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凝视着前面的狭长林带,手里握着鼻烟壶,也没有闻。紧跟着狗吠声之后,丹尼洛吹响了追狼的低沉号角;另外一群猎犬也加入了,可以听见猎犬响亮的吼叫夹杂着追狼的特别的吠声。猎手们已经不是“嗖嗖”地撺掇,而是喊“乌溜——溜”,丹尼洛时而低沉、时而尖厉的呼号最惹人注意。他的声音似乎充满了整个森林,并且冲出森林以外,在远处的田野上回响。
伯爵静静地听了片刻,他的马夫肯定地说,猎犬已经分成两队:较大的、吼声十分起劲的一队,渐渐离得远了,另外一队沿着伯爵前面的森林奔跑,可以听见丹尼洛在这一队里发出“乌溜——溜”的声音。这两队合而又分,可是两队都跑远了。谢苗松了口气,弯下身来整理一下被小公狗弄乱了的皮带;伯爵也松了口气,瞅见手中的鼻烟壶,打开来捏了一撮鼻烟。
“回来!”谢苗对跑出林外的小狗喊道。伯爵打了一个哆嗦,把鼻烟壶掉在了地上。纳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下马去捡鼻烟壶。
伯爵和谢苗望着他。突然,正如常有的情形,追逐的声音一刹那间临近了,那狂吠的狗嘴和丹尼洛的喊声,似乎立刻就要在眼前出现。
伯爵向四处张望,看见米季卡在他右边,他瞪着两眼盯着伯爵,举起帽子,向他指着另一侧的前方。
“当心!”他大叫一声,听得出他早就憋着要喊出来。他放开猎犬,策马向伯爵这边驰来。
伯爵和谢苗骑马驰出树林,看见左边有一只狼,一摇一摆地轻快地向左边他们原先站过的林边跳去。愤怒的狗大叫起来,挣脱了皮带,擦过马蹄向狼追去。
狼停了一下,笨拙地向猎犬转过它那宽额的脑袋,随后仍旧摇摆着身子,摇摇尾巴,猛地一跳,再跳,就窜进森林边缘不见了。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像哭似的嗥叫,从对面林边惊惶地跳出一只、两只、三只猎犬,这群猎犬沿着狼跑过的田野飞奔。在猎犬之后,榛树丛薮分开了,丹尼洛那匹栗色的、由于出汗皮毛变黑了的马驰了出来。丹尼洛骑在马背上缩作一团,俯着身子,他没有戴帽子,满头乱蓬蓬的白发,通红的脸汗淋淋的。
“乌溜——溜——溜,乌溜——溜!……”他喊道。当他看见伯爵时,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嘿……!”他举起鞭子指着伯爵威吓道。
“把狼放走了!……好一个猎人!”他似乎不屑于和惊慌失措的伯爵多说废话,对伯爵憋着一肚子怒气,抽打着栗色骟马塌陷和汗湿的两肋,跟着猎犬驰去。伯爵似乎受罚的小学生,站在那儿四处张望,尽力堆起笑脸以博取谢苗对他处境的同情。可是,谢苗已经不在那儿了:他正绕着灌木林奔驰,不让狼跑进森林里去。猎犬手们也从两边堵截,可是,那狼穿过灌木林逃走了,没有一人截住它。
这时尼古拉,罗斯托夫正在他的位置上等再着野兽。根据猎犬追狼的吠声时远时近,根据他所熟悉的猎犬的音调,根据猎犬手们呼号声时远时近并且逐渐提高,他可以知道那座孤林中发生的一切。他知道,孤林里有小狼和老狼;他知道,猎犬已经分成两队,正在分头追捕,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每时每刻期待狼到他这边来。关于狼怎样和从哪个方向跑过来,他怎样捕捉它,他设想了千百个不同的情况。希望和失望不断地交替着。他好几次祈求上帝让狼跑到他这儿来;他如此热切和真挚地祈祷,正像人们为了一点小事而非常激动地祈祷一样。“你为我做这件好事吧,这在你很容易的!”他对上帝说,“我知道,你是伟大的,向你提出这个要求是罪过;可是我谢你啦,上帝,就让那只老狼闯到我这儿吧,就让卡拉伊扑过去,当着在那边守候的大叔的面,拼命地咬着它的喉咙不放。”在半小时内,罗斯托夫成千次地用焦急不定的目光望着林边(那里有一片白杨幼林,中间矗立着两棵稀奇古怪的大橡树),望着边缘被水冲塌的溪谷,望着右首灌木丛上方隐约露出的大叔的帽子。
