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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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列夫·托尔斯泰作品精选(14)

有一刹那她把头扭过去,带着询问的神情看了看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又把头转过来。

“哼,我反正就这样了。”她仿佛这样对他说,而且她再也不去看他了。

这场赛马很糟,十七个人当中有半数以上落马,受伤。到比赛要结束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惶惶不安,特别因为皇上很不满意。

……

卡列宁走到安娜跟前,殷勤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去。

“要是愿意走的话,咱们走吧。”他用法语说,但是安娜正在注意听将军说话,没有留意到丈夫。

“听说,腿也跌断了。”将军说,“这真是太不像样子了。”

安娜没有回答丈夫的话,却拿起望远镜,朝着沃伦斯基坠马的地方望去,可是那地方太远,又挤了那么多人,简直一点也看不清楚。她放下望远镜,就想走,可是这时有一名军官骑马跑来,向皇上报告什么事。安娜把身子朝前探了探,听了起来。

“司基瓦!司基瓦!”她朝哥哥喊道。

可是哥哥没有听见。她又想走出去。

“要是愿意走的话,我再一次向你伸出手。”卡列宁说着,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带着厌恶的神气躲开他,也不看他的脸,只是回答说:

“不,不,别管我,我不走。”

这时她看到,有一位军官从沃伦斯基落马的地方穿越广场朝亭子里跑过来。培特西朝他挥了挥手帕。

那位军官带来消息说,骑手没有受伤,可马断了脊梁骨。

安娜听到这消息,很快地坐下来,用扇子捂住脸。卡列宁看到,她是在哭,不但憋不住眼泪,而且忍不住哭出声来,哭得胸脯一起一落的。卡列宁用身子把她挡住,好让她有时间恢复常态。

“我第三次伸出我的手。”过了好一阵子,他又对她说。安娜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培特西公爵夫人过来给她解围。

“不,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是我把安娜带来的,我也说过带她回去。”培特西插嘴说。

“对不起,公爵夫人。”他非常有礼貌地笑着,但是坚决地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看出来,安娜身体不大舒服,我想让她跟我一起走。”

安娜害怕地回头看了看,乖乖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

“我叫人到他那儿去问问,再叫人去告诉你。”培特西对着她的耳朵说。

在亭子出口处,卡列宁还像往常一样见到人就说说话儿,安娜也像从前一样,该回答就回答,该说话就说话,可是她六神无主,就像在梦里一样挽着丈夫的手臂走着。

“他摔死没有呢?是真的吗?他能不能来呢?我今天能不能见到他呢?”她想道。

她一声不响地坐上卡列宁的马车,又一声不响地离开停车的地方。虽然卡列宁什么都看到了,可他还是不肯去想妻子的真正情况。他只看到一些表面的迹象。他看到,她的举止有失检点,就觉得必须对她说说这一点。可是他很难光说这一点,不再往下说。他开了口,要对她说说,她的举止有失体面,可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另外的话。

“我们竟然都爱看这种残酷的场面。”他说,“我发现……”

“什么?我不明白。”安娜轻蔑地说。

他感到受了侮辱,立刻说起他想说的话。

“我要对您说说。”他说道。

“来了,这一下子要摆开来谈谈了。”她想道,顿时感到十分可怕。

“我要对您说说,您今天的举动有体面。”他用法语对她说。

“我的举动怎么有失检点?”她大声说,并且很快地朝他转过头去,直盯住他的眼睛,但已经完全不是像先前那样带着矫饰的快活神气,而是带着强硬的神气,好不容易用强硬的神气掩盖着内心的恐惧。

“注意。”他指着车夫背后打开的小窗户,对她说。

他欠起身来,把小窗户关上。

“您看到什么地方有失检点?”她又问一遍。

“就是在一名骑手落马的时候,您没有掩盖住您那种悲痛的心情。”

