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高兴》大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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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从《高兴》看贾平凹小说风格的新变

博士论坛

储兆文

贾平凹的小说《高兴》讲述了一个离开土地的农民进入城市后的生存状态。主人公刘高兴真有其人,原名叫刘书祯,是贾平凹老家丹凤县棣花镇同村的伙伴,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刘高兴当年当兵复员后回村继续当农民,迫于生计在年过半百时领着儿子进城打工,找不到工作就在西安以拾破烂维持生计。虽然生活艰辛,但他却很乐观、幽默,他给自己重新起名叫刘高兴。贾平凹说:“得不到高兴但仍高兴着,这是什么人呢?”“他是拾破烂人中的另类,而他也正是拾破烂人中的典型,他之所以是现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着轻松,越是活得苦难,他才越要享受着快乐。”“在肮脏的地方却干净地活着,这就是刘高兴。”

《高兴》的故事性很强,故事节奏也相对较快。但这部名叫《高兴》的小说,却经历了一个痛苦的酝酿的过程。贾平凹在后记里说这是他写得最吃力的一部小说。

城与乡

刘高兴,农村人,进城,拾荒,一心想做城里人,举手投足,心里身外,做足了脱胎换骨的准备。最绝的是,他把肾卖给了城里人。肾是先天之本,主发育、生长、生殖,“现在农民给城里生娃哩”。他以为买肾的是韦达(伟哥?),是有钱人,在一次抢劫中,两人不期而遇。从此,韦达成了刘高兴在城里的影子,成了他能留在城里的根,成了他梦幻的未来。

在刘高兴看来,肾是认得路的,装在韦达身体里的一个肾,和装在自己身体里的一个肾,同时向孟夷纯靠拢。所以,孟夷纯和韦达的关系,并没有引起高兴的醋意,反倒让他有几分欣慰。

然而,他错了。韦达并没有换肾,而是换肝,他失望了。一切都变了,不仅韦达与刘高兴失去了纽带,刘高兴做城里人的根,失去了具体可感的土;而且,肾与肝大不相同,肾是先天之本,肝是后天之本。所以,当孟夷纯被抓,换肝的韦达很漠然,假如韦达有刘高兴的肾,绝不会如此。刘高兴为了盖新房、娶媳妇,卖过三次血,听说有人卖血得了乙肝,才不卖血卖了肾,卖肾的钱盖起了新房,但新房盖起来了,那女的却嫁给了别人,为此,他吹了三天三夜的箫,卖了一双女式尖头高跟鞋,来到城里,要娶城里的女人做老婆。

贾平凹说:“我这么安排,是想表达他与城市的关系,刘高兴是无法融入这个城市的。刘高兴的命运也就是农民工的命运。”

“大部分农民就死了回去了,只有他还在这留着,最后的处理是让五富留着鬼魂在城里,但刘高兴还在城里,他在这个城里还有他的梦想,他还觉得他的肾脏还在城里,换作城里人的。他把肾脏卖给城里人,他就觉得他是城里人,而实际上那个城里人换的是肝。但在刘高兴的脑子里觉得自己的肾脏还在城里,而且在城里还有他一个女人。他有各种的理想和追求,他的想象还在城里,他离不开城里。”

刘高兴留在城里,带着残缺的、只有一个肾的身体,另一个肾卖给了城里人,成为城里人的先天之本,融入了城市,农村的肾养活着城市,原来,城市的一半是农村。但刘高兴不知道,卖掉的肾长在谁的身体里,离开了自己,就是别人的了,是城里的了,与自己无关。只有一个肾的刘高兴留在城里,依然高兴着,他将来会怎么样呢?刘高兴不知道,贾平凹也不知道。

答案在时间和城乡历史的眼睛里。

意象与写实

《秦腔》出版的时候,我曾惊喜于贾平凹创作风格的改变:

平凹经历了《商州初录》、《商州再录》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原始真朴,芙蓉出水;经历了《废都》、《怀念狼》“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尘世挣扎,心灵搏斗;到《秦腔》,终于洗尽铅华,絮心禅定,得道升座,以物观物,在“一堆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里显示出了菩萨心、大智慧。

读完《高兴》,我更坚定了这样的看法,而且,《高兴》几乎完全脱去了尘世挣扎和心灵搏斗,走向了顺乎自然的静观,脱去了纷乱错杂的精神意象,回归到清澈而唯美的写实。

在《高兴》的后记里,贾平凹袒露了他创作《高兴》的历程。他曾将写好的“十万字毁之一炬”,因为“我无法摆脱一种生来俱有的忧患,使作品写得苦涩沉重。而且,我吃惊地发现,我虽然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平日还自诩有现代的意识,却仍有严重的农民意识,即内心深处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里替我写的这些破烂人在厌恶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写越写不去”。