“不,我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罗斯托夫想道,“那太可贵啦!不会有的!不管是打牌还是打仗,我一直倒霉。”奥斯特利茨和多洛霍夫在他的想象中鲜明地出现了,只是一闪而过。“但愿在我一生中能猎到一只老狼,我没有更多的奢望!”他想道,他集中听觉和视力,不停地向左望,又向右望,侧耳细听那猎犬吠声极细小的不同。他又向右仔细看一眼,他看见空旷的田野上一个什么东西朝他跑来。“不,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他深沉地喘息起来。最伟大的幸福实现了——并且是如此简单,不动声色,没有炫耀和庆祝。罗斯托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持续了一瞬。狼向前跑,笨重地跳过路上的车辙。这是一只老狼,背脊灰白,肥大的肚皮是粉红色。它放松地跑着,显然认为没有人看见它。罗斯托夫屏着呼吸环顾一下猎犬。那些狗或站或卧,既没看见狼,也不知道眼前的情况。老狗卡拉伊回过头,龇着黄牙在咬它的后腿,怒冲冲地捉虱子。
“乌溜——溜,”罗斯托夫低声喊道。那些狗抖响了链子,跳起身来,竖起耳朵。卡拉伊搔了搔后腿,也站起来竖起耳朵,轻轻地摇了摇尾巴。
“放,还是不放?”当狼从森林那边向他走来时,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狼突然改变了面部的表情;它打了一个寒噤,大概看见了它从未见过的、正向它看着的人的眼睛,它稍稍向尼古拉转过头来,就停住了——退回去呢,还是向前走?“咳!反正一样,前进!……”看样子它似乎这样对自己说,于是它不再犹豫,迈着从容坚定的跳跃步伐,前进了。
“乌溜——溜!……”尼古拉用好像不是自己的声音喊道,同时,他那匹骏马箭也似地奔下坡去截那只狼,一路跃过水洼,几只猎犬跑得飞快,超过了马。尼古拉听不见他的喊声,也觉不出他在飞驰,也看不见狗,看不见驰过的地面,他只紧紧盯着那只狼,那只狼加快了速度,仍旧顺着山谷一跃一跃地奔跑,第一个追上那只狼的是黑毛白花、臀部肥大的米尔卡,它渐渐接近那只野兽了。更近了,更近了……眼看就要追上了。可是,那只狼向它微微斜了斜眼,米尔卡不像平常那样更加一把劲儿,而是忽然翘起尾巴,两只前脚撑着地停住了。
“乌溜溜溜——溜!”尼古拉喊道。
红毛柳比姆从米尔卡后面窜出来,箭也似地向狼扑过去,咬住了它的后腿,可是,就在那一瞬间,它惊惶地跳到旁边去了。那狼一蹲身,龇了龇牙,又站起来向前跑去,一大群狗不即不离地跟着它跑。
“不好,跑掉啦!这不行,”尼古拉想,仍旧用沙哑的声音呐喊。
“卡拉伊!乌溜——溜!……”他喊道,一面用眼睛找那只老公狗——他惟一的希望。卡拉伊使出全身气力,尽可能伸长身子,眼睛盯着那狼,挺费力地奔到狼身旁,想截住它。但是狼跳跃得快,狗慢,卡拉伊显然失算了。尼古拉看见前面的森林已经不远,狼跑到那儿就会逃掉。这时前面出现几只狗,差不多是迎面驰来一个猎人。还有希望。一只尼古拉不认得的、来自别队的、长身量、皮色黑褐的小公狗,从前面向狼猛冲过来,差点把它撞倒。可是,狼出人意料地迅速跳将起来,向黑褐色猎犬扑过去,狠狠咬了一口——那只小公狗尖叫一声,头冲地倒了下去,肋上血流不止。
“卡拉尤什卡(卡拉伊的爱称)!我的爷!”尼古拉带着哭声喊道。
多亏这次拦截耽搁了一下,那只腿上的毛纠成团的老公狗已经离狼五步远了。狼似乎察觉出了危险,斜眼看了看卡拉伊,把尾巴夹得更紧,大步逃走了。正在这时,尼古拉只见卡拉伊行动了,——它眨眼工夫已经扑在狼身上,和它一起滚进它们身旁的沟里。
