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老夫人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报告说,一切都打理好了,于是老夫人站起来,准备走。
“咱们走吧,这会儿人少了。”沃伦斯基说。
侍女拿起提包,抱起小狗,管家和搬运夫拿起另外几件行李。沃伦斯基挽起母亲的胳膊,可是,在他们离开车厢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带着惊慌的神色从他们身边跑过。站长也戴着他那颜色与众不同的制帽跑过去。显然是出了什么意外事儿。很多人离开火车向后跑去。
“怎么啦?……怎么啦?……在哪儿?……撞上了!……压死了!……”走过的人纷纷传说着。
奥布朗斯基和妹妹手拉着手,也带着惶惶的神色走了回来,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
太太们又进了车厢,沃伦斯基和奥布朗斯基就跟着人群去了解车祸的情况。
一个看道工,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因为天太冷把头都裹起来,没有听见火车倒车,被压死了。
沃伦斯基和奥布朗斯基还没有回来,两位夫人就从老管家嘴里听到了车祸情况。
奥布朗斯基和沃伦斯基都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奥布朗斯基显然非常难过。他皱着眉头,好像就要哭出来。
“哎呀,好可怕呀!哎呀,安娜,你可是不能看!哎呀,好可怕呀!”他不停地说。
沃伦斯基默默无语,他那漂亮的脸很严肃,但非常平静。
“哎呀,老夫人,您真不能看。”奥布朗斯基说,“他老婆也来了……她那样子真可怕……她一头扑到尸体上。听说,家里有一大帮人,全靠他一个人养活呢。真可怕呀!”
“能不能为她想点儿什么办法?”卡列宁夫人焦虑不安地小声说。
沃伦斯基朝她看了看,就马上走出车厢。
“我一下子就回来,妈妈。”他在门口回过头说了一句。
几分钟之后,他回来的时候,奥布朗斯基已经在和老夫人谈那个新来的歌星了,老夫人一面焦急地望着门口,等着儿子回来。
“现在咱们走吧。”沃伦斯基一进来,就说。
他们一起下了车。沃伦斯基和母亲走在前面。卡列宁夫人和哥哥走在后面。在车站出口处,站长追了过来,走到沃伦斯基跟前。
“您交给副站长两百卢布,请问,您这是要给谁的?”
“给那个寡妇。”沃伦斯基耸耸肩膀说,“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问的。”
“是您给的吗?”奥布朗斯基在后面叫道。他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又补充说:“太好了,太好了!他这人真是太好了,不是吗?再见吧,老夫人。”
于是他和妹妹站了下来,找她的侍女。
……
(二)
沃伦斯基这一夜连想都不想睡。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会儿径直地望着前方,一会儿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如果刚才他那种不动声色的样子使不认识他的人感到惊讶和生气的话,现在他就更显得傲慢和自负了。他看人似乎是在看什么东西。一个坐在他对面的在地方法院任职的神经质年轻人,就很不满他这种样子。那年轻人又向他借火抽烟,又找他说话,甚至还捅了捅他,想让他觉得他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但沃伦斯基看着他还是像看一盏灯一样。那年轻人觉得在这种不把他当人的压力下就要失控,便做了一个鬼脸。
沃伦斯基什么东西也没有看到,什么人也没有看见。他觉得自己像个皇帝,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给安娜留下什么印象,他的确还不相信是这样,而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到幸福和得意。