他为此罢笔,转而思考:“我现在要写到底该去写什么,我的写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他还说:“我这也不是在标榜我多么清高和多大野心,我也是写不出什么好东西,而在这个年代的作家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如果说这样的思考,使贾平凹确定了“写成一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的创作方向,那么,现实中刘高兴的高兴,激活了他回归到清澈而唯美的写实风格的灵感。贾平凹在后记里写道:

他还是说这说那,表情丰富,笑声爽朗。

他停了一下,说:我叫刘高兴呀,咋能不高兴?我就说了一句:咋迟早见你都是挺高兴的?得不到高兴但仍高兴着,这是什么人呢?但就这一句话,我突然地觉得我的思维该怎么改变了,我的小说该怎么去写了。本来是以刘高兴的事萌生了要写一部拾破烂人的书,而我深入了解那么多拾破烂人却使我的写作陷入了困境。刘高兴的这句话其实什么也没有说,真是奇怪,一张窗纸就砰地捅破了,一直只冒黑烟的柴火忽地就起了焰了。这部小说就只写刘高兴,可以说他是拾破烂人中的另类,而他也正是拾破烂人中的典型,他之所以是现在的他,他越是活得沉重,也就越懂得着轻松,越是活得苦难他才越要享受着快乐。

我说:刘高兴,我现在知道你了!

他说:知道我了,知道我啥?

我说:你是泥塘里长出来的一枝莲!

他说:别给我文绉绉地酸,你知道咱老家砖瓦窑吗,出窑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就显得牙是白的。是的,在肮脏的地方干净地活着,这就是刘高兴。

于是,他把书名由《城市生活》,改成《高兴》;人物由一个城市和一群人,改成刘高兴和他的两三个同伴;情节由层层叠叠,改成单线推进;叙述角度由散点透视,改成第一人称。删掉枝枝蔓蔓的情节和静止主观的议论以及夸张变形的叙述。“使故事更生活化,细节化,变得柔软和温暖。”“似乎毫无了技巧,似乎是江郎才尽的那种不会了写作的写作。”

可见《高兴》是从痛苦中孕育出来的,是删繁就简、豪华褪尽后的简约和素朴。小说这一文种,本来属于叙事而非抒情或议论文学,它原本以故事为框架,以情节推动故事的展开,以人物为核心,以人物(而非作家)的悲喜命运调动读者的喜怒哀乐。这种理论观念虽然常被一些现代派人士视之为保守或缺乏现代意识,但它无论如何都是小说的最本质的特性,和最受欢迎的形式。离开这些而刻意去追求空泛的现代意识,多少都有一点舍本逐末之嫌。

对于农民工,人们往往会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表现他们也往往会误入“主题先行”的大忌。但这一看似“千人一面”的群体,却有着“人面之不同,各如其心”的生态。所以,若不深入其中、进入其心,就很难避免一般化或概念化的倾向。

贾平凹《高兴》的素材来源于他儿时伙伴的生活,这类素材是创作者最需要的,同时也是最可怕的。其实,把自己熟悉的人写成一个长篇,看易实难,它首先缺乏的是题材对创作者的新鲜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这就像一般作家很难写出自己时代的大作品一样。熟悉的陌生,它是读者所普遍需要的,但它却是横亘在大作家与小作家之间的一道坎。

恩格斯说:“每个人都是典型,但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人,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黑格尔认为,在艺术表现里,艺术所要处理的真实的内容(“意蕴”),“必须经过明晰的个性化”,“必须形象化为独立自足的个别人物”黑格尔在论述人物性格时,特别强调“人的完整的个性”,他所说的性格就是指这种完整的个性,并断言:“性格就是理想艺术的真正中心”。

刘高兴,无疑将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人物形象中独特的“这一个”。虽然贾平凹在小说的开头,一气并列了七项刘高兴的性格特征,显得有些过于讨巧,但刘高兴性格“完整的个性”还是从故事和细节中立体化地展现出来的。刘高兴是个独特的矛盾体,他生于农村,但却要活在城市;他干着脏活,却有洁癖;他挣钱最难,却把钱最容易地送给孟夷纯;他真诚地善待同伴,却又虚伪地吆五喝六;他吃着简单的食物,却说着文雅的话语;他时而谦让礼貌、热心助人,时而油嘴滑舌、捉弄别人;他时而有君子之风,时而耍小人伎俩;他不满现状,却又安于现状;他最该痛苦,却又最为快乐……刘高兴身上有着巨大的弹性,这与他是个城市的农村人、农村的城市人、体力的文化人、文化的体力人的奇特身份有关,这正是社会转型、城乡变革、贫富分化、文化多元、人的角色紊乱的大千万象的折射。