他等着她反驳,可是她什么也没说,眼睛朝前面望着。

“我曾经要求您在交际场所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免得让那些爱搬弄是非的人说您的闲话。那时候,我说的是内心的态度问题,现在我说的就不是这个了。现在我说的是表现出来的态度了。您的举动太不检点了,所以我希望以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他的话她连半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在他面前感到恐惧,而且一直在想着,沃伦斯基是不是真的没有摔死。说骑手没有受伤,马断了脊梁骨,说的是不是就是他?等卡列宁说完了,她只是装出嘲笑的神情笑了笑,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她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卡列宁开始说得理直气壮,但是当他清楚地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时,她的恐惧也传染给了他。他看到她那种笑,心里出现了一种怪异的错觉。

他在心里说:“她嘲笑我的猜疑哩。是的,她马上就会对我说上次对我说过的话:我的猜疑是没有根据的,这太可笑了。”

现在,在他眼看就要把一切都摊开来的时候,他最希望的是,她还像以前一样带着嘲笑的神气回答他,说他的猜疑是没有根据的,是可笑的。他所知道的事太可怕了,所以他现在什么都愿意相信。可是她那张惶恐而忧郁的脸上的表情,说明现在连欺骗的意思也没有了。

“也许,我说错了。”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就请您原谅我。”

“不,您没有说错。”她无所顾忌地看了看他那张冷冰冰的脸,慢慢地说,“您没有说错。我是痛心绝望,而且不能不痛心绝望。我现在听您说话,心里就想着他。我爱他,我是他的情妇,我讨厌您,怕您,恨您……您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好啦。”

她向马车的角落里一仰,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卡列宁一动不动,也没有改变视线那朝前的方向。但是他的脸上忽然出现死人般的庄重的一动不动的神态,而且这种表情一路上直到别墅都没有改变。快要到家的时候,他仍然带着这样的表情朝她转过头来。

“好吧!不过,我要求。”他的声音哆嗦了,“在我采取措施维护我的名誉并且把我的意见通知您之前,在外表上保持体面。”

他先下了车,又搀扶她下来。他当着仆人的面一声不响地握了握她的手,便又上了马车。回彼得堡去。

他走后不久,培特西公爵夫人的仆人就给安娜送来一张字条:

“我派人去问过阿历克赛的身体情况,他回信说,身体好好的,没有受伤,不过很泄气。”

“这样他会来的!”她想道,“我把什么都对他说了,这有多好呀。”

她看了看表。还有三个钟头。她想起上次约会的种种情形,她热血沸腾起来。

“我的上帝,多么幸福呀!这事儿是可怕的,不过我喜欢看他那张脸,爱这个不寻常的可爱的人儿……丈夫!哼,算啦……是的,谢天谢地,我和他一刀两断啦。”

(四)

第二天早晨她一醒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对丈夫说的那番话,她觉得那番话十分可怕,现在她根本就无法理解,她怎么会说出那样一些奇怪的粗鲁的话,也无法想象,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卡列宁也什么都没说,走掉了,“我见了沃伦斯基,也没有告诉他。就在他走的时候,我想把他叫回来,告诉他,但是又改变了主意,因为我一开头没有告诉他,就显得有些古怪。为什么我想告诉他却没有告诉他呢?”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她脸上泛起的热辣辣的羞臊之色。她知道,她为什么欲言又止,她明白,是她感到羞臊。昨天晚上她觉得她的状况已经明朗了,现在她忽然觉得,不但不明白,而且走投无路了。以前她想也没想到会有什么耻辱,现在她怕起耻辱。她一想到丈夫会怎样办,心里就出现一些非常可怕的想法。她想到,管家就要来把她赶出家门,她的丑事就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她问自己,等她被赶出门去,她上哪儿去呢,她找不到答案。

