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立勤
小王子的心情,与日落相关,他的眼光远大,而我不行。
一
一部外国小说中,有一个小王子心情一不好,就爱看日落,他只要挪一下板凳,就可以看到日落了。小王子曾一连看了四十三次日落,四十三次,在生活里并非是一个可观的数字。然而,一个人接连不断地在做一件事,不做其他的事,就像小王子那样着魔般地挪板凳看日落是否有点儿反常?可小王子这样做,使我想到的是,在我自己的记忆中有几次日落呢?是的,一次都没有!
我为小王子这么简单而短促地靠近日落,惊叹了很久,挪一下板凳,太神奇了。在正常的时间概念中,挪一下板凳算什么事?记得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爱拿板凳当马骑,还偏要弄出点响动不行。父亲板着面孔说,别出声!我就委屈得直哭。那或许是人这一生中最自鸣得意的远征了。伴随我们长大而永远也长不大的板凳,原来竟能与日落相提并论。关键是板凳距离夕阳有多远?靠着挪板凳去追逐太阳,谁敢去想,小王子却做到了。小王子不费吹灰之力,用身边一个最不起眼的板凳,抵达了自己理想的彼岸,这叫我明白,板凳是不应被忽略的。
我们渴望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往往不是通过习惯的途径,比如漂泊,或一个望远镜。那么,另一条路线在何处?内心的要求,总显露出几分苛刻,乃至荒唐。然而,正是这种奇特的欲望,让我会看到生命中的一道道闪电,它们穿透了一本书籍,或一次失意,或一场麻醉来到我的面前,又消逝掉,真的无法解释。
二
小王子栖居的行星一定很小,这种判断来自板凳旧有的涵义,板凳没有发生变化,像小王子还是正常身高的孩子一样。这样,板凳丈量了行星,证明小王子栖居的行星如此之小,小得比板凳大不了多少,小得如同一座房子。小说中写到,1909年,这颗小行星被一个土耳其天文学家用望远镜看见过一次,它的编号是:B612.当我仰望夜空的时候,那些隐隐约约闪亮的星星,都显得很小,我却无法区分它们中间的哪一个更小,哪一个上面有一个孤独的男孩。法国作家圣·德里旭贝里,大概是看清楚了,他看见了小王子挪了一下板凳,就望见夕阳沉落了下去——那是一个固定的方位,飘浮着无边际的气体,剩余的日光在气体表层缓缓流动。下边发生的事,我想谁也不会看到了,因为重要的事,是看不见的!太阳在一个我们都毫无察觉的时分,不见了,它没有背影,没有告别,什么都没有。
以空间划分时间,在小王子这儿变得具体而可以想象,精确地计算一下,小王子的躯体、板凳,加上板凳往前移动的距离,合起来就该是那颗小行星的直径吧。小行星自转,同时围绕着太阳转,小行星与地球上的一天怎么可能相同,即使太阳还是原来的太阳,太阳在小行星上升落,日夜也会由此而缩短。小王子的一天,也许只会有一个小时,或半个小时,或更短。那么四十三次日落,是我们所感受的四十三天吗?完全不是了。小王子说:“一天,我看见过四十三次日落。”他说错了,他这句话里的一天,仍旧是地球上的一天,而日落却是小行星上的日落。其实,地球上的时间,除了来自空间,没有其他起源。假如没有空间,时间如何确定,并且时间通过什么来延长呢?空间也是如此,假如没有时间,怎能有大陆的形成,季节的更替,及万物的生生不息。起码在此刻,我以为板凳与光年的意义是一致的。
小王子的行星,对于太阳,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它们怎样运行?我一时还想不清楚。目前我只能这样想着,如此小的行星肯定是有的,小得用望远镜也望不见,小王子就居住在那样小的一颗行星上面。但不论怎样,一颗住着小王子的小行星,是多么的可爱,它就像一个金苹果,用它的颜色与气氛,温暖着你,帮助着你。我还想起地球上最初的人类亚当,一个人活着,没有生死悲欢,与空气没有区别,后来有了区别,便有了一系列的有关命运的麻烦与争论。小王子是否在反宿命?他不想回到亚当时期去,也不想象地球人一样烦琐,他所关心的只是一朵花和三座小火山,因为他的星球上只有这点东西。
圣·德里旭贝里首先篡改了距离,于是,一切都乱套了,但又非常合理。时间、空间、板凳、太阳、火山……全部给它们重新定义。这让我感到,文字给我们带来的诸多机遇,意外、荒唐、极端、游戏,当然还不止是这些。文字究竟想要干什么?不管被其虚构的世界的大与小,对与错,都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为人物的心情、处境和意图而存在,为了一个故事讲述的需要,为了小说家自己就可以了。
我戴的树脂眼镜,非常轻,轻得让我忘记眼镜的存在和被其早已篡改的诸多距离。长久以来,我就是这样透过近视眼镜看这个世界的,然而,这对于我竟远远不够。
三
小王子一连看了四十三次日落,可见他的心情多么的不好,多么长久的不好,我又回到了常规的日子里面。可是事情目前已不是这样,被缩小的行星上布满了我对小王子的同情,还包括书页上的每一行文字,那些文字随风摆动,我看着它们,郑重其事地想象着它们。
其实,小王子只希望有一个朋友,在过去相当长的光景里,融有朋友,才只好花那么多的时间去看日落。大约谁都喜欢看日落的,因为那是行将消失的东西,像旧日的爱情一样让人依恋。但看完了日落,小王子依然一筹莫展,于是他决定远行。一天,小行星运行到地球上空的时候,小王子纵身跳了下来。小王子掉到地球上,他开始找朋友。在沙漠中,他遇到了那个开飞机的地球人,小王子说:“给我画只羊好吗?”小王子的奢望并不高,一只画中的小羊就行,他将把它带到小行星上去。小行星可以上去一只羊,却不可以再上去一个人。在此,人还不如羊值得信赖。而有了一只羊,能解决小王子的心情问题吗?