尼古拉看见几只狗和狼厮打成一团,狼在狗下面露出灰白色的皮毛,后腿伸得直直的,抿着耳朵,受惊并且急促地喘息着(卡拉伊箝住了它的喉咙),就是这一瞬间——尼古拉看见这个情景的刹那,是尼古拉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已经抓住鞍桥打算下马刺那只狼了,这时狼忽然从一群狗中间抬起头来,两只前腿搭着沟沿。狼咬了咬牙(卡拉伊已经松开了它),后腿一蹬,跳出了沟,夹紧尾巴,又摆脱了狗群,向前逃去了。卡拉伊大约是摔伤或者是被咬伤,它竖起毛来,挺费力地从沟里爬出来。
“我的老天!这是怎么啦!……”尼古拉大失所望,喊道。
大叔的一个猎手在狼的前头斜刺里驰来,他的几只狗又拦住了狼。又把它围了起来。
尼古拉、他的马夫、大叔和他的猎手,围着狼打转,“乌溜——溜”地叫,每当狼向后一蹲,他们就想下马;每当狼打起精神,又向可以救它命的伐林区跑去,他们就策马赶上去。
早在追捕开始的时候,丹尼洛一听见“乌溜——溜”的喊声,就驰出了树林。他看见卡拉伊捉住了狼,就勒住马,以为战斗结束了。但是,当猎手们都没下马,狼抖擞一下又逃走了的时候,丹尼洛催动了他的枣红马,不是朝着狼、而是径直向伐林区驰去,正如卡拉伊那样,切断狼的去路。多亏这么迂回,正好大叔的狗第二次拦住狼的时候,他赶到了狼跟前。
丹尼洛不声不响地骑着马,左手握着出鞘的匕首,拼命用他那短鞭子拍打枣红马收得紧紧的两肋。
一直到枣红马呼呼地喘着气从尼古拉面前驰过的时候,尼占拉才看见和听见丹尼洛,他听见身体倒下去的声音,看见丹尼洛在一群狗中间趴在狼背上,拼命地揪狼的耳朵。不论是狗,是猎人,还是狼自己,都已经明白了,现在一切都完了。狼吓得竖着耳朵,尽力想站起来,可是狗紧紧围着它。丹尼洛欠起身来往上一纵,就像躺下休息似的,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一面紧紧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想过去刺它,可是,丹尼洛低声说:“用不着,我们捆住它的嘴,”于是,他换了个姿势,一只脚踩着狼的脖子,用一根棍子横插在狼嘴里,绑上,就像给它戴上皮嚼子,然后绑上它的腿,丹尼洛把狼来回滚了两滚。
人们带着喜悦和疲乏的神情,把那只活捉的老狼放到往后躲闪、喷着鼻子的马背上,还有对它直叫的狗,把它驮到了预定的集合的地点。猎犬捉住了两只小狼,狼狗捉住了三只小狼。猎手们带着他们的猎物和故事聚集在一起,大家全来看那只大狼,它耷拉着头,嘴里衔着棍子,睁着一对玻璃球似的大眼睛看周围的狗和人。当人们碰它时,它就蹬几下被绑的腿,野性而单纯地看大家。
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也骑马来到跟前碰碰那只狼。
“嗬,好大一只狼,”他说,“真肥大,是吧?”他向站在身旁的丹尼洛问道。
“是只大肥狼,大人,”丹尼洛赶忙脱帽回答。
伯爵想起了他放走了那只狼和为此跟丹尼洛的冲突。
“但是,老弟,你发火了,”伯爵说。丹尼洛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那是孩子般温顺而兴奋的微笑。
老伯爵回家了。娜塔莎和彼佳答应立刻就回去。因为天色还早,打猎继续进行。中午时分,猎犬被撒到幼林丛生的山谷里。尼古拉站在一片禾茬地里,从这儿可以望见他的全队猎手。
尼古拉对面是一片麦田,那儿有一个他的猎手一个人在榛树丛薮后面的洼地上站着。猎犬刚撒出去,尼古拉就听见他所熟悉的名叫沃尔托恩的猎犬断断续续的嗥叫;别的狗跟着它叫,追逐声时起时落。一会过后,从孤林里发出追狐狸的呼号,整队猎犬合在一起,离开尼古拉,沿着山谷的一个分叉向麦田追去。
他看见几个戴红帽子的猎犬手沿着草木茂密的山谷边沿奔跑,甚至还看见狗,他急切地期待狐狸从那边麦田出现。
