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消息正在等着他。原来玛丝洛娃已经离开医院,被送回监狱。理由是她旧习难改,又与人调情,被主任医师发现。聂赫留朵夫大为震惊。他其实已经为她做了很大的牺牲,连同田产、地位、名声、舒适的生活都没有了,也许她真的不可救药了吗?但这种思想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因为他的本意是在赎罪,不应该有其他的想法。由此,他决心已定,对玛丝洛娃的态度一如既往。
玛丝洛娃和一批犯人被定于7月5日离开莫斯科,到西伯利亚。聂赫留朵夫准备跟她一起走。走的那天,犯人们四人一排鱼贯而出,先是服苦役的男犯人,后是一般刑事犯和判处流放的农民,再后是女犯,其中女苦役犯走在前面。玛丝洛娃就处在第二排女犯中。犯人们衣衫破烂,带着刑具,背着包囊,哭嚎声与镣铐声相混杂。天气炎热,尘土飞扬,犯人们因长期监禁,体质虚弱,很快就有十几人倒毙。
聂赫留朵夫乘坐的是客车,比犯人的列车晚开两个小时。他先乘车到监狱,后又跟随着队伍来到车站。玛丝洛娃很难过。她已经从心里认同了他,但她怎么能跟他结婚呢?那会害了他!
聂赫留朵夫一路上都照顾着玛丝洛娃和其他有困难的犯人。他们坐车、船,行程近五千俄里,而后是步行。长长旅途,聂赫留朵夫为了锻炼自己将来能够与玛丝洛娃共同生活,乘坐的是肮脏的三等车,住的是肮脏的小店。到达彼尔姆市时,由于聂赫留朵夫的疏通,玛丝洛娃被调到政治犯当中去,使她的处境得到了改善。
在这里,玛丝洛娃认识了几个人,对她产生了重大的良好的影响。其中一个人,名叫西蒙松,同玛丝洛娃相处和谐,两个人很快就相爱了。而聂赫留朵夫由于经常和这些政治犯接触,心里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越了解这些人的优秀品质,以及为了共同事业不惜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就越是佩服他们,并怀着敬意分享他们的快乐。
西蒙松向聂赫留朵夫摊牌。在西伯利亚的一个小旅店里,他单独找到聂赫留朵夫,说他已经和玛丝洛娃相爱,打算结婚,问聂赫留朵夫是否同意。聂赫留朵夫说话吞吞吐吐。他心里十分难受,还掺杂着嫉妒。他今后应该怎么办?他已经为她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一切正在实行的计划不是完全落空了吗!他找到玛丝洛娃,转达了西蒙松的话。玛丝洛娃并不否认。她与聂赫留朵夫的地位是这么悬殊,她爱他,必须考虑他今后的生活。
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分手。玛丝洛娃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和归宿,精神上得到复活。聂赫留朵夫虽然离开了玛丝洛娃,但已经对整个社会更加了解,断绝了与上流社会及其自己家庭的联系,也在精神上得到复活。但是,他不知道今后自己如何生活。他呆在一家小客店里,从《福音书》里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2、原文赏读
……
(一)
女犯马斯洛娃的身世是极其平常的。她是一个没出嫁的农奴的女儿,她母亲在乡下和饲养牲口的外祖母一起,在两个身为地主的老处女手下做工。那个没出嫁的女人每年都生孩子,而且照乡下常有的情形那样,孩子受过洗,然后母亲就不给这种不受欢迎的、不需要的、妨碍工作的孩子喂奶,他们很快就饿死了。