贾平凹伏下身子,潜入底层,借小人物刘高兴的眼,来静观这个繁华而纷乱、诱人且恼人的时代,其间有茫然,也有用心。在这个最容易表现对城市的怨恨、对人性的失望、对文明的悲观的题材里,贾平凹没有像《废都》、《怀念狼》甚至《秦腔》那样,继续他的颓废、挣扎和怀乡,而是掉转手眼,宽容而微笑地捧出他对城市和生活在其间的下层人的柔软和温暖。而褪尽铅华、隐去技巧、简约而素朴的叙述,既体现了这种转变,又完美地配合了小说的主旨。

小说和影视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电视的快速普及,大众传媒的霸主由印刷媒介向电子媒介转换,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从书籍、报刊转向电视,看电视成为人们文化娱乐的主要方式。文学期刊奄奄一息,种类减少,发行量锐减。文学(尤其是小说)在文字中退潮,只希望拉着影视的手而被炒热,小说被改编成影视成为作家、作品进入受众视野的救命稻草。文学创作对影视的屈从,又怂恿着受众抛弃沉重单调的阅读,而热衷于轻松刺激的读图。

但是,小说和影视毕竟是两种不同的文本形态,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特性、表现方式,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不同的接受效果。所以,不是所有的小说都能改编成影视,当然,也不是能改编成影视的小说都是好作品。

影视最大的期待是故事。

贾平凹的小说,有故事,但更多的是诗性,是心灵的意象。要把贾平凹的小说改编成影视,一般人很难改编好,演员也不容易演好。但贾平凹早期的小说也有改编成影视的,而且大获成功,是中国电影史上不可绕过的一部力作。这就是根据贾平凹小说《鸡窝洼人家》改编的影片《野山》。

《鸡窝洼人家》创作于1983年,是贾平凹的早期作品。小说讲述了秦岭深处的两户农家夫妇的故事,俗称“换老婆”的故事。小山村里有两户人家:一家男人叫灰灰,满足于衣食温饱,对妻子桂兰不生育不称心;另一家男人叫禾禾,不安于务农种庄稼,但烧窑、养鱼、卖豆腐等都失败了,妻子秋绒受不了折腾,便离婚。灰灰把秋绒当弟媳对待,帮她经营庄稼,他喜欢秋绒的孩子栓栓,深感秋绒才是贤妻良母。而桂兰喜欢听禾禾讲山外的事,禾禾进城打工,桂兰追到城里。禾禾劝桂兰回家,可鸡窝洼传出桂兰跟禾禾私奔了。桂兰回到家,被灰灰暴打,只好到后山给禾禾帮忙,经营副业,等候禾禾回来。最终,禾禾娶了灰灰的媳妇桂兰,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成功地将手扶拖拉机、压面机等新鲜玩意儿带进了山村;灰灰娶了禾禾的媳妇秋绒,两人还只能靠人力推着碾盘转。

小说通过一个“换老婆”的故事,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在新浪潮的冲击下,农民的思想感情、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发生的重大而深刻地变化。

小说改编成电影《野山》后,获得了巨大成功,该片为第一部荣获六项金鸡奖奖项的电影,取得了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录音、最佳服装奖项。该片还获得1985年广电部优秀故事片奖,法国南特第八届三大洲国际电影节故事片大奖等多个国内外奖项。

《鸡窝洼人家》能够改编为电影,并大获成功,首先是作家敏感地摸到了悄悄变化的时代脉搏;其次是它通过小故事反映了大问题,新奇而有意味的故事是关键;还有一点就是小说的细节上具有生活的实感和朴素的风格;当然,编剧、导演、演员的再创造也是重要的因素。

从《鸡窝洼人家》成功地改编为电影的角度,来审视《高兴》,我们清晰地看到贾平凹的创作实现了从早期的简约素朴的写实,到中期繁复绚烂的意象,再到现在的《高兴》简约素朴写实的回归。但这种回归不是简单的重复或倒退,而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超越,他回归到对故事的淡定的叙述,对人物的真切把握,对环境的客观实录,悲悯代替了愤激,建设代替了破坏,明朗代替了阴郁。

虽然贾平凹从不为迎合影视而写作,但在影视界普遍苦于有钱找不到好剧本的情形下,《高兴》的出现,一定会让有眼光的影视人在苦苦寻觅中,眼前一亮。因为《高兴》具有成为影视作品的所有秉性,《高兴》一开头的警察问话,简直就是一组不需要改编的现成的蒙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