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两手搭在他肩上,用深情、狂喜、同时又是探询的目光对着他看了很久。她细细审视他的脸,以此补偿她没有看到他的那段时间。她就像每次和他相会时那样,要把想象中的他(那是无比英俊的,在现实中不可能有的)和实际的他融为一体。
……
(七)
……
在谈起妇女权利时,涉及在妇女面前不方便谈的婚姻权利不平等的问题。彼斯卓夫在吃饭时几次接触到这方面的问题,但柯兹尼雪夫和奥布朗斯基都很谨慎地躲开了。
等大家都离开饭桌,女士们都走了出去,彼斯卓夫没有跟她们走,却和卡列宁说话,说起这种不平等的主要原因。照他看,夫妻的不平等就体现在妻子的不贞和丈夫的不贞在法律上和舆论上受到的对待不同。
奥布朗斯基连忙走到卡列宁跟前,请他抽烟。
“不,我不抽烟。”卡列宁平静地回答说,并且,似乎有意表示他不怕谈这方面的问题,便带着冷笑回答彼斯卓夫的话。
“我看,这种看法的根据来自事情的实质。”他说完,就想到客厅里去,可是这时杜罗夫津忽然出人意外地对卡列宁说起话来。
“您是否听说过普里亚奇尼科夫的事儿?”喝过香槟酒兴奋起来,一直在等待机会打破难堪的沉默的杜罗夫津说道,“就是瓦夏·普里亚奇尼科夫。”他那红润的嘴唇上带着和悦的微笑,主要是对卡列宁说话,“我今天听说,他在特维尔同克维茨基决斗,把克维茨基打死了。”
人往往会觉得,有些人似乎有意地专门戳别人的伤疤,奥布朗斯基现在就觉得。不幸的是,今天的谈话时时刻刻都对准了卡列宁的伤疤。他又想把妹夫拉走,可是卡列宁自己却很好奇地问道:
“普里亚奇尼科夫为什么事决斗?”
“为妻子的事儿嘛。他是好样儿的。找那人决斗,把那人打死了!”
“啊!”卡列宁若无其事地啊了一声,就扬起眉毛,往客厅里走去。
“您来了,我多么高兴呀。”陶丽在客厅的过道里迎住他,带着惶恐的笑容对他说,“我要和您谈谈。咱们就在这儿坐吧。”
卡列宁依然扬着眉毛,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气,挨着陶丽坐下来,并且装着笑了笑。
“况且。”他说,“我也想请您原谅,我就要告辞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陶丽坚信安娜是清白无辜的,她对这个冷酷无情,不动声色地盘算着毁灭她的清白的朋友的人感到十分气愤,她觉得自己的脸都气白了,嘴唇气得直打哆嗦。
“阿列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她带着十分坚决的神气盯住他的眼睛,说,“我问您安娜的情形,您还没有回答我呀。她怎么啦?”