已经有五个孩子像这样死掉了。第六个孩子是同一个过路的茨冈私通后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她的命运本来也会一样,可是事有凑巧,那两个老处女当中有一个到牲口棚里来了一趟,责骂饲养牲畜的女工不应该把奶油做得有牛臊气。正好产妇带着漂亮健康的娃娃在牲口棚里躺着。老处女为奶油骂了一阵,又骂她们不该让刚生过孩子的女人睡在牲口棚里,说完正要走,忽然看见那个娃娃,就动了恻隐之心,表示愿意做孩子的教母。她给小姑娘受了洗,然后怜惜她的教女,常给那母亲送些牛奶和钱去,小姑娘就活下来了。两个老处女从此叫她“救下来的姑娘”。
小孩活到三岁时,她母亲得病死了。饲养牲畜的外祖母嫌外孙女拖累,于是那两个老处女就把小姑娘带到她们房中去。这个黑眼睛的小姑娘长得异常活泼可爱,给两个老处女解了不少闷。
老处女是姊妹俩:妹妹索菲娅·伊万诺夫娜心地比较善良,给小姑娘受洗的就是她,姐姐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却比较严厉。索菲娅·伊万诺夫娜把小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教她念书,打算收她作养女。玛丽亚·伊万诺夫娜却说应当叫她做女工,作得力的婢女,所以挑剔得很,遇到心情不好就处罚小姑娘,甚至动手打她。于是小姑娘处在两种影响之下,等到长大成人,就成了半是婢女,半是养女。连她的名字也不高不低:既不叫卡特卡,也不叫卡坚卡,而叫卡秋莎。她做针线活,收拾房间,用白粉擦亮圣像的铜框,烤肉,磨碎咖啡豆,煮咖啡,洗零碎东西,偶尔也陪两个老处女坐着,给她们朗诵书本。
有人来给她提亲,可是她一个也不肯嫁,觉得跟那些向她求亲的农民一起生活太苦了,她已经过惯地主家里的舒服日子了。
她照这样一直过到十六岁。她满十六岁那天,两个老处女的侄子,一个大学生,家财豪富的公爵,到她们家里来了。卡秋莎悄悄爱上了他,却不敢对他明说,甚至也不敢对自己承认。后来过了两年,这个侄子在奔赴战场的途中顺便到姑姑们家里来住了四天,在临行的前夜诱奸了卡秋莎,第二天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就走了。他走后过了五个月,她才确定自己怀孕了。
从那时候起她就对一切事都厌烦,一心想着怎样才能避开等待着她的耻辱。她不断服侍老处女不热心,敷衍了事,而且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忽然发起脾气来。她对老处女说了不少顶撞的话,事后又觉得懊悔了,就要求辞掉工作。
两个老处女对她很不满意,就把她辞掉了。她从她们那里出来后,到一个警察分局局长家里去做侍女,可是在那儿只呆了三个月,因为那局长虽是五十岁的老头子,却经常调戏她,有一回逼得特别紧,她心中怒火而起,骂他“蠢货”和“老鬼”,使劲推他的胸脯,把他推倒在地。她因为无礼而被辞退。这时候她已经无须再找工作,因为不久就要分娩了。她搬到乡下一个寡妇家里去住,那人是个接生婆,兼做酒生意。她分娩顺利。可是接生婆给村里一个有病的女人接生,把产褥热传染给卡秋莎。她的小男孩只好送到育婴堂里去,据送去的老太婆说,孩子一到那儿就立即死了。
卡秋莎当初搬到接生婆家里时,身边一共带着一百二十七卢布,其中二十七卢布是做工挣来的,一百卢布是诱奸她的人赔给她的。可是等到她离开接生婆的家时,身边只剩下六卢布了。她不会省钱,不但自己花,别人向她要钱,她也总是给。接生婆收她四十卢布的生活费,算是两个月的伙食和茶叶钱。为了送孩子她花掉二十五卢布,接生婆又向她借了四十卢布买一头奶牛,另外有二十卢布随随便便就用掉了,做了点衣服,送了点礼物。因此临到卡秋莎康复时,身边已经没有钱,非找工作不可了。她在一个林务官家里找到了工作。林务官是有妻子的人,可是跟那警察分局局长一样,从头一天起就开始调戏卡秋莎。卡秋莎厌恶他,极力避开他。可是他比她有经验,有心计,主要的是他是主人。可以任意指使她,终于抓住时机占有了她。林务官的妻子识破了这件事,有一次碰见丈夫单独跟卡秋莎待在一个房间里,就扑过去打她。卡秋莎不肯示弱,也打起来,结果这个人家没有给她工钱就把她赶出去了。于是卡秋莎到城里去,在她姨母家里住下。姨父是装订工人,以前生活得很好,如今却失去一切主顾,灌起酒来,把能够到手的东西都拿去换酒喝了。
