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是普希金等人在一八三六年创办的月刊,一八四七年起由涅克拉索夫和巴纳耶夫主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是文学和解放事业的一面旗帜,在俄国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第一次参加《现代人》宴请时,托尔斯泰是由早在莫斯科就认识的格里戈罗维奇陪同去的,因为他与那些人不熟。路上,格里戈罗维奇提醒他,到那里后哪些话不能说,比如,不要攻击乔治·桑,尽管他不喜欢她,因为《现代人》中的许多成员狂热地崇拜乔治·桑。起初,宴会进行得很顺利,托尔斯泰很少插言,但宴会快结束时,当听到有人称赞乔治·桑的新小说时,托尔斯泰突然插话说:乔治·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如果存在于现实中,应当把她们绑在刑车上游街示众。他的观点立刻引来大多数人的反对,双方吵了起来。在争吵中,托尔斯泰的话尖锐刻薄,给人一种执意吵架的印象。特别糟糕的是,对方越是具备权威地位,他的攻击就越猛烈,常令权威下不来台。这天饭后,涅克拉索夫给人写信时说:“天哓得他脑袋里想些什么!他说了很多糊涂话,甚至讨厌的话。如果这种贵族和军官的影响的痕迹在他身上不改变的话,那就太可惜了。这个卓越的人才就要毁了!”屠格涅夫也在信中说:“我几乎和托尔斯泰吵翻了,不,老兄,要使不学无术的现象不反映出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前天在涅克拉索夫那里吃饭的时候,他关于乔治·桑说了那么多庸俗粗鲁的话,简直无法转告。”
大家很快便发现了托尔斯泰是本能地敌视一切既成的见解的,他随时准备提出相反意见,对方越有权威,或者所谈的对象越有权威,他的反对就越强烈。比如有一次,在一个雕塑家的家里,有人朗诵赫尔岑的新作,托尔斯泰静静地听完,然后便热狂地攻击正流行的对赫尔岑及其革命与解放内容的作品的崇拜,他讲的是那样尖锐、热情,结果,从此在这雕塑家的房子里再也未见过赫尔岑的著作。屠格涅夫有一次说:托尔斯泰……从不相信别人的真诚……老是用他那双特别能洞察一切的眼睛,盯着那些使他起疑的人物,很少有人能像托尔斯泰那样以多疑的眼光、三言两语恶毒的话就激起一个人的狂怒、扫兴和沮丧。
观点的不同常常演变成真正的口角。据格里戈罗维奇的回忆,在一次争吵中屠格涅夫用手捂着喉咙说:“我不能再说了,我有支气管炎!”托尔斯泰立刻说:“支气管炎是一种想象出来的病。支气管炎是一种金属!”主人涅克拉索夫十分着急,他怕因为口角而使《现代人》失去两位中的任何一位。格里戈罗维奇走到躺在沙发上的托尔斯泰跟前劝他:“您别激动,您不知道他(屠格涅夫)是多么器重您、爱您!”而托尔斯泰看着走来走去的屠格涅夫气呼呼地说:“我不能容许他瞧不起我!你看他走来走去,这是故意的,故意摆动他民主的屁股!”
