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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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精选(7)

伊拉金的狗群中有一只纯种、红斑点的小母狗,身子虽然细长,但筋肉似钢,嘴脸俊俏,一双黑眼睛突出,它的美使罗斯托夫大为惊异。他听说伊拉金的狗跑得快,他发现这只美丽的小母狗是他的米尔卡的敌手。

伊拉金谈起今年的收成,在正儿八经地谈话中间,尼古拉向他指了指红花母狗。

“您的这只母狗很好!”他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跑得快吗?”

“这只母狗吗?是的,是只好狗,能捉野兽,”伊拉金用不在意的腔调说他的红花叶尔扎,这只狗是他去年用三户农奴从邻人那儿换来的。“这么说来,伯爵,你们的收成也不怎么样?”他接着刚才的谈话。伊拉金认为应当答谢小伯爵。他瞧了瞧他的狗,于是选出米尔卡——它那宽阔的体格引起了他的注意。

“您那只黑花狗很好——漂亮!”他说。

“是的,还可以,跑得快,”尼古拉答道。他心里说:“如果野地里跑出一只大灰兔,我就叫你知道这只狗的厉害!”他转身对马夫说,谁能发现一只兔子,我就赏他一个卢布。

“我不明白,”伊拉金接着说,“为什么有些人妒忌人家打野兽,妒忌人家的猎狗。我可以跟您谈谈我自己,伯爵,您知道,我爱骑马;就像咱们现在这样结伴而行……再好不过了(他又向娜塔莎举起水獭皮帽);至于说打了多少野兽,是不是满载而归,这在我是无关紧要的!”

“我也同样。”

“我也不会因为捉到猎物的是别人的猎狗不是我的而气恼,我只为欣赏追逐野兽的情景,您说是不是,伯爵?然后我来判断……”

“阿兔——追呀!”这时停下来的猎犬手中有一位拉长声调喊道。他拉长声音喊:“阿兔——追呀!”

“啊,他似乎发现了,”伊拉金毫不紧张地说。“怎么样,咱们去追吧,伯爵?”

“好的,得赶上去……怎么,一起去吧?”尼古拉回答,他瞟了一眼叶尔扎和大叔的红毛鲁加伊,这两个敌手还没有机会同他的狗较量过呢。“倘若它们把我的米尔卡打败了,那可怎么是好!”他一面和大叔及伊拉金并肩朝着兔子前进,一面想。

“兔子大吗?”伊拉金一面问,一面向那个发现兔子的猎手走去,内心有点激动地向周围张望,吹着口哨招呼叶尔扎……

“您怎么样,米哈伊尔·尼卡诺雷奇?”他转身问大叔。大叔在马背上紧皱着眉头。

“我就算啦!既然你们的——没得说哇!——一个庄子换一只狗,你们的狗都是价值千金。你们比一比,我来看看!”

“鲁加伊!哪,哪!鲁加尤什卡!”他又加了一句,不禁用爱称表示他的抚爱和对这只红毛公狗寄托的希望。娜塔莎看出同时也感觉到这两位老人和她的哥哥深藏在内心的激动,她自己也因之激动起来。

那个站在山坡上的猎手扬着鞭子,老爷们骑着马放松地向他走去;远在地平线上的猎狗向兔子转回来;猎手们(除了老爷们)也走远了。他们缓慢地、镇静地向前移动。

“兔子头朝哪边?”尼古拉向发现兔子的猎手赶了百十步,问道。没等猎手回答,那只灰兔就发觉大祸临头,再也待不住了,跳了起来。那群带系索的猎犬,吼叫着尾随兔子冲下坡去;不带系索的狼犬也从四面八方跟着猎犬去追兔子。那些离得较远的缓步行进的猎手们喊叫着:“站住!”把狗集合起来,那些管狼犬的猎手喊叫着“阿兔!”把狗撒开,猎手们开始在田野里奔驰。沉着冷静的伊拉金、尼古拉、娜塔莎和大叔也跃马飞奔,连他们自己也不知往哪儿和怎样去,眼睛只顾盯着狗和兔子,生怕漏掉哪怕一瞬间追逐的情景。这只兔子肥壮善跑。它跳起来,可是并不立刻就跑,而是竖起耳朵,细听四面八方发出的喊声和马蹄声。它跃进十来步,并不快,等狗追来,感到了危险,于是选好方向,抿起耳朵,四爪翻飞地逃跑了。发现兔子的猎手的两只狗离得最近,首先看见兔子,追了上去;可是离兔子还很远,忽然从后面冲出伊拉金的红花叶尔扎,眼看只有一只狗的距离了,它对准兔子尾巴,以惊人的速度扑过去,它以为抓住了兔子,就地打了一个滚。兔子拱起背脊,跑得更快了。宽臀的黑花米尔卡从叶尔扎背后窜到前面,很快赶上了兔子。

“米卢什卡,亲爱的!”尼古拉严厉地喊道。看来,米尔卡立刻就要突击,就要抓住兔子,但是它撵上后扑了个空。灰兔躲到一旁蹲在那儿。美丽的叶尔扎又做出捕捉的架势,它在灰兔尾巴上方立起身来,似乎是在估计距离,这一回可别再搞错了,要抓住它的后腿。

