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前
真的,他没有给儿孙留下多少家产,就连遗像也没有留下一帧。
父亲别世后,做儿女的竟然找不到他老人家一帧遗像。
我依稀记得,享年七十的父亲生前是照过相的,尽管只照过一次,而且是我硬逼着照的。在当今孩子们看来,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但对我父亲来说,照相可是一件颇为奢侈的事情呢。
父亲一生清贫。他平日只会埋头干活,生活上俭朴得近乎吝啬。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永远穿着一身青布衫裤。衫是老式对襟衫,裤是无袋笼头裤。布料开初是家织土布,往后发展为青士林或青咔叽。他从未穿过毛线衣,我孝敬他的那绒衫,是他一生中穿过的唯一的高档货。至于吃,父亲是颇为在行的。他不仅善于品评饮食的优劣,而且是村里最好的厨师。谁家办红白喜事,常请他掌勺。但他自己向来吃得很省。即使碰上世道顺,年成好,吃的也是粗茶淡饭,有些年还有一段时间以薯代粮。平时咽酒下饭,多半是一个小菜,上餐没吃完,留到下餐吃,一粒饭,一滴汤,一片菜叶子都不会舍弃。逢年过节,家里自然会多弄几个菜,这时,平日一贯倡导节俭的父亲会对我们慷慨出言:“孩子,放心吃,吃饱!”于是,我就放开肚皮大吃起来。父亲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吃,自己照例斯斯文文地细嚼慢咽。有一年除夕,我连续吞下好几个酿豆腐后,问父亲:“爸,你怎不多吃几个呢?”他说:“好,好,我吃,我吃。”可他依然我行我素,随后喃喃自语:“一个酿豆腐,划算起来值三角多钱呢。”这脱口而出的话语尽管音调很低,但还是撞进了我的耳鼓,并使我从此吃起东西来不再像一副饿鬼样。
中国有句老话:人生在世,无非“吃穿”二字。这话固然偏颇,但并非全无道理。想想吧,父亲对吃穿尚且如此节省,何况对诸如照相之类的额外花销?而我,却老早就希望父亲能多照几张好相的。这份心思,缘于我对母亲的追念。母亲别世那年,我只有三岁,对她自然印象模糊。年长于我的乡亲们都说母亲不但聪明能干,而且是一位远近闻名的美人。但由于母亲生前毁有照过相,致使我这个当儿子的一直不知道母亲究竟长相如何。这,实在是一个永远的遗憾。因此,我不希望父亲重蹈母亲的覆辙,便一再怂恿父亲去照相。父亲却一再推却。说穿了,无非是舍不得花钱。他曾经说过,照一次相的花费,买得到七八斤谷子呢!
一日,一位摄影师串乡照相来到我们村,我赶紧把他请到家望为父亲拍照。父亲怕扫了人家面子,只好就范。虽说老人家历来反对照相,可一旦要照,还是蛮严肃认真的。他特地换了一身洁净衫裤,还郑重其事地扯了扯衫襟,理了理鬓发,又乖乖地让我和摄影师摆弄了一番。镜头尚未打开,他便已正襟危坐,闭着嘴巴,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神情肃穆地等待着。“准备——笑一笑!”摄影师话一出口,父亲不但没笑,而且突然两眼发直,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额头上的汗珠儿也亮涔涔地涌了出来……直到按过快门,父亲仍旧岩石般僵着。照片洗出来一看,大家都说不理想。我提出重照。父亲叹道:“算啦,人老了,再照也照不出名堂来。”高低不肯。我只好作罢,就这么一直拖到父亲去世,仍然没有照过相。至于当年照的这一帧呢,大概在搬家的时候丢失了吧?
在一般世人的心目中,节俭过分便成了小气。可我要庄严地宣称:我的父亲并非那种什么都往肉里抠的吝啬鬼。其实,他有时还是蛮大方的。好些年来,农村工分分值低,疾病缠身的父亲辛劳一年,挣的工分往往买不到口粮。父亲便用出售花生、番薯、烟叶的钱补交队里的欠款,从不拖拉。上山植树、下地耕田,春播秋收、冬修夏耘,干集体活儿,父亲从不吝啬自己的心力和汗水。给灾区难民捐钱捐物,父亲出手也是蛮慷慨的。我上学的学杂费,已够父亲为难的了,可我还不时要买些课外书,父亲总是从牙缝里挤出点钱来,以满足我对知识的渴求。记得我第一次带女友来家时,父亲乐在其中,眼皮儿不眨便将家里最肥的老母鸡宰了,并施展出高超的烹调技艺,做了满桌色香味俱佳的拿手好菜,吃得我的女友脸绽桃花,心旷神怡。还有,当妻子分娩的消息传到乡下老家后,年近古稀的父亲立刻拖着衰弱的病体,披星戴月,踩露踏霜,艰难而又顽强地走了四十几里夜路,赶到城里看望儿媳和孙女来了。父亲倾其所有,挑来满满两筐平时舍不得吃的鸡、鸭、蛋、腊肉、花生一类家乡土产,可他自己连七角钱一张的车票都舍不得买。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佝偻的身架、稀疏的白发,以及沾满黄泥的湿透了的老布鞋,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唉,他就是这么个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时至今日,父亲离开我们都十几年了。真的,他没有给儿孙留下多少家产,就连遗像也没有留下一帧。可我觉得,他给我们留下了某种比万贯家财更为宝贵的东西。他与这个世界永别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他那平凡、质朴而又温厚的形象,必将在我和孩子的心中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