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列文听了陶丽这话却十分不愉快。她不懂,这一切有多么崇高,这一切她又多么难以理解,她不应该冒昧地提到这一点。列文告别了他们之后,为了免得孤寂,就跟定了哥哥。
“你到哪儿去?”
“我去参加会议。”
“噢,那我跟你去。可以吗?”
“怎么不行!咱们走吧。”柯兹尼雪夫笑着说,“你今天怎么啦?”
“我怎么样吗?我的幸福来了!”列文说着,打开他们坐的马车的窗子,“你不怕冷吧?不然太闷了!我的幸福来了!你为什么还是不结婚呀?”
柯兹尼雪夫笑了笑。
“我很高兴,看样子,她是一个好姑……”柯兹尼雪夫正要说下去。
“别说,别说,别说!”列文双手抓住他的皮大衣领子,把他的嘴遮住,“她是一个好姑娘”这话太平凡,太没有分量,同他的感情太不相称了。
柯兹尼雪夫非常快活地大笑起来,这在他是很难得的。
“啊,不管怎样,还是可以说,这事儿使我非常高兴。”
“这话明天可以说,明天再说吧,现在别说了!别说,别说,什么也别说!”列文说着,再一次用大衣领子把他的嘴捂住,又说道:“我真喜欢你呀!怎么样,我去参加会议,行吗?”
“当然行啦。”
“你们今天讨论什么呀?”列文问道,并且一直没有停住笑。
他们来到会场。列文听着秘书嗑嗑巴巴地在念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记录,但列文从这位秘书的相貌看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可爱,非常善良的极好的人。这可以从他念记录时那种惶恐和发窘的神态看出来。记录念完了,就开始发言。他们争论的是几宗款项的调拨和几条管道的铺设问题。柯兹尼雪夫把两位议员挖苦了一通,振振有词地说了老半天,另外一位议员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就畏畏缩缩地说起来,但后来又辛辣又亲切地对他作了答辩。然后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这里)也说了一通,说得也很精彩,很得体。列文听他们辩论,清楚地看出来,不论拨款,还是管道,什么事儿也没有,他们也根本没有生气。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善良的极好的人,而且他们之间这一切也都是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他们谁也不妨碍谁,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对列文来说,最妙的是,他觉得今天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他觉得他从一些细小的、以前没有注意的特征看出每个人的心灵,清楚地看出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尤其是,他们今天都特别喜欢他。这从他们和他说话的态度可以看出来,就从所有不认识的人望着他的那种亲热、友好的神情,也可以看出来。
“喂,怎么样,你满意吗?”柯兹尼雪夫问他。
“非常满意。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这样有意思!太好了,太棒了!”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列文跟前,请他到他家去喝茶。列文怎么也不懂,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对斯维亚日斯基有什么不满,他有什么欠缺的地方。他是一个非常聪明、心肠好得不得了的人嘛。
“非常高兴。”列文说过,又问候了他的妻子和姨妹。因为在他的头脑里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的概念总是和婚姻联系着,又由于思绪的奇怪延续发展,他觉得把自己的幸福对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说说比对谁说都好,所以他很高兴到他们家去。
斯维亚日斯基问起他在乡下的事情,仍然像以往那样,断定在欧洲没有的事情在俄国也不可能有,列文现在听到这话也一点不觉得不愉快。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的看法是对的,那种种事情都没有任何意思,并且看出斯维亚日斯基不肯说出自己的正确意见,是出于了不起的谦和与仁厚。斯维亚日斯基家的两位女士也特别可亲可爱。列文觉得,她们已经全知道了,而且非常赞同他,但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说出来。他在他们家里坐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谈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却都是影射他一心想着的事情,也没有觉察到,他已经使他们厌烦透了,他们早就要睡觉了。斯维亚日斯基把他送到前厅里,又打呵欠,又对这位朋友奇怪的精神状态感到惊讶不解。已经是一点多钟了。列文回到旅馆,一想到他现在要一个人来熬过还剩下的十个小时,就感到害怕。还没有睡觉的值班茶房给他把蜡烛点着了,就想走,可是列文把他叫住了。这个茶房叶戈尔,列文以前没有留意过的,原来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好,尤其是心肠好的人。
“怎么样,叶戈尔,不睡觉很难受吧?”
