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想到,很快,火车站上便围满了人,都是前来给她刚才大声呵斥的这位老人送行的。她无地自容了,风风火火地跑来,央求人们让她进车厢去,为她的粗暴无礼向他道歉。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未能让她进去。她努力从窗口递进去一束花,请托尔斯泰原谅,并激动不已地对人群诉说:
“我怎么知道他是托尔斯泰呀!看起来他是那样普通和朴素!啊,这才是真正的伟人呀!可我,真是愚蠢透顶!竟那样对待他,求上帝饶恕我。”
从克里米亚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雅斯纳亚·波良纳,托尔斯泰的健康慢慢得到了恢复。这次大病之后,总有一个医生在他周围陪伴着。但他规定,医生必须同时给当地农民治病。
康复后的托尔斯泰,在创作的同时,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劳动习惯,用小雪橇运水、劈柴、做鞋匠的手艺。后来,他的体力恢复了,居然能够溜冰、骑马、骑自行车。
八、不幸的家庭生活
托尔斯泰一共有八个孩子:五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在托尔斯泰的写作生涯中,特别是他的晚年生活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托尔斯泰曾对人说:“多么奇怪的遗传:儿子们继承了父亲的智力、母亲的性格,女儿们则相反。”的确托尔斯泰的三个女儿都像他那样仁爱、善良、克己,除了父亲的意志外她们没有自己的私欲。她们是托尔斯泰晚年孤寂生活中最好的朋友。
大女儿塔尼亚是个灰眼睛的漂亮姑娘,满头栗色的鬈发飘逸有致,苗条的身材窈窕多姿。
在朋友的舞会上,塔尼娅穿着玫瑰色的连衣裙,胸前佩着一朵大红的蔷薇花婆娑起舞,引起了莫斯科上流社会的轰动。她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在社交界令大家着迷,无论是老态龙钟的长者,还是生气勃勃的年轻人,都喜欢她。
但生活并没有把她宠坏,跟着父亲住在乡下,她会热心地教农村的孩子们读书;昼夜不停地誊写父亲的手稿;跟父亲一起劈柴做饭也跟父亲一起去乡下救济灾民。每当父母发生冲突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塔尼娅总是最好的调解人,即使在她出嫁以后,每当父亲感到家里无法生活时便到大女儿塔尼亚家里调整心绪、接待朋友。
二女儿玛莎和塔尼娅截然相反,她长得不美,是个瘦弱的女孩,一双深凹的灰眼睛似乎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宽阔的额头、大大的嘴巴,总是拖着一条细细的小辫子,跟塔尼娅一比让人立刻感到:可怜的孩子像个丑小鸭,灰溜溜的。也许是自惭形秽,二女儿玛莎很少接近雍容华贵的母亲,暗暗地崇拜着朴实无华的父亲。她如饥似渴地倾听着父亲的话并把它牢记在心间。渐渐地她成了父亲身边不可缺少的人,在父亲需要时她会不声不响地给父亲端上一杯热茶,或拿一本书,慢慢地她能和姐姐塔尼娅一起誊写父亲的手稿了。
她步父亲的后尘,放弃了分给她的那一份私有财产,睡着硬板床,长期吃素。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她唯一的爱好是在闲暇时打一打网球。
一天,玛莎和朋友正在玩网球,托尔斯泰走过来说:“厨师的妻子即将分娩,可是她还在干活,正收拾喂母牛的草料呢!”
