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表,属于时间;钟,属于岁月。
钟表,一个词,两个意思:表是戴在腕上的或揣在怀里的,肌肤之亲,形影相随,属于私人;钟是摆在外面的,哪怕只是一只床头的闹钟,和人也有距离。如果悬挂在大街的钟楼之上,其公共性明显地区别于私人性的表。
一般而言,表是一夫一妻的配置(很少见一人戴两块手表的);钟则是大众情人,你什么时候走到大街上,它们都如同打开电视就能够蹦出来的主持人一样,老远就候着你呢。当然,钟韵性别并不见得一定非女性莫属,如果把手表比作小家碧玉,那种屹立在钟楼上的大钟,则是巍峨凛然的壮汉。钟和表的搭配,是阴阳匹配,对位在时间之河的此岸与彼岸。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这样的说法,我是确信不疑的。先不说表,单只说钟,最初的感觉源于故宫的钟表馆。小时候看里面陈列着各国进贡清廷的各式钟表,突然之间,乱钟齐鸣,那金属质感一般脆生生的响声回荡在钟表馆里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那时候,我家住在前门附近,从故宫里出来,第一次有意识地抬头看一眼前门火车站钟楼上的钟和西交民巷银行大楼上的钟。钟高高在上的感觉,尤其是回荡在空气中的响亮的钟声,随尘埃一起飘散落定,有一种洞悉世事与俯视苍生的威严。
这种感觉,一直到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出国,蓦然重新兜上心头。在莫斯科的红场上,我见到了梦中久违的克里姆林宫钟楼上的大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夕阳还辉煌在红场上空,多明戈男高音一样的钟声在阳光中激情四溢地荡漾。想起“文化大革命”中自己曾经写下过“要把克里姆林宫的红星点亮,要把克里姆林宫的钟声重新敲响”的诗句。如今真的听见了它的钟声,并没有经过我们的重新敲打,就在旁若无人地回荡,心里对它的感觉忽然有一种畏惧,那是对时间的畏惧。逝者如斯,克里姆林宫的大钟还在,而一代人的青春已经不再。
和钟邂逅相逢,最神奇的一次是在捷克的首都布拉格。天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而且午饭的时间已到,主人却坚持一定要带我们去看看老城广场的一座老钟。那是市政大厅的塔楼上中古时代的一座天文老钟。钟楼非常别致,由上下两个大钟组成,上面的钟代表着年月日,下面的钟上由十二个月不同的画面围成一圈,两侧各有一扇蓝色的窗户。每当整点到来的时候,钟的顶端会出现一个骷髅敲钟,两扇蓝色的窗户里次第走出十二个信徒,手里举着代表着各自的象征物品:十字架、书、剑——代表着社会的各个阶层,在纷纷向人们鞠躬退去之后,会跳出一只公鸡仰着脖子来打鸣。据说,骷髅的出现是要告诉人们死亡对任何人是一律平等的;公鸡打鸣象征着希望,提醒人们谁也不要放弃希望。
被主人匆匆地拉着赶到这座钟楼下面,是中午十二点刚刚要到之前,为的就是看这座天文钟的表演。雨越下越大,这里仍然是人山人海。据说,当时将这座奇特的古钟造好之后,市政府派人将造钟的钟表匠的眼睛扎瞎,为的是让这座古钟绝无仅有。钟表匠气愤之极,便将钟的装置破坏,使得好长时间钟都无法走时。几个世纪过去了,钟依然生机盎然地摆动在我们的面前,面对战争,或者强权,钟都是这样有着长久的生命力。到了该敲钟的时候,布拉格老城广场的古钟一样跳出骷髅、公鸡来敲钟、打鸣,稍稍提醒我们一下关于死亡和希望这样永恒的话题。
如果说表是属于我们私人的珍藏,吻合着我们的心跳脉搏,悄悄地滴答着我们生命的谱线;那么,钟,无论和你邂逅相逢的钟是新是老,则是属于我们生存的背景空间,既敲响出现在进行时态,也回荡在历史的苍茫回忆之中。手表也是你的红颜知己,相伴你的终生;钟可能是你的智慧老人,指点你的迷津。
腕上风云,可以花香灯影,柳暗烟笼;空中钟声,却可以是日照江山,星垂平野。更何况,再名贵的手表,可以属于你自己;再破旧的老钟,纵使你花钱买下,也不仅仅属于你自己。表,属于时间;钟,属于岁月。是的,它们的区别就是这样,就像一个明喻一个暗喻一样,就像一个散文一个诗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