“有什么办法呀!我们干这一行嘛。在大户人家里干活儿要舒服些,不过在这儿好处要多些。”
原来叶戈尔是有家的,有三个男孩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想把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列文趁这个机会对叶戈尔说了说自己的想法,说婚姻的主要条件是爱情,有了爱情总是会幸福的,因此幸福不幸福往往全在自己。
叶戈尔用心听完了,而且显然也完全懂了列文的意思,但是他为了附和列文的意思,却说出了列文意想不到的意见,说他在一些好人家做事的时候,他总是很喜欢自己的老爷太太们,现在也非常喜欢自己的东家,虽然他是一个法国人。
“真是一个心肠好得不得了的人。”列文心想。
“喂,叶戈尔,当年你结婚的时候,爱不爱你的妻子?”
“怎么会不爱呢!”叶戈尔回答说。
于是列文看出来,叶戈尔的心情也兴奋起来,很想说说自己的内心感情。
“我这一生也是非常好的。我从小……”他闪动着发亮的眼睛说了起来,显然是受到了列文的兴奋心情的感染,就好像人常常受到打呵欠感染一样。
但是这时候铃声响了,叶戈尔走了,剩下列文一人。他在筵席上几乎什么也没有吃,他也没有吃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茶点和晚饭,可是现在他连想也想不到吃饭。昨夜他整夜没有睡,可是他也不想睡觉。房间里是很冷的,可是他却觉得热得发闷。他打开两个小气窗,坐到窗口的桌子上。在白雪皑皑的屋顶后面,露出系着链子的雕花十字架。再往上,天空里有一个三角形,那是御夫星座和黄灿灿的五年二星。他时而望望十字架,时而望望星星,吸着徐徐进入房中的清凉空气,而且像在梦中一般,追逐着脑海中出现的一个个形象和一件件往事。三点多钟,他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就探头朝门外望了望。这是他所认识的赌徒米亚斯金从俱乐部回来了。米亚斯金无精打采地走着,皱着眉头,不住地咳嗽着,“真可怜,真不幸呀!”列文在心中说,并且因为心疼和怜惜这个人,眼里涌出了泪水。列文想和他聊一聊,安慰安慰他,可是想起自己只穿着衬衣,也就算了,于是又在窗口坐下来,也好尽情地享受这寒冷的空气,看看那形状美妙、静穆无声、但他觉得意味深长的十字架,看看那缓缓上升的黄灿灿的星星。到六点多钟,听到擦地板的声音,又听到早祷的钟声,列文觉得冷起来。他关上气窗,洗了脸,穿起衣服,就出门了。
……
《复活》
1、故事梗概
一件谋财害命案即将开庭。被告是一名叫柳苞芙·玛丝洛娃的妓女,以和旅馆的两个茶房共同毒死一个商人嫖客,并盗窃了他的财物的罪名而被控告。
开庭当日,法官、律师、陪审员等陆陆续续来到法庭。这些人因生活放荡而通宵没有睡觉,因此都身心疲惫,却故意装出若无其事、道貌岸然的样子。他们连案件的卷宗都没有翻阅过。书中的男主人翁聂赫留朵夫公爵也出庭。他出身富豪,十分显贵,以陪审员的身份来审理这件案子。
被审的案犯总共三人,鱼贯而出。第一个是茶房,男性,33岁,名叫卡尔青。后面跟着另外一个茶房,是个妇女,名叫包奇科娃。最后走出一位妇女,就是玛丝洛娃。她的美丽令所有的人都震惊,包括站岗的宪兵。她年约27岁,脸庞白皙,眼睛黑亮又略带斜视,胸脯丰满,虽然有些苍白和略带浮肿,但穿的囚衣掩盖不住她的妩媚。
法庭的起诉书是这样叙述案情的:几个月前,商人斯梅里科夫与妓女玛丝洛娃一起来到玛甫利达尼亚旅馆住店。在喝醉的情况下,一个劲纠缠玛丝洛娃。玛丝洛娃很想离开,但商人不放。茶房卡尔青就送给玛丝洛娃一包安眠药,说只要放进商人的酒杯里,让他喝下去,他便可以熟睡,玛丝洛娃就能够摆脱他而离开。玛丝洛娃依计而行,第二天,商人却中毒身亡,箱子里的3500卢布也不翼而飞。经证实,茶房卡尔青的未婚妻、女茶房包奇科娃曾在事情发生后存入银行1800卢布。据此,这三个人作为案犯被逮捕。
在庭审中,玛丝洛娃说她的真名叫卡捷琳娜,是个私生女,没有父名。聂赫留朵夫不由戴上夹鼻眼镜仔细看着她。聂赫留朵夫吃了一惊。他越看越觉得这个玛丝洛娃像一个人,像那个他记得的卡秋莎!