“爸爸,您别着急,我马上就去帮她。”玛莎说完放下球拍就跑了过去,她捆草、铡草,熟练地干着农活,不一会儿就把草料收拾好了。
冬天,农民的茅屋里滴水成冰,寡妇玛琳娜的小孩病了,发着高烧。善良的玛莎从家里抱来木柴,两天两夜守在病孩旁边,直到孩子烧退了,她才放心地离开。
夏天,烈日当空,割草季节是农民最繁忙最劳累的时候,玛莎跟父亲一起帮农家干活,他们割完草,装满车,自己赶着马车送到孤寡老人的家里。
玛莎用她那颗善良的心,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父亲的学说。托尔斯泰也把她当做自己亲人中最亲近的人,1895年托尔斯泰以日记的形式写下了第一份遗嘱,要把自己的著作和土地交给人民。他把这份遗嘱交给玛莎保存。
1906年11月,那是个阴雨连绵的秋天,玛莎得了急性肺炎,她连续高烧不断,她那瘦削的脸苍白憔悴,由于高烧两颊通红,凹陷的眼睛里流露出专注的神色,似乎在跟亲人告别。当屋里只剩下妹妹萨莎一个人时,玛莎轻声地对妹妹说:“萨莎,亲爱的好妹妹,为了财产,妈妈会逼死父亲的。萨莎!假若我死了,你应当记住父亲遗嘱的内容,将全部真相公开……”
萨莎含着泪答应着姐姐,叫来了父亲。托尔斯泰紧握着玛莎的手,痛苦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只听到女儿玛莎断断续续地对父亲说:
“爸爸,我要死了,女儿先走了。……”
二女儿玛莎就这样安详地逝去了,她被运往村里的教堂公墓,那里安葬着托尔斯泰家的祖父母、父亲、母亲。送葬的人在村里走了很久,男女老少都从家里跑出来,全村人都在为这个善良的姑娘作安魂祈祷,很多人为她哭泣。
玛莎死了,托尔斯泰常常独自流泪,这是最了解他,也是他最亲近的一个女儿。
大女儿塔妮娅出嫁了,二女儿玛莎去世了。托尔斯泰在家里显得更加孤独寂寞了。所幸的是小女儿萨莎长大了,她像两个姐姐一样崇拜父亲,像海绵吸收水一样,不断地汲取着父亲的思想、学说。她长得并不美但动作灵活、性格活泼,使托尔斯泰十分欣慰。冬天小萨莎在大姐塔尼娅的工作室里教农家的孩子们读书,空闲时间帮助尼基京大夫接诊治病,她还学会了打字,帮助父亲整理手稿,她也像父亲一样热爱农民。一天她从村里的水塘边路过,听见大声吼叫声,旁边围着一堆男女村民。萨莎走近一看,才认出是个熟悉的村民,名叫尼基塔,村警将他抓住,因为他用拖网在塘里捕鱼。可怜的尼基塔水淋淋的,卷着裤脚极力为自己辩护说:“警察老爷,我是在农民这一岸边,不是在贵族那一岸边捕鱼,您不能抓我!”
“什么?你还强词夺理,鱼不会游吗!”村警说着,一把夺过鱼网,举起皮鞭就抽打尼基塔。
“住手!坏蛋!你怎么敢打他!”萨莎嚷着,勇敢地站在村警和农民中间。
“小姐,您会后悔的,等着瞧吧!”村警说完就退走了。过了两天萨莎接到一张传票,原因是她侮辱了村警,妨碍了执勤而被追究责任。萨莎大胆地对警官说:“如果认为我有罪,那就公开审判我吧!”理屈辞穷的警官只好让步了。
托尔斯泰经常跟小女儿萨莎谈写作。
一次他问萨莎:“孩子,你写点什么吗?”
“没有,我还没试过呢?”女儿回答说。
“这就像回答对方的问题:‘您会拉小提琴吗?’‘不会,我还没有试过呢?’一样荒唐。”托尔斯泰批评女儿说,“只有写,才会写好。仅有天才是不够的,要忠于生活,要锤炼语言,你才能学会写作。”
托尔斯泰是个严肃的现实主义作家,在他的影响下小女儿萨莎也有很高的文学造诣。
六月,永远是雅斯纳雅·波良纳最热闹的季节。1909年6月,美国经济学家亨利·乔治的儿子小亨利不远万里来到俄国拜访托尔斯泰。
一大清早,托尔斯泰就在客厅里等候着。
“你好啊!亲爱的亨利,你有个了不起的父亲,他是十九世纪最卓越的人物之一。”托尔斯泰紧握着小亨利的手,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已届中年的美国人,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到自己所崇拜的经济学家老亨利的影子。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父亲去世前,常提到您,他一直盼望您能到美国去做客。”小亨利说着,热切地注视着眼前这位举世闻名的老作家,为他充沛的精力感到惊讶。
“您父亲的经济学著作见解独到、观点明确,叙述也很有文采。我们俄国很需要这样的经济政策,通过统一税,为贫苦农民争得土地。”托尔斯泰不停地赞扬着老亨利·乔治的经济学说。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您和我父亲都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往往不被大多数人理解,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小亨利·乔治幽默地回答着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从青年时代就十分崇拜亨利·乔治,虽然他们从未谋面,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把这位美国经济学家当成了同志和朋友,因此他以特有的热情接待着小亨利,并领他参观了庄园和森林,临别时托尔斯泰风趣地说:
“我行将就木,离大去之期不远了。您要我给您在阴曹的父亲转达什么吗?”