在她想到沃伦斯基的时候,她几乎觉得他不爱她了,觉得他已经开始把她当成一种累赘,觉得自己无法委身于他,并且因此对他产生了敌意。她几乎觉得,她对丈夫说的和她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的那些话,已经对所有的人说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她不敢看家里所有的人的眼睛。她不敢唤侍女,更不敢下楼去看儿子和家庭教师。

侍女已经在她的门口倾听了很久,这时自动走进她的房里。安娜用询问的表情看了看她的眼睛,并且惊骇得红了脸。侍女请求原谅她走进来,说是好像听到唤她。她送来衣服和一封信。信是培特西写来的。培特西提醒她,今天上午丽莎·梅尔卡洛娃和施托尔茨男爵夫人要带她们的倾慕者卡鲁日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头子到她家去打槌球,“您就来看看吧,就算是研究研究性情也好呀。我等您。“她在结尾写道。

安娜看完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用伺候,什么也不要。”她对正在整理梳妆台上的香水瓶和刷子的安奴什卡说,“你去吧,我这就穿衣服出门,不用伺候,什么也不要。”

安奴什卡就出去了,但是安娜并没有动手穿衣服,还是像原先那样坐着,垂着头和双手,有时浑身哆嗦几下,好像是想做什么动作,说点儿什么话,可是又不说不动了。她不停地反复呼唤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不论“上帝”,不论“我的”,在她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尽管她从小受到宗教熏陶,根本没怀疑过宗教,但她却从来不曾想过为自己的处境向宗教求救,就像她从来不曾想过向卡列宁本身求救一样。她早就知道,只有在不再做那些已成为她全部生活意义的事的条件下,才能求救于宗教。她不仅觉得痛苦,而且对于她从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新的精神状态开始感到恐惧。她感觉到,她心中的一切都开始变为两重的,就好像有时物体在疲倦的眼睛里变为两重的。她有时不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希望的是什么。是害怕还是希望,害怕或希望的是已有的还是会有的情形,以及希望的究竟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哎呀,我这是做什么呀!”她突然觉得头的两边痛起来,就自言自语道。等她定下神来,才发现自己用两手抓着两鬓的头发,并且紧紧挤压着两边鬓角。她跳起来,来来回回踱起来。

“咖啡煮好了,老师和谢辽沙在等着呢。”安奴什卡又回来,又看到安娜还是原先的样子,就说道。

“谢辽沙?谢辽沙怎么样?”安娜整个早晨第一次想起自己有一个儿子,就很兴奋地问道。

“他好像做了错事。”安奴什卡笑着回答说。

“做了什么错事?”

“您的桃子放在角屋里,他好像偷吃了一个。”

提起儿子,一下子就使她脱离了她所处的绝境。她想起这几年她所起的母亲为儿子活着的作用,这种说法虽然夸大了很多,可是有一部分也是符合事实的,于是她高兴地感觉到,在她所处的境地中有一块地盘,是不依赖于她和丈夫以及沃伦斯基的情况的。这块地盘就是她的儿子。不管她的状况如何,她都不能离开儿子。哪怕丈夫辱骂她,把她赶出去,哪怕沃伦斯基对她冷淡,继续过他的放荡不羁的生活(她又带着恼恨和责备的心情想到他),她也不可以抛弃儿子。她有她的生活目的。因而她应该行动起来,行动起来以维护她和儿子的这种情况,不让别人把儿子夺走。甚至应该快点儿,尽可能快点儿行动起来,趁现在还没有从她手里把他夺走,应该带上儿子走掉。这才是她现在应该做的事。她必须镇定下来,脱离这种痛苦的处境。她一想到跟儿子直接相关的事,一想到就要带着儿子到什么地方去,心里也就镇定下来了。

她很快地穿好衣服,下了楼,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客厅,客厅里像往常一样,有咖啡,还有谢辽沙和家庭教师在等着她。谢辽沙穿一身白衣服,站在镜子下面的桌子旁边,弯着腰,低着头,在玩弄他采来的一些鲜花,带着一脸聚精会神的神态,那是她在他脸上经常看到的,是他非常像父亲的一种神气。

家庭教师一脸特别严肃的神气。谢辽沙像往常一样尖声叫起来:“啊,妈妈!”并且犹豫不决地停下来:是走过去迎接母亲并且扔下鲜花呢,还是做好花环、带着花环走过去?