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局,他不知道,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他觉得,在此之前分散乱用的劲头儿现在已经集结成一团,不屈不挠地用于追求一个幸福的目标他因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对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到哪儿,他就到哪儿,他现在认为人生的全部幸福,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当他在博洛戈耶下车去喝矿泉水,看见安娜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话就把他心里所想的告诉了她。而且因为告诉了她,她知道了,而且在想着这话,他感到愉快。他一夜没有睡。回到自己的车厢里以后,他一直回想着看到她的种种情形,回想着她的每一句话,于是他的脑际浮现出已见端倪的未来的种种情景,使他心神荡漾。
等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车后,他觉得自己在一夜未眠之后依然精力充沛,神清气爽,就像刚刚洗过冷水澡一样。他在自己的车厢旁边站下来,等候她出来,“我要再看她一眼。”他不自主地微笑着,在心里说,“我要看看她走路的姿态,看看她的脸。也许她会说点儿什么,转过头看看,笑一笑。”可是,他还没有看到她,就看到她的丈夫由站长恭恭敬敬地陪着在人群里走着,“哦,是的!她丈夫!”现在沃伦斯基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丈夫是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人。他本来也知道她有丈夫,但他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看见他,看到他的脑袋、肩膀和穿黑长裤的脚,尤其是看见这个丈夫带着专有的神情心安理得地挽住她的胳膊时,他才真的相信了。
他看见卡列宁,看见他那新刮的彼得堡式的脸和那种微微驼背、头戴圆礼帽、踌躇满志的姿态,就相信他的存在,并且感到很不愉快,就仿佛一个人口渴得要命,跑去喝泉水,但发现一条狗、一只羊或者一头猪在这水泉里喝过水,并且把水搅浑了。卡列宁那种扭动整个臀部和笨拙的两腿的走路姿势尤其使沃伦斯基看着难受。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有不容怀疑的资格爱她。不过她还是那个样子,她的神态、风度还是那样吸引着他,使他愉快,使他兴奋,使他心中充满幸福感。他吩咐那个从二等车厢里跑来的德籍仆人拿着行李先走,他自己朝她跟前走去。他看到这对夫妻别后第一次见面,凭着一个有情人敏锐的眼力看出她和他说话多少有点拘束的神情。他暗下里断言:“不,她不爱他,她不会爱他的。”
就在他从后面向安娜走近的时候,他高兴地发现,她觉察到他走近了,并且本来要回头看的,但已知道是他,就又与丈夫说话。
“您晚上睡得好吗?”他说着,向她和她丈夫鞠了一个躬,让卡列宁以为是在向他鞠躬,至于卡列宁认识不认识他,那就由他了。
“谢谢您,很好。”她回答说。
她的脸显得有点疲惫,脸上也没有了那股时而在微笑中时而在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生气,然而在她对他的一瞥中,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点什么东西闪了一闪,虽然那火花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他却因为这一瞥感到幸福。她向丈夫看了一眼,想知道他是不是认识沃伦斯基。卡列宁带着不快的神气望着沃伦斯基,慢慢地回想着这是谁。沃伦斯基的镇定和自信,碰到卡列宁那种冰冷的自负,就像镰刀碰到了石头。
“这位是沃伦斯基伯爵。”安娜说。
“噢!我们好像认识。”卡列宁伸过一只手,轻轻地说。又对安娜说:“你和母亲一道走,却和儿子一道回来。”他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好像说一个字就是拿出一个卢布,“您一定是来休假的吧?”他又问沃伦斯基,但不等回答,他又用玩笑的语气问妻子:“怎么样,在莫斯科离别时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对妻子说这话,是想让沃伦斯基知道,他要一个人和妻子在一起了,而且还向沃伦斯基转过身去,举起了碰了碰帽檐,可是沃伦斯基对安娜说:
“希望有幸能到府上去拜访。”他说。
卡列宁用疲倦的眼睛看了看沃伦斯基。
“欢迎。”他冷冷地说,“每逢星期一我们招待客人。”然后,他完全撇开沃伦斯基,对妻子说:“真是好得很,我碰巧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来接你,可以向你表示我的爱。”他仍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这样说。
“你把你的爱说得太过分了,我可是没看出来。”她也用玩笑的口吻说,一面情不自禁地倾听着在他们后面走的沃伦斯基的脚步声,“我才不稀罕呢!”她在心里说。接着就问丈夫,她不在家谢辽沙是如何过的。
“哦,好极啦!玛丽艾特说他很乖……我要说句使你难过的话……他不想你,不像你丈夫这样。不过我要再一次表示感谢,我的朋友,你早一天回来,是给我的奖赏。我们那可爱的茶炊准会高兴得要命。(他一向把赫赫有名的李迪雅伯爵夫人叫做茶炊,因为她不论遇到什么事总要生气、发火。)她几次问起你。所以,我斗胆奉劝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她对什么事都很操心呢。现在她除了自己各种各样操心事以外,还很关心奥布朗斯基夫妻和解的事呢。”
李迪雅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圈子里的中心人物,安娜也因为丈夫的原因,跟那个圈子里的人最靠近。
“我给她写过信了呀。”
“可是她还要听听详情。要是不太困的话,我的朋友,你就去一趟吧。好啦,你坐康德拉基的车子回去,我要到委员会去。我又可以不必一个人吃饭了。”卡列宁继续说,而且已经不是用玩笑的语气了,“你也许不相信,我是非常习惯了……”
于是他好一阵子握着她的手,带着一种很特殊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
(三)
卡列宁来到赛马场的时候,安娜已经和培特西坐在汇集了所有上流人士的亭子里了。她远远就看到了丈夫。两个人,丈夫和情人,是她生活的两个中心,不需要借助外部感官,她就能感觉出他们来到面前。她老远就感觉丈夫朝她这边走来,就不由地注视起他在浪潮般的人群中走动的神情。她看到,他一面朝亭子这边走,时而居高临下地回答那种带有巴结意味的鞠躬,时而友好地、漫不经心地和平等身分的人打招呼,时而殷勤地等待权贵们的顾盼,并且摘下他那压到耳朵尖的大圆礼帽。她很熟悉这一套,对这一套十分反感。“一心要功名,一心要升官——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个。”她在心里说,“至于高尚的理想,热心教育,笃信宗教——这一切无非是他谋求升官的方法。”
他朝女士们的亭子望着(他对直地朝她这儿望着,但在罗纱、绸带、羽毛、阳伞和鲜花的海洋中却没有认出自己的妻子来),她从他的眼光中看出来,他是在找她,但是她装作没有看见他。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培特西公爵夫人朝着他喊道,“您想必没有看到夫人吧,她在这儿呀!”
他的脸上露了露他那种冷冰冰的笑容。
“这儿真是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呀。”他说过,便朝亭子里过来。他对妻子笑了笑,就像一个做丈夫的跟妻子刚刚见过面又碰上那样,又跟公爵夫人和其他一些熟人打招呼,对不同的人给予不同的对待,也就是说,对妇女就说一两句笑话,对男子就寒暄几句。在下面,亭子边上站着一位侍从武官,是一个出名的聪明和有教养的人,卡列宁一向对他非常尊敬。卡列宁就和他攀谈起来。
正是两场赛马的间歇时间,因此没有什么妨碍他们谈话。侍从武官说赛马没有什么益处。卡列宁不赞成他的看法,说赛马有种种好处。安娜一字不漏地听着他那尖细而平和的声音,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虚伪的和刺耳的。