“叶尔扎尼卡(叶尔扎的爱称)!好朋友!”传来伊拉金变了腔的想哭的声音。叶尔扎不懂他的祈求。就在它眼看要抓住灰兔的一瞬间,灰兔忽然一扭身,滚到麦田和禾茬地之间的界沟里去了。叶尔扎和米尔卡又像两匹驾辕的马,肩并肩地追赶兔子;兔子在界沟里跑起来比较轻松,狗无法很快地靠近它。

“鲁加伊!鲁加尤什卡!没得说哇!”这时传来一个新的喊声,于是,大叔的那只红毛驼背的公狗身子一伸一弓地跑了起来,赶上了头两只狗,超过了它们,以惊人的自我献身的精神扑到兔子身上,把它从界沟撞到麦田里,麦田泥泞没膝,它又一次狠命地加一把劲,只见它同兔子一块儿打了一个滚,背脊上粘了污泥。几只狗把兔子围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大家都站在了这群狗的周围。只有幸运的大叔一个人下了马,割掉兔腿。他抖了抖兔子,控一控血,他环顾四周,手足无措,惶恐不安,转动着眼珠,连他自己也不知和谁说话和说什么。“瞧,没得说哇……瞧,这只狗……瞧,它战胜了所有的狗,不管是价值千金的,还是价值一个卢布的——没得说哇!”他说,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愤愤地东张西望,好像在骂什么人,似乎人人都跟他作对,都欺负他,直到现在才伸了冤。“瞧,你们那价值千金的——没得说哇!”

“鲁加伊,给你兔腿!”他说,把割下来的带泥的兔腿扔给狗。“只有你配吃,没得说哇!”

“它累坏了,它一口气追赶了三次,”尼古拉说,他也不听其他人讲什么,也不在意别人是否听他讲。

“这样截算什么!”伊拉金的马夫说。

“一旦落空,随便哪只狗都能追上去捉住它,”这时伊拉金也说,他满脸通红,因为驰骋和激动,费力地喘息着。这时娜塔莎连气都不喘一下,就欢欣若狂地尖叫了一声,震响了人们的耳朵。她这声尖叫表达了其他的猎人当时的谈话中所表达的意思。并且,叫的声音是这么怪,倘若在别的时候,连她自己也一定为这一声野性的怪叫而觉得害羞,大家也会为之惊诧。大叔亲手用皮带捆好灰兔,快速利落地把它搭在马鞍后面,他这样做似乎是在责备所有的人,他那神情又似乎不希望同任何人说话,他骑上那匹浅栗色的马就走了。除他之外,大家都郁郁不乐,感到受了侮辱,都上马走了,过了老半天才恢复若无其事的气氛。他们对那只红毛鲁加伊还端详了很久,它滚了一身泥巴,拱着背脊,响着铁链子,带着胜利者镇静自若的神气,紧跟在大叔的马后面。

“哼,当事情不涉及追赶野兽的时候,我也和别的狗一样。但是一旦追赶野兽,那你就等着瞧吧!”尼古拉觉得那只狗的神气仿佛这样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叔驰近尼古拉和他谈话,尼古拉很得意: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大叔又肯跟他说话了。

……

(六)

……

娜塔莎比较安静了,但是并不快活。她不但回避所有外界的欢乐:舞会、滑冰、音乐会、剧院;并且任何一次笑都是笑中含泪的。她不能唱歌。她刚一开始笑或者想独自一人唱歌时,就被眼泪哽住了:那是悔恨的泪,对那一去不复还的纯洁时光回忆的泪;恼恨的泪,恼恨她徒然毁掉了那本来可以过得幸福的青春生活。她尤其觉得,笑和歌唱对她的悲伤是一种亵渎。她根本无心调情逗乐,甚至不需要克制自己。她嘴里这样说,心里也这样想:这个时期任何男人,在她看来都和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一样。内心的警卫严格禁止她有什么欢乐。并且她已经不再有往日的生活情趣,那无忧无虑、满怀希望的少女时代的生活情趣。最使她难受的是回忆往日的秋天,打猎,“大叔”,以及和尼古拉一起在奥特拉德诺耶度过的圣诞节。就是再过上一天那样的时光,她也肯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这一切都永远地结束了。预感没有欺骗她:自由自在和随时都准备享受各种欢乐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还要活下去。