“她身体很好,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卡列宁没有看她,回答说。
“阿历克赛·亚力山大罗维奇,对不起,我本来不该问……可是我爱安娜,尊敬的安娜,就像对待亲妹妹一样,我请您,我恳求您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事?您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卡列宁皱起眉头,几乎把眼睛闭上,垂下头来。
“为什么我认为必须改变我和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原来的关系,我想,其原因您丈夫已经对您说过了。”他说,没有看她的眼睛,却带着不满意的神气打量着从客厅里走过的谢尔巴茨基。
“我不信,不信,这事儿我无法相信!”陶丽紧紧攥着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在胸前使劲儿摇晃着说。她很快地站起来,一只手拉了拉卡列宁的袖子,说:“咱们在这儿不方便。请到这边来。”
陶丽的激动也影响了卡列宁,他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她朝孩子们的读书室走去。他们在铺了划满铅笔刀印子的漆布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
“我不相信,这事儿我不信!”陶丽一面说,一面竭力捕捉他那躲着她的目光。
“不能不相信事实呀,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他把“事实”这个词儿说得非常重。
“可是她究竟做了什么事呀?”陶丽说,“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她不守妇道,欺骗了自己的丈夫。这就是她做的事。”他说。
“不会,不会,不可能!不会,对不起,是您弄错了!”陶丽双手捂着两鬓,闭上眼睛说。
卡列宁只是用嘴唇冷冷地一笑,想向她也向自己表示自己的坚信不疑,但是陶丽这种热情的辩护,虽然没有动摇他的看法,却触痛了他的伤疤。他更激烈地说起来。
“既然妻子亲口对丈夫说了这事,那就很难弄错了。她还说,八年的生活和一个儿子——这都是错误,她说她要从头生活起。”他怒气冲冲地哼着鼻子说。
“我无法把安娜和丑事联系起来,这事我无法相信。”
“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这时他对直地看了看陶丽那激动的善良的脸,觉得自己的话匣子不由地打开了,“如果还有可能仅仅是怀疑,那我是求之不得的。当我怀疑的时候,我是很痛苦的,但比现在还是好过些。当我怀疑的时候,那还有希望,可是现在没有希望了,不过我倒是怀疑一切了。我什么都不相信,甚至痛恨儿子,有时不相信他是我的儿了。我太不幸了。”
这些话他都不需要说了。他一看陶丽的脸,他全明白了。于是她怜惜起他来,她对好朋友清白的信念也动摇了。
“啊呀!这真可怕,太可怕了!不过,听说您决定离婚,这是真的吗?”
“我决定走这最后一步。我再也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她眼里含着泪水说,“不,不是没有办法!”她说。
“这种痛苦之所以可怕,就在于无法像别的痛苦那样,比如丧偶、死人那样,默默忍受就行,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有所行动。”他一面说,一面似乎在猜测她的想法,“必须摆脱这种受侮辱的状况:不能三个人一块儿过呀。”
“我明白,这事儿我非常明白。”陶丽说着,垂下了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想着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痛苦,忽然她猛地抬起头,合拢双手做出恳求的姿势,“不过您不要急!您是个基督徒,就为她想想吧!要是您把她抛弃了,她怎么办呀?”
“我想过,达丽雅·亚力山大罗芙娜,我想过很多。”卡列宁说。他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一双模糊了的眼睛对直地看着她。陶丽现在已经是非常可怜他了,“在她亲口对我说了我蒙受的耻辱以后,我就是这样做的,我让一切都保持原状。我给了她悔过自新的机会,我尽了力量挽救她。可是怎么样呢?她不肯遵守最容易办到的条件——顾全体面。”他很恼火地说,“能够挽救的只是自己不愿毁灭的人,可是,如果本性完全败坏了,堕落了,自以为毁灭就是得救,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都行,就是不要离婚!”陶丽回答说。
“可是,您这‘什么’指的是什么?”
“不,这太可怕了。她就会谁的妻子也不是了,她就要完了。”
“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卡列宁耸起肩膀,扬起眉毛说。他一想到妻子近来的所作所为,又生气起来,又像谈话开头时那样冷冷的了,“我非常感谢您的一番好心,不过我该走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别走,等一等!您不应该把她毁了。等等,我给您说说自己的事儿。我嫁了人,可是丈夫欺骗了我,我又恼恨又嫉炉,就想抛弃一切,我想自己……可是我醒悟过来了,多亏了谁呢?是安娜救了我。这不是,我现在过得非常好。孩子们都好好儿的,丈夫也回心转意,感觉到自己不对,变规矩了,变好了,我也就过得很好……我宽恕了他,您也应该宽恕她呀!”