锋芒毕露的托尔斯泰有一次甚至做出这样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在涅克拉索夫家玩纸牌时,一位《现代人》的撰搞人送来一封信,因涅克拉索夫忙于斗牌,就请托尔斯泰读一下信,恰巧信中有批评托尔斯泰缺少自由思想的词句。托尔斯泰什么也没说,离开房间后立刻给那位撰稿人写了一封挑战书,结果,复信没来,来的是忧郁的涅克拉索夫,他说:“如果你不收回挑战书,只得请您也与我交换一次射击。这件事全是我的错,我得负责任。”托尔斯泰没收回挑战书,对方也未答复。三个月后,托尔斯泰从庄园写信给涅克拉索夫,承认了自己的鲁莽。
其实,在托尔斯泰鲁莽的行为之下,掩盖着一些真理和真诚。他为什么攻击乔治·桑的小说?从他后来的作品中可以找到答案:“在人类野蛮的天性中,兽欲真使人作呕啊……可是,只要这兽欲是赤裸裸的,我们还能够站在精神生活的高处观察它,瞧不起它;只要一个人陷入兽欲生活中还能挣扎,那么,人终归还是人。可是,当这同一兽欲躲藏在一件诗歌的、审美的外套底下,要求人们向它膜拜——于是人们完全为兽欲所吞噬……就再也不能分辨善恶了。这是多么糟啊。”这就是他攻击乔治·桑的根本原因。托尔斯泰对于道德感的真实、鲜明的标准,从青年时代就坚定不移地树立起来。
实际上,在那段时光里,托尔斯泰经常为自己的鲁莽而后悔,他在日记中写道:到屠格涅夫处晚餐(为涅克拉索夫的一首诗生起气来,真笨),我说了些使人人都难堪的话。屠格涅夫走了,我十分难过……
在彼得堡,托尔斯泰每天的生活是宴会、吉卜赛女郎、纸牌、舞会,玩一整夜,然后睡得像死人一样直到下午。一八五六年二月二日,他得知三哥德米特里的死讯,第二天早上,亚历山德拉姑妈请他参加一个晚会,他回信说不能参加,因为哥哥死了,然而到了晚上,他却突然出现在晚会上。亚历山德拉问他为什么来了?他回答:“为什么?因为今天早上我给您写信撒了谎。你看,我来了,可见我能来。”亚历山德拉说:“为了要做一个诚实的人,你就歪曲事实真相。”后来托尔斯泰不留情面地分析了自己的情感:这里我是特别令人厌恶的。我从彼得堡来到奥略尔,参加了那里的社交界,十分自负。我为三哥悲伤,但是也不太悲伤。我匆匆看了他一次,并没有在奥略尔呆下去。我离开了几天,三哥就死了。我记得很清楚,最使我不快的,是它阻上了我去参加当时在宫里举行的私人性质的戏剧排演,我原是被邀请了的。…………
一八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托尔斯泰应邀去拜访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刚写完了代表作长篇小说《父与子》。晚饭以后,托尔斯泰独自留在客厅里,斜倚在一张大沙发里,舒舒服服地读《父与子》的手稿。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他不喜欢这部小说所写的内容吧,读着读着,他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恰好看见屠格涅夫离去的身影。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不礼貌,但屠格涅夫并未说什么。第二天,他们一起去拜访费特。
费特意外地见到两位小说家朋友来访,十分高兴,立刻安排好房间请他们住下。当天,三位作家进行了热烈的交谈,并品尝了费特夫人认真准备的“实惠而且是请客样子”的午餐,然后到旷野上的小树林散步,躺在高高的草地上。被称为“美食家”的屠格涅夫十分欣赏费特家厨师的手艺。
又一天的早晨八点左右,主人和客人一起一边吃早饭,一边闲聊。费特夫人知道屠格涅夫对他的在法国长大的女儿的教育十分重视,便问他对聘请的英国家庭教师是否满意。屠格涅夫很欣赏这位女教师,夸奖她以英国人惯有的认真精神,要求他把女儿每个月捐给慈善事业的钱款固定下来,“她还要求我女儿亲手为穷人补衣服。”
“您认为这样做很好吗?”托尔斯泰问。
“当然了!这样做可以使做慈善事情的人直接了解穷人的生活和需要。”屠格涅夫回答。
“然而我认为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姑娘,手中拿着又脏又臭的破衣服缝补,完全是在做戏。”
“我请您别说这种话!”屠格涅夫提高了声音。
“我所确信无疑的观点,为什么不能说?”托尔斯泰应声回答。