聂赫留朵夫记起他19岁时的事。那时,他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天真而又好学。暑假期间,他到乡下的姑妈家居住,并撰写一篇关于土地制度的论文,认识了十分妩媚的名叫卡捷琳娜·玛丝洛娃的姑娘,大伙儿都管她叫卡秋莎。她是一个女农奴的私生女,聂赫留朵夫的姑妈收养了她,其实既是养女、又是奴婢。两个人很快就萌动了纯洁的爱情。
短暂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三年的时间,聂赫留朵夫先是当了兵,后被提升为军官。这时,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先那个天真纯洁富有牺牲精神的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追求享乐、生活荒淫无耻的花花公子。这年复活节前不久的一天,他要赶赴开往前线的军队,正好路过姑妈的庄园。他强烈地想见一见那个使他深深怀念的卡秋莎。
复活节这天,聂赫留朵夫跟着姑妈到了教堂,像所有虔诚的基督徒一样,做了弥撒和祝福。然后,半夜时分,他敲开卡秋莎的房门,诱奸了她。
这段经历他很快就淡忘了。这只是他生活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他的朋友,包括他的舅舅、父亲都有过这种经历。这几乎是贵族中一种较为常见的现象,他当然也要这么做。
但是,他不知道,卡秋莎却因而怀了孕。卡秋莎想留下孩子,期盼着与聂赫留朵夫再一次见面。当她得知聂赫留朵夫要乘火车经过这里时,就跑到火车站,站在漆黑的站台上,受着风雨的吹打,等待着聂赫留朵夫的到来。火车终于来了,她寻找着。在开车铃响第二遍的时候,她看见聂赫留朵夫正在头等车厢里,和几个军官饮酒、打牌。她急忙去敲窗子,火车开动了,把她无情地留在站台上。她知道,聂赫留朵夫已经把她忘了,她的所有期盼、理想都破灭了。
卡秋莎决定保住孩子,就是这种信念鼓励着她活下来。她被赶出庄园,忍受痛苦,在一个农妇家里生下了孩子,但孩子不久却死去,她也由于染上产褥热而病得死去活来。她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当过女佣,遭受过主人的侮辱。在生活无计可施之际,被人引领,走上公开卖淫的道路。她在妓院住了七年,直到被捕。
聂赫留朵夫与她竟然在法庭上再一次见面。聂赫留朵夫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他觉得,是他诱奸了她,并把她逼上堕落道路的;而现在负有责任的他却成了陪审员,而遭受伤害的玛丝洛娃则成了受审判者。他觉得是自己在受审判。他仔细翻阅案卷,发现玛丝洛娃是冤枉的。但法庭最终却宣判,玛丝洛娃有罪,服四年苦役,剥夺公民权,流放西伯利亚。玛丝洛娃立刻哭泣起来,表明自己的冤屈。
聂赫留朵夫找到庭长据理力争,认为案情不实,判决过重。庭长却表示无能为力。聂赫留朵夫下决心要救玛丝洛娃。他到监狱探监,玛丝洛娃看到他很吃惊,完全看不到一丝当年那个纯洁青年的影子。聂赫留朵夫实在变化太大,只能从装束上判断他是个上等人。玛丝洛娃带着职业的习惯朝他微笑,但突然勾起了过去的回忆,眉头皱起来,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