卡列宁听着,但是她的话已经对他不起任何作用了。他决定离婚那一天的那股恼恨劲儿又来到他的心头。他抖了一下身子,就用又尖又响亮的声音说起来:
“我无法宽恕,也不想宽恕,而且我认为也不应该宽恕。我对这个女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她也把什么事情都做绝了。我不是一个狠心人,我从来没有恨过什么人,可是我恨透了她,甚至无法宽恕她,因为她对我做的种种坏事太可恨了!”他带着恼恨的泪音说。
“您要爱那些恨您的人……”陶丽腼腆地小声说。
卡列宁轻蔑地冷笑了一下。这道理他早就知道,但这不适用于他的情况。
“要爱那些恨您的人,然而爱您所恨的人,却是办不到的。对不起,我打扰您了。各人管各人的痛苦吧!”卡列宁镇定了一下,很平静地告过别,就走了。
在大家离开饭桌的时候,列文就想跟着吉娣到客厅里去。可他怕这样追逐她太明显了,她也许会不高兴。他还是留在男客圈子里,和他们在一块儿说话,可是,虽然没有看吉娣,却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目光以及她在客厅里什么地方。
他这就毫不勉强地履行他对她许下的诺言——永远把一切人往好处想,永远爱一切人。大家谈起村社,彼斯卓夫认为在村社里推行的是一种特殊的原则,他把这叫做合唱原则。列文既不赞成彼斯卓夫的说法,也不赞成哥哥的说法,哥哥不知道为什么就其意思来说又承认又不承认俄国村社的意义。可是列文和他们说话,只是竭力调解与缓和他们的争执。他一点都不关心自己说的是什么,更不关心他们说的是什么,他只希望一点,就是让他们以及大家都高高兴兴,快快活活。他现在知道唯一重要的人是怎样了。这个唯一的人起初在客厅那头,后来走动起来,在门口站下来。他没有回头,就感觉到她向他投来的目光和微笑,于是他不能不回过头来。她和谢尔巴茨基少爷站在门口,正在望着他呢。
“我想,您是去弹钢琴吧。”他走到她跟前,说道,“我在乡下就缺少一样:音乐。”
“不是,我们只是想找您,谢谢您出来。”她说道,并且像赠送礼物一样送给他一个微笑,“何必那样起劲儿争论呀?谁也不会说服谁嘛。”
“是的,很对。”列文说,“通常是,热烈争论一番,只是因为怎么也不懂对方想证明的究竟是什么。”
列文常常发现,在一些最聪明的人争论的时候,争论的双方在费了很大劲儿,说了很多精辟的见解和言语之后,终于意识到他们费尽心机想向对方证明的道理原来在争论一开始他们早就明白了,可他们各自喜欢不同的一套,因此不愿意说出所喜欢的那一套叫什么,怕是的被驳倒。他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有时在争论中明白了对方所喜欢的一套,自己也一下子喜欢起这一套,可以马上就表示赞成了,可是这样一来,所有的论据就不能成立,就无用了,有时遇到的情形恰好相反:等到终于说出自己所喜欢的并且为此找出种种论据的一套,如果能说得好,说得恳切的话,那对方也会立刻表示赞同,立刻就停止争论。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皱起眉头,本想费劲儿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一开始解释,她就明白了。、
“我明白:必须弄清楚对方为什么争论,对方喜欢的是什么,才能够……”
她完全猜测到并且说出了他说不清的意思。列文高兴地笑了,他和彼斯卓夫与哥哥争论,费了许多口舌说不清楚,她现在三言两语,却言简意赅地把最复杂的意思说清楚了,这使他感到惊讶。
谢尔巴茨基少爷走开了,于是吉娣走到摆好的牌桌旁边,坐下来,拿起一支粉笔,在崭新的绿呢桌布上画起圈圈儿。
他们又谈起饭桌上谈过的话题:妇女的自由和职业问题。列文很赞成陶丽的意见,认为未出嫁的姑娘应当在家里做做女人家的事情。他为了说明应该这样,就说,任何一个家庭都需要有女人在家做事,不论穷家,富家,都需要有保姆,不是雇人,就是自己人。
“不。”吉娣红了脸,但这样也就更大胆地用她那真情的眼睛看着他说,“一个姑娘可能会处于这种境地,那她就不可能毫不低下地进入一个家庭,可是她自己……”
她一暗示,他就明白了。
“哦!是的!”他说,“是的,是的,是的,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他一看出吉娣心中的少女恐惧感和屈辱感,就明白了彼斯卓夫在吃饭时所说的有关妇女自由的一些道理,而且他由于爱她,就会体会到这种恐惧和屈辱心情,并且立刻就放弃了自己的观点。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她用粉笔一个劲儿在桌子上画着。她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辉。他受到她的情绪的感染,觉得自己浑身的幸福感越来越强烈了。
“哎呀!我把整个桌子都画满了!”她说过,放下粉笔,身子动了动,好像是想站起来。
“我怎么能让她走掉呢?”他恐惧地想道,并且拿起粉笔,“请等一下。”他说着,在桌旁坐下来,“我早就想问您一件事。”
他对直地看着她那亲切的、虽然有些惊愕的眼睛。
“请问吧。”
“您瞧!”他说着,写出一些词儿的开头第一个字母。这些字母要表示的意思是:“当初您回答我:这不可能。那是说永远不可能,还是那时候不可能?”吉娣是否能猜到这样复杂的句子,那是毫无把握的,可是他带着那样一种神气望着她,就好像他这一生全看她是否明白这句话了。
她一本正经地看了看他,然后就用一只手托住皱起来的额头,念了起来。她只是偶尔看一看他,仿佛用眼睛问他:“我猜得对吗?”