屠格涅夫气得脸色发白,他从餐桌旁一跃而起,大声喊道:“您再这样说话,我就要打您耳光。”说着,他双手抱头,跑到另一个房间去了。片刻,他又跑回来,向女主人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原谅我的失态,我向您道歉。”说完,他又离开了。
费特了解这两位朋友的脾气,现在调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先吩咐套好屠格涅夫的马车,送他离去,又用自己的马车把托尔斯泰送到驿站,并为他雇好一辆马车。托尔斯泰一路上激动不已,他在第一个歇脚点给屠格涅夫写了一封信:“但愿您的良心已经告诉您,您在我面前,特别是当着费特夫妇的面,您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当。请您给我写一封能让费特过目的信件。如果您认为我的要求过分的话,请原谅。我将在下一驿站等您的回音。”然而,由于屠格涅夫应托尔斯泰的要求的回信送错了地方,激动的托尔斯泰认为是新的侮辱,在盛怒之下又写了第二封信,提出决斗,同时请人去取手枪。不久,屠格涅夫的第一封信送到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阁下:
作为对您的来信的答复,我只能向您复述在费特家中就应该对您说的一句话,由于一股无名火,其原因无需在这里详述,在您看来,我没有任何理由侮辱了您,请您原谅。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已经证明,任何想使您和我这样性格相反的人接近的企图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我很愿意在此满足您的要求,这封信大约是我们的关系结束的标志。我诚心希望这封信能使您能满意,您如何处理这封信,我均无异议。
致以深深的敬意,我将永远是阁下的仆人。伊凡·屠格涅夫读了这封信后,托尔斯泰给费特写信说:愿您和这人的关系一帆风顺。但是,我瞧不起他。我已给他写了信,从此断绝一切往来……我对他的回信是满意的,我回信只是说我原谅他的原因并不是性格不同,而是他自己知道的一个原因。由于他的信来迟了,我寄去了另一封内容相当激烈的信,要求决斗。这封信的回信还没来,要是来了,我打算不拆看便退回去。这件令人难受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屠格涅夫答复挑战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您说要等我回音,可是我觉得已无话可说,要说的话也只是承认您有权利要求我决斗……我不说漂亮话,我情愿忍受您发火,以改正我的确实狂妄的话。我讲的那些话,与我的一生行为相去甚远,我只能说我的荒谬行为来自我们的观点极端对立所引起的激动……
大约过了一个月后,托尔斯泰在日记中写道:“和屠格涅夫吵架吵得好,彻底吵翻了——他是个十足的下流坯,不过我想,以后我会忍不住原谅他的。”又过了三个月,托尔斯泰给屠格涅夫写了一封信,信中说:“如果我侮辱了您,请您原谅,想到我有一个仇人真叫我难过得受不了。”然而,也就是在这几个月间,有关那件事的谣言到处传播。屠格涅夫听说,托尔斯泰到处说,屠格涅夫对托尔斯泰的挑战怕得要命,他是因为胆怯才逃避决斗的。于是,屠格涅夫从巴黎给托尔斯泰来了一封信:“听说您在莫斯科散发一封给我的信的抄本,说我是一个胆小鬼,不敢决斗等等。现在让我回去,是办不到的,但是……明年春天我回到俄国时,将要求与您决斗。”
两位作家的关系重又紧张起来。尽管托尔斯泰认为“要在事隔一年之后,在两千俄里之外的地方去跟人家,特别是跟他进行决斗,这就好比要我化妆成野蛮人在大街上跳舞一样不可能”,但他不再考虑和好的可能,甚至迁怒于总在他和屠格涅夫之间协调关系的费特,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他给费特的信的附言中写道:“请您再不要给我写信了,因为我不再拆阅您的信,就像不看屠格涅夫的信一样。”