姨母开一家小小的洗衣作坊,借此养活儿女,供养落魄的丈夫。姨母要马斯洛娃在她的作坊里做一名洗衣女工。可是马斯洛娃看到姨母那里洗衣女工所过的艰苦生活,就犹豫起来,到佣工介绍所去找女仆的工作。工作找到了,是在只有一个太太和两个上中学的儿子的人家。她上工才一个星期,年纪较大且生了唇髭的中学六年级的学生就丢下功课,调戏马斯洛娃,不让她避让。他的母亲把责任都推在马斯洛娃身上,把她辞掉了。新的工作没有找到,可是说来凑巧,马斯洛娃到佣工介绍所去,却在那儿碰见一个太太,手上戴着宝石戒指,袒露的胖胳膊上戴着镯子。那个太太弄清找工作的马斯洛娃的景况以后,留下地址,约她去找她。马斯洛娃就到她家里去了。太太热情地招待她,请她吃馅饼和甜葡萄酒,打发她的使女带一封信到某处去一趟。到傍晚就有一个高身量的男人走进房间里来,留着很长的头发和白胡子。这个老人立刻挨着马斯洛娃坐下,闪着亮晶晶的眼睛,色眯眯打量她,跟她开玩笑。女主人把他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去,马斯洛娃听见女主人说:“新从乡下来的雏儿。”后来女主人把马斯洛娃叫去,说这人是作家,有很多钱,只要她中了他的意,他就不会舍不得花钱。她果然中了作家的意,他给她二十五卢布,答应常跟她约会。那笔钱很快就用完,一部分付清她在姨母家的费用,一部分买了新的衣服、帽子、丝带。过几天作家又派人来找她。她就去了。他又给她二十五卢布,要她搬到一个单独的寓所里去住。
马斯洛娃在作家租的寓所里住着,爱上了同院住着的一个快乐的店员。她自动对作家说穿了这件事,搬到一个单独的小寓所里去住。店员答应要跟她结婚,可是后来却不辞而别,到诺夫哥罗德去,分明把她抛弃了。马斯洛娃从此成了孤身一人。她本来想独自住在那个寓所里,可是人家不准。派出所长对她说,她只有领到黄色执照,经过医生检查以后,才能照这样住下去。于是她又回到姨母家里。姨母见到她穿戴着时髦的连衣裙、斗篷和帽子,就恭恭敬敬地招待她,再也不敢约她做洗衣女工,以为现在她过上了比较富裕的生活。对马斯洛娃来说,做不做洗衣女工的问题也根本不存在了。现在她怀着哀怜的心情瞧着前边房间里那些脸色苍白、胳膊精瘦的洗衣女工所过的奴隶般的生活,那边的窗子不论冬夏总是开着,她们在肥皂水的三十度蒸汽里洗净和熨平衣物,有些人已经得了肺痨病。她一想到她也可能做这种苦工,就不由得心惊胆颤。
正是在这时候,在马斯洛娃缺乏保护人而特别贫困的时候,一个为妓院物色妓女的领家找到了马斯洛娃。
马斯洛娃早就吸上纸烟了,然而在她跟店员相好的后期,以及他抛弃她以后,她又越来越喜爱喝酒。酒所以吸引她,不光是因为她觉得酒好喝,而且主要的是因为喝酒使她能够忘掉她经历过的痛苦遭遇,纵情欢笑,相信她的尊严,而这在她不喝酒的时候却是办不到的。缺了酒,她的心情总是消沉而迷茫。
领家设宴款待姨母,灌醉马斯洛娃,约她到本城一家最好的妓院里去做妓女,对她列举这种地位的种种好处和优点。马斯洛娃必须有所选择:要么安于女仆的屈辱地位,必然受到男人的纠缠,发生私下的和临时的通奸,要么干脆取得这种有保障的、安定的、合法的地位,专干公开的、为法律所许可的、报酬丰厚的、经常的通奸。她选了后一条路。此外,她想借此报复诱奸她的人,报复店员,报复一切欺侮过她的人。同时还有一件事打动她的心,成为她下定决心的原因之一,那就是领家对她说,她想做什么样的衣服就可以做什么样的衣服,不论是丝绒的、费伊绉的、绸缎的衣服或是袒露肩膀和胳膊的舞衫,一概都能做。马斯洛娃想象她穿上一件黄艳艳的绸衫,滚着黑丝绒的边,领口开得很低的模样,就再也顶不住,把她的公民证交出去了。当天傍晚领家雇来一辆马车,把她送进了著名的基塔耶娃妓院。