“请转告他,”小亨利答道,“我正在继承他的事业。”
小亨利回答得是那么郑重又那么幽默。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托尔斯綦的心,他痛苦地沉思着:美国的小亨利在继承着他父亲的事业,我的儿子呢?安德列和伊里亚都负了债。安德列离了婚,把庄园给了第一个妻子,他现在虽然在政府任职,但薪俸却从不够花。伊里亚孩子多、家大,又不善于经营,田产没有给他提供什么收入,经常是入不敷出。最小的儿子列夫时常骂自己昏聩。这些儿子们不断请求母亲帮助,这也是妻子菲推娅经常跟自己吵架的原因
……
托尔斯泰不愿再想下去了,所幸他的女儿们都是好样的,还能给他凄凉的晚年带来一丝温暖。
托尔斯泰已经老了,他已年近古稀,虽然身体还健康、精力还旺盛,但牙齿开始松动,他喜爱乡间生活,热爱农民,完全沉浸在宗教和哲学中,他常穿着粗布衣干着农活,他希望妻子和孩子们也像他一样生活。
妻子索菲娅虽然也已五十开外,但她光洁的额头,白里透红的脸颊,挺直的腰身,一点也没有衰老的样子,她热衷于上流社会的生活,喜欢跳舞、看戏、穿华贵的衣服。她关心田产,她为出版丈夫的著作奔忙,因为这些著作的收入是全家生活的主要来源,她要用这些养活一大群孩子。
夫妻二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使他们的矛盾不断地激化。
寒冬的一个夜晚,外面飘着雪花,呼啸的寒风吹动着树枝发出嘎嘎的声音。托尔斯泰和妻子索菲娅坐在温暖的客厅里听着音乐。狂风卷着雪花怒吼着,托尔斯泰的心似乎也随着这风声紧缩起来。“这么冷的天,那些茅屋里的老人和孩子怎么过呢?”托尔斯泰想着想着就对妻子说道。
“索尼娅,我想把我全部著作都献给社会,共同享用,如果你不同意,那就献出我为人民所写的全部著作,像《初步知识入门》等通俗读物……”
“怎么?你想把一切版权都交给别人,叫我们的儿女们没有白面包吃,让我们的子孙挨饿?难道家里人去讨饭,你也无所谓吗?”妻子不等托尔斯泰说完便嚷叫起来,她在客厅里边走边说道。
“列夫,你讲仁爱,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呢?我为了你和孩子们牺牲了美妙的青春,牺牲了音乐、绘画、文学方面的才能。现在我只求你一点,不要放弃版权,否则,我们的孩子们就要吃黑面包了。”
“听着,索菲娅,如果我们的孩子们不再大吃大喝,我会感到幸福和愉快;一旦孩子们开始收拾房间,不上剧院,同情男女村民,拿起正经书来读——我会感到很幸福很愉快。我一身的病就会都好了,但是这一切孩子们做不到,你是存心跟我作对,我们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致命的斗争啊!”托尔斯泰怒不可遏地对妻子说着。
但是索菲娅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大声地嚷着:“列夫,你太自私了,你只关心自己的声誉。”说着她就从家里冲了出去。
这样的争吵不止一次了,为了财产问题妻子不断地发作。疲于应付的托尔斯泰真想摆脱她永不休止的责难和歇斯底里的发作,为了片刻的安宁他决定去老朋友契尔特科夫的庄园住上一段时间。
契尔特科夫一家人居住在莫斯科郊区的梅谢尔庄园。
庄园四周绿树环绕,亭台楼阁精致华美,这里既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田园风光,又有独具匠心的现代化建筑,离庄园不远还有设备完善的地方自治学校和设备先进的现代化医院。托尔斯泰来到新环境,生活在自己亲密的朋友中间,心情渐渐好起来了,思想也活跃了,他又开始动笔写作了。他常常神采飞扬地朗诵着自己的作品,然后把手稿交给小女儿萨莎誊写。托尔斯泰每天都是在紧张而忙碌的工作中度过的,他对女儿说:
“萨莎,你知道吗?工作应该成为一种需要,否则很难活下去。”
“爸爸,您年事已高,过度的劳累会把您拖垮的。”
“不,孩子,你还太年轻,还不懂得珍惜生命,正因为爸爸年岁大了,活着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才不能虚度时光,我必须抓紧生命的每一分钟。”
托尔斯泰在老朋友的庄园里辛勤地写作着。然而他平静的生活很快被破坏了,从故乡雅斯纳雅·波良纳发来了急电。
“索菲娅神经功能严重失常,失眠、哭泣,速归。”
托尔斯泰赶回家里,他看到妻子索菲娅的神经处在紊乱中,她大喊大叫着,
“谁在那里?谁在那里?”