“我明白了。”她红了红脸,说。
“这是个什么词儿?”列文指着“永远”一词的字母问道。
“这个词儿是‘永远’。”她说,“不过这不是真心话!”
列文很快地把他写的擦掉,把粉笔给她,自己站了起来。她也写了一些字母。
陶丽看见这两个人的样子,她和卡列宁谈话所引起的烦恼立即消失了。陶丽看到:吉娣手里拿着粉笔,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微笑,朝上看着列文,列文那优美的身躯俯向桌了,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忽而看着桌子,忽而看着吉娣。他的脸忽然放起光芒来:他明白了。这意思是:“当时我不能不那样回答。”
他用询问、胆怯的目光看了看她。
“只是那时候吗?”
“是的。”她的笑容回答说。
“那么……那么现在呢?”他问道。
“嗯,那您就念念吧。我就把我所希望的说一说。我非常希望!”她又写出一些开头的字母。那意思是:“希望您忘记和原谅过去的事。”
他用紧张得打哆嗦的手指头抓住粉笔,写断了粉笔,写出一些开头的字母,意思是:“我没有什么可以忘记和原谅的,我一直在爱您。”
她微微笑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我明白了。”她小声说。
他坐下来,又写了一个很长的句子。她全看懂了,也没有问他是不是这样。拿起粉笔,立刻就给他回答。
他很久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就一再地看她的眼睛。他幸福得一时头脑迷糊了。他怎么也猜不出她写的字母代表的是一些什么词儿,但是他从她那美丽的、放射幸福光彩的眼睛里看出了他想知道的一切。于是他写了三个字母。可是不等他写完,她已经跟着他的手的动作念起来,并且亲自把他没有写完的写完了,又写出回答:是的。
“你们在猜字谜吗?”老公爵一面说,一面走过来,“不过,咱们走吧,要是你想赶上看戏的话。”
列文站起来,把吉娣送到门口。
在他们的谈话中,什么都说了,她说了她爱他,说了要告诉父亲和母亲,他说了他明天早上要来。
等吉娣一走,剩下列文一个人。他觉得没有了她非常难受,非常焦急,就盼望明天早晨快点儿到来,那时他又可以看到她,而且可以永远和她结合在一起。他甚至非常害怕,像怕死一样害怕即将到来的这见不到她的十四个钟头。为了避免孤寂,把时间消磨过去,很需要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谈谈。奥布朗斯基一向是和他最谈得来的,但是他要走了,说是去赴晚会,实际上是去芭蕾舞剧院。列文只来得及对他说他很幸福,说他爱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对他的厚意。奥布朗斯基的目光和微笑向列文表示,他完全理解他这种心情。
“怎么样,到了死的时候了吧?”奥布朗斯基动情地握着列文的手说。
“早着呢!”列文说。
陶丽在和他告别的时候,也好像是恭喜他,说道:
“您又和吉娣见面了,我多么高兴啊,是应该珍惜旧日的感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