四俄里障碍赛开始了,她向前探了探身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沃伦斯基朝马走去,跨上马去,同时还听得见丈夫那讨厌的、仍然没有停的说话声。她为沃伦斯基担惊受怕,心里已经很难受,可是更使她难受的是她觉得一直不曾停过的丈夫那尖细的声音和那种十分熟悉的语调。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堕落的女人。”她想道,“但是我不喜欢撒谎,我厌恶撒谎,他(丈夫)却把撒谎当作家常便饭。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见,如果他能够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谎,究竟有什么感觉呢?如果他杀死我,杀死沃伦斯基,我倒是尊敬他。但是不,他要的只是谎言和面子。”安娜在心里说,并未去想她究竟要求丈夫怎样和希望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不知道,今天卡列宁出奇的爱说话,以至于使她非常生气,不过是他心里不安和烦躁的表现。就像一个受伤的孩子,蹦蹦跳跳,活动活动肌肉,为的是忘记疼痛,卡列宁同样也需要活动活动脑筋,为的是冲淡有关妻子的一些想法,在有她在场和有沃伦斯基在场或者有人常常提到沃伦斯基的名字的时候,这些想法就一定会浮现。小孩子自然会蹦蹦跳跳,他自然会说得头头是道。他说:
“军官赛马、骑兵赛马都有危险性,这是比赛中避免不了的。如果英国可以在军事史上标榜最显赫的骑兵业绩的话,那只是因为英国历来重视提高人和马的素质。我认为,竞赛具有重大的意义,我们却常常只看到最表面的一层。”
“不是表面的哟。”培特西公爵夫人说,“听说有一个军官摔断了两根肋骨呢。”
卡列宁像平常那样笑了笑,这种笑只是露露牙齿,什么也不表示。
“公爵夫人,就算这不是表面的,而是内在的。”他说,“不过问题不在这里。”他又转过身去对那位刚才跟他认真交谈的将军说,“不要忘记,参加赛马的都是选择了这一职业的军人,还要承认,任何行当都有艰难困苦的一面。这乃是军人分内的事。拳击和西班牙斗牛之类荒唐的运动是野蛮的表现,可专门化的运动乃是文明的象征。”
“不,下一次我再也不来了,这叫我太紧张了。”培特西公爵夫人说,“不是吗,安娜?”
“紧张是紧张,可是不看也不行。”另一位太太说,“假如我是一个古罗马的女人,一场格斗也不会错过。”
安娜什么也没有说,一直拿着望远镜,朝一个地方望着。
这时有一位高高的将军从亭子里走过。卡列宁住了口,急忙而又严肃的站起身来,深深地向路过的将军鞠了一躬。
“您没有参加比赛吗?”将军同他开玩笑说。
“我赛的是更难的一种。”卡列宁恭恭敬敬地回答说。
虽然这个回答毫无意义,将军却装出一副从聪明人嘴里听到聪明话并且完全明白俏皮何在的神情。
“这有两个方面。”卡列宁又说下去,“表演者一方面和观众一方面,就观众来说,喜欢这类场面是文化素养不高的表现,这我同意,不过……”
“公爵夫人,来打赌吧!”奥布朗斯基在下面对培特西说,“您押谁呀?”
“我和安娜押库佐夫列夫公爵。”培特西回答说。
“我押沃伦斯基。赌一副手套。”
“行!”
“多么漂亮呀,不是吗?”
旁边的人说话的时候,卡列宁沉默了一会儿,但是他马上又说起来。
“我也是这样看的,不过有些勇猛的运动……”他本想说下去。
但这时候骑手们跑起来了,谈话都停止了。卡列宁也不说了。大家都站起来,朝河边望去。卡列宁对赛马不感兴趣,因此他不看那些骑手,而是心不在焉地用疲惫的眼睛打量起观众。他的目光停留在安娜身上。
安娜脸色苍白,异常紧张。显然,她除了看着一个人以外,谁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握着扇子,连气也不喘。他朝她看了看,又赶紧转过头,看看别人的脸。
“哦,这位太太和其他一些太太也都很紧张嘛,这是很自然的。”卡列宁在心里说。他想不去看她,但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她身上去。他又望着她的脸,竭力不看清清楚楚表现在她脸上的神情,然而他还是由不得自己的心意,可怕地在她脸上看到他不愿看到的表情。
库佐夫列夫在河边第一个落马,令所有的人都很紧张,但卡列宁却从安娜那得意洋洋的苍白的脸上看出来,她所注视的那个人没有落马。在马霍丁和沃伦斯基越过大板栏之后,紧跟在他们后面的一名军官一头栽倒在地上,跌得昏了过去,观众中响起一片惊骇的声音,卡列宁看到,安娜甚至没注意这回事儿,她好不容易才清楚周围的人说的是什么。于是他越来越勤、越来越紧地盯着她。安娜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纵马飞驰的沃伦斯基,也感觉到丈夫那冷冷的目光从一旁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