其实,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不合,不是出于性格不同,而是各种生活观点的差异。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都出身于贵族,但屠格涅夫以贵族作派为荣,托尔斯泰却更喜欢农民;屠格涅夫崇尚诗意的美,作品以抒情为特色,托尔斯泰则要求完全的真实,忍受不了一点矫情的东西,这也是托尔斯泰不喜欢屠格涅夫的大多数作品(《猎人笔记》除外)、反对贵族女孩抱着穷人破衣的原因。屠格涅夫是艺术至上者,他一直反对托尔斯泰放下文学去从事社会公益事业,如教育事业,认为他总在搞怪名堂,在翻斤斗。他曾在一封给费特的信中用诗写道:请您跟尼古拉·托尔斯泰接吻
并向列夫·托尔斯泰致敬
还有他的妹妹,亦请问候
他自己在信末附言中写得对:
我没有必要给他写信
我知道他不怎么爱我
我对他也不怎么亲近
我们俩各有不同的天性
不过人世间存在不少道路
因此我们不想干涉对方的事情
屠格涅夫与托尔斯泰的隔阂,还有另一个原因,托尔斯泰的大哥曾说过:“屠格涅夫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这种想法,即列沃奇卡(托尔斯泰的爱称)正在成长并脱离他的监护。”
又过了许多年,托尔斯泰回顾这一段的生活,对包括屠格涅夫在内的所有作家同行进行了苛刻的评判:这些人——我在创作上的同行的人生观是:生命总是向前发展的,我们这些有见地的人是这种发展的主要参加者,而在有见地的人中间,最有影响的要算我们——艺术家、诗人……我被认为是一个非常出色的艺术家和诗人……相信诗的意义和生命的发展是一种信仰,我曾为之献身。为它献身是非常有利和愉快的。我依靠这一信仰生活了许久,并不怀疑它的正确性。可是这样生活到第二年,特别是第三年,我就开始怀疑这一信仰的正确性,并开始研究它了。使我怀疑的第一个原因是,我发现献身于这一信仰的人并不都一致。一些人说,我们是最好的和有益的导师,我们教的东西都有用,而别人教得不对。另一些人则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导师,你们教得不对。他们又吵又闹,互相指责,勾心斗角……另外,由于怀疑作家的信仰的正确性,我更加注意观察献身于创作的人,并且确信,几乎所有献身这一信仰的人,即作家,都是不道德的人,而且大部分是坏人,性格猥琐,比我以前放荡不羁和当军人的时候见到的要低下得多。但是他们很自信,自我欣赏……也许,这才是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不和的根本原因。
四、欧洲文坛的震惊
1862年,34岁的托尔斯泰认为应该把婚姻和家庭问题提上日程了。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和莫斯科的宫廷御医别尔斯一家关系十分密切。别尔斯家有3个女儿和5个儿子,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托尔斯泰特别钟情于他们家的二女儿索菲亚。8月初,索菲亚的母亲柳鲍芙带着孩子们去伊维茨庄园看望她的父亲,途经雅斯纳亚·波良纳,顺路看望了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托尔斯泰。柳鲍芙有心促成他和大女儿莉莎的婚事。托尔斯泰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亲自给索菲亚铺好被褥。第二天,他们又一起到郊外去野餐。几天后,他又跟随他们一家人到了伊维茨。
在一个温馨、迷人的夜晚,托尔斯泰向索菲亚表白了心意,他用粉笔在桌面上写了一句话中每个词的词首字母,索菲亚迅速念道:
“您的青春和对幸福的渴望使我非常强烈地联想起自己的衰老和对幸福的无缘。”
托尔斯泰十分欣赏索菲亚的聪明和反应之敏捷。接着,他又写了一句话中每个词的词首字母,索菲亚又念道:
“在你们家里存在着一种关于我和您的姐姐莉莎的错误观念,您和您的妹妹塔涅奇卡要为我辩护。”
由于圆满解答了如此高深的测验,也由于感觉到了他对她的爱,索菲亚兴奋和喜悦得两颊通红。
托尔斯泰越来越倾心于索菲亚,喜欢她的质朴、开朗和睿智。
三个星期后,托尔斯泰交给索菲亚一封信,信的结尾说:“作为一个诚实的人,请您告诉我,您是否愿意做我的妻子?只要是出自您的内心,您可以大胆回答,假如您心里还有阴影,最好说不行。”
索菲亚激动地看完了信,就奔向自己的父母。
托尔斯泰在她母亲的房间里等待答复。
索菲亚刚一跨进门,他就赶忙问道:“事情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