从那时候起马斯洛娃就开始过一种经常违背上帝意愿和人类戒律的犯罪生活,这是千千万万妇女不仅得到关心国民福利的政府当局的批准,而且得到它的奖励所过的生活,这是这类妇女当中十个有九个以痛苦的疾病、未老先衰,过早死亡作为结局的生活。
她们夜间纵酒行乐,早晨和白天却昏睡。下午两点多钟或者三点多钟,她们才疲惫地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由于过度饮酒多而喝碳酸矿泉水,喝咖啡,只穿着罩衫、短上衣或者长睡衣,在各处房间里懒洋洋地走动,或者隔着窗帘往外看,无精打采地互相互骂上几句。然后漱洗,抹油,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衣服,跟鸨母吵架,仔细照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描眉毛,吃油腻的甜食,然后穿上袒露身体的鲜艳绸衫,走进陈设华丽、金壁辉煌的大厅。客人陆续到来,于是奏乐,跳舞,吃糖,喝酒,吸烟,同男人们通奸,其中有年轻的,有中年的,有差不多像是孩子的,有老态龙钟的,有单身的,有成家的,有商人,有店员,有亚美尼亚人,有犹太人,有鞑靼人,有富的,有穷的,有健康的,有得病的,有喝醉的,有清醒的,有粗野的,有温柔的,有军界的,有文职的,有大学生,有中学生,总之各种各样阶层、年龄、性格的男人应有尽有。喧闹声夹杂着调笑声,打架声混合着奏乐声,抽烟喝酒,喝酒抽烟,音乐从傍晚一直响到天亮。直到早晨她们才空闲下来,昏昏睡去。天天这样,个个星期如此。每到周末,她们就到政府机关,即警察分局去,那儿有办理政府公务的官员和医师,都是男人。他们有的时候用认真而严厉的态度,有的时候却泯灭了大自然为防止犯罪不但赋与人类而且也赋与禽兽的羞耻心,竟用嬉笑态度给这些妇女检查身体,发给她们许可证,批准她们继续干上一星期她们跟同谋者所干的那种行径。下一星期又是这样。总之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不论是平日还是假日,天天都是如此。
马斯洛娃就这样生活了七年。这中间她换过两家妓院,进过一回医院。在她的妓院生活的第七年,在她初次失身以后第八年,也就是她二十六岁那年,她出了事,为此下了狱,在监狱里跟杀人犯和盗贼们一起生活了六个月以后,如今被押解到法院去受审。
……
(二)
等到法庭第一次宣布审讯暂停,聂赫留朵夫就立即站起来,走到过道上,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到法庭去了。他们要拿他怎么办都由他们,反正他是再也不能参与这种又可怕又丑恶的蠢事了。
聂赫留朵夫打听明白检察官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就去找他。有一个差役不肯放他进去,声明说检察官现在有事。可是聂赫留朵夫不理他的话,仍旧往房门口走去,这时候有一个文官迎面走过来,聂赫留朵夫就请他通报检察官,说他是陪审员,有一件很重大的事要见他。公爵的头衔和考究的衣服帮了聂赫留朵夫的忙。文官就去报告检察官,随后让聂赫留朵夫走进去。检察官站着接见他,显然不满意聂赫留朵夫那么执拗地要求同他见面。
“您有什么事见教?”检察官厉声问道。
“我是陪审员,姓聂赫留朵夫,我非常需要同女被告马斯洛娃见面。”聂赫留朵夫迅速而坚决地说,涨红了脸,感到他在做一件对他的生活会有决定性影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