她快乐地想到,她并不象她以前所想的那么好,而是比世界上其他人都坏,并且坏得多。可是这还不够。她知道这一点,她问自己:“以后怎么办呢?”以后什么也看不到。生活里毫无欢乐,而生活在流逝。娜塔莎尽力不让任何人感到负担,不妨碍任何人,她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她避开家里所有的人,只有和弟弟彼佳在一块才感到轻松。比起和别人在一块,她更愿意和他在一起;和他面面相对,不时大笑起来。她差不多不出家门,在常到他家来的人中,她只欢喜皮埃尔一个人。没有哪一个比别祖霍夫伯爵待她更温存,更小心,同时又严肃的了。娜塔莎在不自觉之中感受这种温柔体贴,因此和他在一块得到了极大的愉快。然而,她甚至不感谢他的温存。在她看来,皮埃尔做什么好事都是不费力的。皮埃尔好像很自然地对每个人都好,他做好事并没有邀功的意思。娜塔莎有时看出皮埃尔在她面前促不安,态度不自然,尤其是当他害怕在谈话中可能有什么会引起娜塔莎难堪的回忆的时候。她看出这一点,她以为这是由于他禀性善良和腼腆,照她的理解,他对所有的人,包括她在内,都一视同仁。自从在她极度激动的时候,他无意中说出,倘若他是自由的话,他要跪下向她求婚和求爱以后,皮埃尔再没有向娜塔莎表露过自己的感情;在娜塔莎看来,那些是安慰她的话,不过是象大人在安慰啼哭的小孩时随便说的话。不是因为皮埃尔是一个已婚的人,而是因为娜塔莎觉得她和皮埃尔之间隔着很强大的精神上的障碍,——她觉得她和库拉金之间就没有这种障碍,在她头脑里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想法:在她和皮埃尔的关系中不可能从她这方面,更不可能从他那方发生爱情,不但如此,就连男女之间那种温柔多情、羞羞答答、富有诗意的友谊(她知道不少这样的例子),也不可能。

刚过圣彼得斋戒日,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诺耶的女邻居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别洛娃来莫斯科朝拜这儿的圣徒们。她提议娜塔莎斋戒祈祷,娜塔莎马上兴奋地接受了这个主意。娜塔莎不顾医生禁止一大早外出的要求,执意要斋戒祈祷,并且不象罗斯托夫家里平常那样做的,只是在家里做三次祈祷就算完事,而是要象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那样,要整个星期每天都不错过晚祷、弥撒和晨祷。

伯爵夫人兴奋娜塔莎如此热心;在医药治疗无效之后,她心中暗自希望祈祷比药物更能治女儿的病,她虽然提心吊胆地瞒着医生,但她还是满足了娜塔莎的愿望,并把她托付给别洛娃。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夜里三点钟就来叫醒娜塔莎,但是十有八九发现她是醒着的。娜塔莎怕睡过了晨祷的时间。娜塔莎匆忙地洗过脸,谦逊地穿上最坏的衣裳,披上旧斗篷,走到被朝霞照得明亮的空荡无人的大街上。依照阿格拉菲娜·伊万诺夫娜的劝告,娜塔莎不在自己的教区做祈祷,而是到另外一个教堂,据虔诚的别洛娃说,那里面有一位过着极其严肃和高尚生活的神父。教堂里的人总是极少;娜塔莎和别洛娃在圣母像前停下来。每当她早上凝视着被烛光和晨光照亮的圣母暗黑的脸庞,听着那她紧跟着念和努力在理解的祷文的时候,在这伟大的不可知的事物面前,娜塔莎总有一种没有过的谦卑感觉,当她听懂了祷词的时候,她那带有个人色彩的感情就和她的祷词融合起来;当她不懂的时候,她更快乐地想到,想懂得一切的愿望是令人骄傲的,懂得一切是不可能的,只要相信和皈依上帝就行了,因为她觉得,此时此刻上帝支配着她的灵魂。她画十字,鞠躬,当她对自己卑鄙的行为感到恐惧,弄不明白时,只求上帝宽恕她,对她发慈悲。最能使她动心的是忏悔的祷告。大清早回家时,只碰见去上工的泥瓦匠,扫街的清道夫,回到家里,所有的人还在睡觉,这时她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她觉得有可能改正错误和有可能过一种纯洁、幸福的新生活。

连续一个星期她的这种感觉天天都在增加。幸福的一天终于到来,她穿着雪白的细纱衣裳领过圣餐归来,好久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心平气和,不为她眼前的生活感到压抑。

这一天来给娜塔莎看病的医生,吩咐她继续服用他两个星期以前开的药粉。

“每天早晚一定要坚持吃药,”他说,显然,他对自己的成功非常满意。“不过,还是不能大意。伯爵夫人,您就放心吧。”医生一面利落地接过一枚金币,握在手心里,一面开玩笑地说,“她不久就会又跳又唱了。最后一剂药十分、十分有效。她大有起色了。”

伯爵夫人喜形于色地回到客厅。

……

(七)

……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上看见的那个地方。他不发什么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的时候,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所说的是什么内容,使他感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所含的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年人的智慧使他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拼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自己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士气,他正是在注视这种力量。尽量运用他的权力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是注意力集中,镇静,紧张。

上午十一时,他得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面堡又夺回来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了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那儿,仔细探听一下,是怎么回事,”他对一个副官说,接着向站在他后面的符腾堡公爵转过身来。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才离开不大一会儿,大约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其实是波纳米将军)被俘的消息时,参谋人员全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要等一等,诸位先生,”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是,还是等一等再兴奋吧。”他虽然这样说,仍旧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坏的,他仿佛想活动活动腿脚,站了起来,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带到一边。

“你去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的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被打退了数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底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