家庭教师打过招呼之后,就嗦嗦、详详细细地说起谢辽沙的过失,但是安娜没有听她的,她在考虑,是不是带她一起走,“不,不带她。”她打定了主意,“我一个人走,光带儿子。”

“是阿,这很不好。”安娜说着,搂住儿子的肩膀,不是用严厉的,而是用胆怯的、使孩子又困惑又高兴的目光看了看他,又吻了吻他,“让我来照顾他好啦。”她对感到惊讶的家庭教师说完,便拉着儿子的手,坐到摆好了咖啡的桌旁。

“妈妈!我……我……没有……”他说,并且竭力想从她的表情猜测她会因为桃子的事对他怎么样。

“谢辽沙。”等家庭教师一走出门去,她就说道,“这很不好,不过你今后不再这样了吧?你爱我吗?”

她觉得,泪水涌到她的眼睛里,“难道我能不爱他吗?”她凝视着他那惊骇而又欢喜的目光,心里想道,“难道他会跟父亲一道来惩罚我吗?难道他不心疼我吗?”眼泪已经从她的脸上流下来,于是她为了不让孩子看到眼泪,腾地站起来,差一点是跑到了阳台上。

几天来的雷雨之后,出现了寒冷而晴朗的天气。灿烂的阳光穿过一丛丛冲洗得干干净净的树叶,然而空气是寒冷的。

她浑身打了个哆嗦,因为很冷,也因为心里害怕,在清新的空气里她感到更冷,感到更害怕了。

“去吧,到玛丽艾特那里去吧。”她对跟着她出来的谢辽沙说过这话,就在阳台上的草毯上踱了起来,“难道他们就不能原谅我,就不了解这都是不能不这样吗?”她在心里说。

她站下来,看了看那随风摆动的白杨树梢和一丛丛冲洗得干干净净、在寒冷的阳光中闪闪发亮的树叶,就明白了,他们是不会原谅她的,现在一切东西和一切人对她都会是无情的,就像这天空,就像这绿树一样。于是她又觉得心中的一切开始变为两重的,“不要想,不要想了。”她在心里说,“应该准备动身了。上哪儿去呢?什么时候走呢?带谁走呢?是的,就上莫斯科去,乘晚班车。就带安奴什卡和谢辽沙,只带一些随身用的东西。不过先要给他们两个都写封信。”她快步朝房里,朝自己的起居室走去,在桌旁坐下来,就给丈夫写信:

“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留在您的家里了。我走了,带儿子一起走。我不懂法律,所以不知道儿子应该跟着父母的哪一方。但是我带走了,因为我没有他就活不下去。请您宽宏大量,让他跟着我吧。”

一直到这里,她写得都很快、很顺当,可是一写到请他宽宏大量,就想到她从来没看到他的宽宏大量,又想到需要写几句动人的话来结束这封信,就写不下去了。

“我又不能说我的过错和我的悔恨,因为……”

她又停下来,由于思路乱了,“不。”她在心里说,“一点也用不着。”于是她把信撕掉,重新写了一封,不提什么宽宏大量,就把信封起来。

另外还要写一封信给沃伦斯基,“我对丈夫全说了。”她写过这一句,坐了很久,再也写不下去。这太粗鲁,太不温柔了,“再说,我又能给他写什么呢?”她在心里说。脸上又泛起羞臊之色,想起他的镇定,不觉对他恼火起来,于是把写了一句的信撕成碎片,“一点也用不着。”她在心里说过这话,便合上信笺夹,上了楼,向家庭教师和仆人们宣布,她今天要上莫斯科去,并且立刻就动手收拾行李。

……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