聂赫留朵夫请求她原谅。玛丝洛娃虽然震惊,但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反应。玛丝洛娃回忆起以前的经历,只是显得麻木。因为她毕竟经历得太多。面前的绅士已经不是原先那个她曾经爱过的青年,而只是和她遇到过的很多这类人一样,只把她当作一时的玩物,在需要她时才使用一下。因此,她对聂赫留朵夫的各种报歉的话根本不感兴趣。
聂赫留朵夫明显地意识到她的不信任。也深深地感到当年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卡秋莎已经不复存在了,他面前的女人只是个堕落的妓女。这使他的负罪感更加强烈,决心为玛丝洛娃上诉的事奔走。他请律师写状纸,拿着状纸来到监狱请玛丝洛娃签字。玛丝洛娃态度改变了不少,主动开口说话,但绝口不提他俩以前的事,只是请求聂赫留朵夫帮助住同一座牢房的一对母子出狱;说他们没有罪,是受冤屈而被关进来的。
聂赫留朵夫趁机讲出自己为了赎罪,要和玛丝洛娃结婚。玛丝洛娃十分惊骇,说自己已经是个妓女,而聂赫留朵夫却是个公爵,怎么能谈到结婚呢!玛丝洛娃随即哭起来,后来独自一个,躺在牢房的板床上,呆呆地躺着,一直躺到黄昏。
聂赫留朵夫把上诉状子送到彼得堡国家枢密院,接着便开始等待。他常到监狱看望玛丝洛娃,由此越来越深刻地了解了监狱的情况。他发现很多人都是冤屈的。有的妻子被人霸占,自己却被诬陷为纵火犯;有的坚持自己的信仰,被称为异教徒而关押在牢房里;玛丝洛娃请求聂赫留朵夫帮助伸冤的母子俩,是房主自己把房子烧掉而骗取保险金,反诬那母子俩是纵火犯。尤其一些政治犯,使聂赫留朵夫大为感动。如参加民意党活动而被捕的薇拉叶甫列莫芙娜,虽然被判处流放,但仍然自信和乐观;很早就参加革命活动的舒斯托娃是一个将军的女儿,为保护同志,承担了开枪打死宪兵的罪名,被判处苦役。聂赫留朵夫对他们大为佩服,认为他们都是彻底的利他主义者。
枢密院将在两星期后审理玛丝洛娃的案子。如果上诉被驳回,聂赫留朵夫决心向皇帝告状。为此,他必须赶到彼得堡去。在动身前,他请人想法把玛丝洛娃调到监狱医院去当护士,待遇和其他条件都要比监狱里好许多。玛丝洛娃由于过惯了懒散的生活,不愿意去,却又不能拒绝聂赫留朵夫的好意,只能表示“你希望我去,我就去”。
聂赫留朵夫同时处理了乡下的田产:一旦上诉不成,就准备和玛丝洛娃一起到流放地西伯利亚去。他来到自己拥有大量田产的库兹明斯科耶,这儿的田产是他收入的主要来源。他曾经信奉乔治·亨利的学说,也坚信土地应该属于上帝,而不属于任何人。他决定把田地以低微的租金租给农民。他又乘车来到十年前他曾经跟卡秋莎相识的地方,那是他姑妈的庄园,现在已经由他继承。他惊讶地发现,农民们几乎已经赤贫,灾难的主要原因是土地不在农民的手里。他又把土地租给农民,租金交给村社,作为村社农民的福利基金。
此时,玛丝洛娃已经到医院工作,工作得很好。他心里有了安慰,便前往彼得堡,想尽办法疏通权贵,纠正玛丝洛娃的不白之冤。但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却不信任他,视他为思想危险的古怪人物。他到处受到抵制,心理的天平在倾斜,越来越觉得与这个上流社会不能相融。而枢密院根本不把玛丝洛娃的案子看成一件重要的事,草草研究一下便驳回。聂赫留朵夫只得向皇帝递交了御状,然后便回到莫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