助?中堂夙知此意,今更历聘各国,洞晰情形。即如练兵一端,当戈登重到中国时,曾以节费之说面进箴规。意在谓借外法以练华兵,未易克期求效也,然仍宜练熟陆兵,渐去古时粗劣之法,而尽屏未学之兵官。惜中国不能全用其言,果以旧官领新法,致铸大错,几于一蹶不振。使再有蹉跌,华其何以自存耶?

中堂今经俄德诸邦,目睹其练成之兵,灼知上善教而下受教,一闻军令,踊跃争先。中国纵未至设立议院之时,尚未至训练陆兵之日乎?业既猝遭大难,不可谓华人非兵材也,更不可谓华兵之不足于用也。其失在视兵过轻,人羞与伍,而又无熟手以任其事,遂觉兵之概不足恃。而不知非无兵也,无兵官也。既无兵官,纵得良材,岂能成常胜之军哉?由此以观,中国而不思整顿也;中国而思整顿,非得西将不为功。中堂此时,殆亦悔曩年之半途而废矣。

或难之曰:“戈登不尝劝中国之不必恃欧洲,而遇事自为道地乎?”曰:彼一时,此一时,未可泥也。且中堂亦知戈登助成之常胜军矣,官无大小,皆西人也。常胜军既罢,新法愈多,险器迭出。譬生疮疥,早应请外科医士,使之对病而发药。使中国犹不速悟,将来猝遘他国,其能以发匪及日本比耶?

夫中国宜有上品之陆军,此理固不辨自明。然不用西人,断难集事;而欲收宏效,尤赖善章。今诚由京师总揽宏纲,而令各省一律练兵;或分天津、江宁、上海、广东为数大军,每军或额设二万五千人,皆受成于兵部。且其始则督率学习,其继则派往各国,借资阅历,此德国之法也。若有才具优长、品行醇正如戈登其人者,不靳其权,不疑其事,反掌之益,拭目俟之。不然,坐席未暖,谤书遽腾,即遇名流,何能堪此哉!

然而,此任又非可以一概畀也。无论俄忌华强,本不愿华之成就;即别求诸他国,或请德国若干人,或请美国若干人,亦恐草率图功,增虚费而鲜实效。故为今日延将计,必取诸英。英冀华强,俄冀华弱;英之用意,与俄正相反背。中诚求英之助,何虑虚糜?所惜者,中国似不甚信英耳。倘非中堂扫去浮云,未易令朝野上下,共知益友之所在也。(战事方殷,英不许日兵入扬子江。如效俄人所为,则纵其成,而再逐之,岂不令华感谢乎?)

总而言之,整顿中国之难,上文已详哉言之。虽中堂有才干,有胆量,回华之后,重掌大权,然欲副所期,亦复谈何容易!惟辟重门而免后患,驾轻就熟,其功必有可观。即如练兵一事,若得有学有品之武官五百人,不加束缚,迟之数年,教成陆兵,不论何国,其尚有藐视中国者乎?若夫迁都一说,可免震惊匕鬯,此亦目前先务之急,而即为上三事之纲领。至如中堂功在国家,今值殆哉岌岌之时,尤应勉肩巨任,补足前勋。用能磐石仍安,金瓯不缺,君臣一德,垂美简编,夫岂独大东局势幸息风波而已哉?星轺载道,跂予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