她急急忙忙地从客厅往楼下跑,就像后边有人追她一样。看见托尔斯泰回家了,她似乎平静下来。
夜晚,风轻轻地拂动着窗纱,送来了阵阵玫瑰花的芳香,窗外不知名的小虫幽幽地鸣叫着,托尔斯泰的书房里,一片宁静,格外地温馨,托尔斯泰习惯地坐在书桌前,铺开了稿纸。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索菲娅走到丈夫身边,她身着白色的衣裙,眼睛里饱含着最近很少见的温情对丈夫说:
“亲爱的列沃奇卡,我真想让你明白,我的一切做法都是出自对我们这个家族的爱,对你、对孩子们的爱。”索菲娅真诚的表白着。
“是的,索菲娅,你我都爱孩子、爱家庭,但爱的方式不同,我希望孩子们能自食其力。我认为私有财产是万恶之源,你却认为这是生活的必需条件,于是我们的争执就愈演愈烈。”托尔斯泰认真地对妻子讲着。
索菲娅听着,听着,脸色由温柔变得冷峻起来,她忽然大喊道:“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太自私了,你心里没有家庭、孩子的位置,只有你的上帝和你的名誉。”
说着索菲娅跑下楼,向花园里奔去。……一场家庭风波又开始了,托尔斯泰痛苦地感觉到:他和妻子的分歧是无法弥合了,随着妻子一次次地发作,托尔斯泰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
七月骄阳似火,托尔斯泰的小儿子列夫回到家里,性格颇似母亲的小列夫脾气暴躁,他的到来给本来就乱糟糟的家里无异加了一把火。
“爸爸,您老了,您已经昏聩了。农民不需要土地,您也不必向他们奉献一片爱心;妈妈是对的,您还是关心关心您自己的一群孩子吧。”
托尔斯泰眼里噙着泪花听完了小儿子的数说。他感到十分痛苦但又无可奈何,于是他在日记里写道:
“当别人打你的左脸时,对我和对所有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是伸出你的右脸让他打。‘极乐’便在于此。只要你照此去做,这时看起来是痛苦的东西,你只应该表示感谢。”
面对着妻子的数说,儿子的责难,托尔斯泰只能这样痛苦地忍耐着,他样子疲惫、面色憔悴,在深陷的灰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可以说,托尔斯泰晚年的家庭生活是不幸的。
九、巨星的殒落
托尔斯泰晚年的声望虽然与日俱增,但是,他内心的痛苦和斗争反而加剧了。他与家里人,尤其与妻子索菲娅之间的矛盾,在他生命最后几年中愈演愈烈,令他几乎无法忍受。托尔斯泰绝望了,累了。他将选择什么样的出路呢?
1908年5月的一天,托尔斯泰在《俄罗斯报》上突然看到了这样的一条消息:
“今天20名农民被判处绞刑,因为他们抢劫了县里的一户地主庄园。”
20个农民被判死刑!托尔斯泰震怒了!他含着泪水在日记里写道:
“不,这实在叫人受不了,不能这样生活!……再也不能这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