那个在洼地站着的猎人开始行动了,他把猎犬撒出去,尼古拉看见一只毛红体小、样子奇特的狐狸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在麦田里拼命奔跑。猎犬逐渐接近它。已经追上了,那只狐狸在一群猎犬中间来回打转,越转越快,不停地摇着蓬松的尾巴;一只不知谁的白狗窜上去,接着又有一只黑狗跟上去,于是乱成一团,几只猎犬尾巴朝外围成一个星形,身子差不多一动不动。两个猎人向猎犬驰去:一个头戴红帽,另一个身穿绿色的长外衣,是个陌生人。
“这是怎么回事啊?”尼占拉想。“从哪儿跑来这么个猎人?这不是大叔的人。”
猎手们夺过那只狐狸,但是,没有把它收起来,都站在那儿不动,那些马拖着缰绳和高高的鞍桥在人们周围站着,狗卧在地上。猎手们挥动着手臂,不知他们要如何处理那只狐狸。那儿吹响了号角——发出斗殴的信号。
“这是伊拉金的猎手和咱们的人干起来了,”尼古拉的马夫说。
尼古拉派马夫去把妹妹和彼佳叫来,他缓缓驰到猎手集合猎犬的地点。有几个猎手向出事地点奔去。
尼古拉下了马,与刚来到的娜塔莎和彼佳一块停在一群猎犬旁边,等候事情的消息。从林边向少主人这儿驰来一个参加打架的猎手,他的马鞍后面挂着一只狐狸。他老远就脱掉帽子,尽可能恭敬地说话;但是,他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气极败坏的样子,他一只眼给打青了,可是他很可能不知道呢。
“你们那儿怎么了?”尼古拉问。
“真不讲理,从我们的狗嘴里抢狐狸!是我的灰狗逮住的。总得讲理嘛!他想抢狐狸!我举起狐狸给他一下子。这就是,在鞍子上挂着呢。你想尝尝这个吗?”那个猎手指着匕首说,大概他以为他还在同敌人说话呢。
尼古拉没有和那人说什么,他叫妹妹和彼佳等着他,他驱马向敌对的伊拉金猎队驰去了。
那个胜利归来的猎手回到同伴那里,被几个表同情的人围着问长问短,他把他的功绩讲述了一番。
事情是这样的,同罗斯托夫的人发生争执的伊拉金,在按照一般认可应属于罗斯托夫家的地段打猎,而且似乎有意到罗斯托夫的人正在那儿打猎的树林,叫他的猎手抢人家的猎狗捕获的猎物。
尼古拉从来未见过伊拉金,但是,他在看问题和感情上从来不守中庸之道,因为风传这位地主残暴并且专横,所以对他满心的愤恨,认为他是最凶恶的敌人。他现在去找他,怒不可遏,并且非常激动,手里紧紧握着马鞭,充分准备采取最坚决、最严厉的手段对付敌人。
他刚转过树林突出的地段,就看见一个头戴水獭皮帽,骑一匹乌黑骏马的肥胖绅士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两个马夫。
尼古拉发现伊拉金不但不是敌人,并且是一个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的贵族,他十分想跟年轻的伯爵结交。伊拉金驰到罗斯托夫跟前,举了举水獭皮帽,说他对刚才的事件很觉遗憾;他要惩罚那个胆敢从别人的猎狗嘴里抢夺猎物的猎手,他希望跟伯爵相识,而且邀请他到围场去打猎。
娜塔莎害怕哥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她怀着不安的心情在附近跟着他。她看见两个敌人友好地互相问候,就驰到他们跟前。伊拉金对着娜塔莎高高地举起他的水獭皮帽,兴奋地微笑着说,伯爵小姐不论是对打猎的热情,还是令他久仰的美貌,都很像天仙。
伊拉金为补救他的猎手的罪过,坚持请罗斯托夫到一俄里外他自己留用的山坡去打猎,据他说,那儿的兔子到处跑。尼古拉同意了,于是,增加了一倍的猎队出发了。
到伊拉金那片山地要穿过田野。猎人们渐渐走成纵队。老爷们在一起走。大叔、罗斯托夫、伊拉金偷偷地打量别人的猎犬,努力做得不让别人看出这一点来,而且不安地在别人的猎犬中间寻找可以与自己的猎犬匹敌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