我怎样才能进入小王子的世界?为了朋友而感伤无限的世界。
进一步想,危机四伏的是小王子,还是我们自己?
我想起那只多情的狐狸,它看着小王子说:“你下午四点来,那么从三点钟起,我就开始感到幸福……如果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不会有那样的感受了。”被在意的时刻,由于爱与不幸,也由于这个时刻已被约定。于是,你等待着,不厌其烦地,心怀甜蜜或忧伤地,等待着。你分明意识到了一个时刻,突兀在天底下,你朝它走去,每个人都会这样。这个过程表现得如同细节一样令你迷醉,我以为大约也只有在内心,才存在着细节!魔幻的、精致的、无所谓开始和结局的、有很大解释空间的,仿佛影像的刺激一样。归齐被感受的世界,完全是关于我自己的——只能是我自己的,不是他的,只能是我自己与这样的时刻纠缠在一起。例如:思念,失眠,痛苦的想死等——这样的时刻,有的将会被我带到坟墓里去,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我知道,我们要往何处去。”圣·德里旭贝里说。为了心情,他让一个行星为其所累,以至于不放过一次次的落日的辉煌。就到那里去好了——一个遥远的去处,一个不知去向的去处,必须这样做!实际上,心情理应是超过生命本身的,一天你心情不好,又好了;另一天你心情好,然后又不好了,如此的山重水复,别无他样。每一天你都活在心情之中,谁也改变不了。心情会直接影响判断,会使生活变得明媚,或幽暗,会让一个人变态,沉沦,甚至死掉等等。心情是生命的内容,风风雨雨中,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都要承受下去。承受的每分每秒,每分每秒承受得了和承受不了,都跟心情有很大关系。还有一些时候因了心情的原因,你记住了某些时刻和事情,剩余的,则是大片大片的忘却了。大片大片的感觉,我想就是过去了的时刻吧,那些时刻你所想的和所做的,都是些什么?一概都不记得了。反过来说,被自己记忆的东西又是多么的稀少,多么的似是而非。如此看来,我的忘记与忘记时的心情,有多糟糕。倒也不一定,打一个哈欠,什么就都忘了,往往是。
心情与生命在一起,不可分离,只有这样,我们才活着。否则,生命是什么?日子又是什么?全都没有了意义。
小王子的心情,与日落相关,他的眼光远大,而我不行。我居住的这座城市,几乎看不到日落。我家周围高层建筑密集,加上我时常的茫然与失忆,即便夕阳在楼对面沉落,我也不认为那是日落。日落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在夸父倒下的地方,很远,很远。没有日落,我的四周,总是那种纸箱子的气味飘来飘去,软塌塌的劣质纸箱子,楼下换啤酒的小铺里有的是。它们温和、潦草之吸潮、颜色略显黯淡。当天空完全黑下来之后,空气中那种气味就越来越浓,它们一涌一涌的,那是一种令你回想童年的气味。于是,我想小行星身上的气味也不过如此吧。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能以一种潦草的心思去爱,去生活,也许会发现一切原本并不复杂,并有乐趣。
我觉得,我的某些感受和举动,跟这个固执的小王子有相同之处,他爱反反复复地去看日落,而我呢?爱反反复复地怅惘与昏睡。
我喜欢小王子的脆弱,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脆弱呢?
小王子长着一头金色的头发,爱笑,十分漂亮。他身体虚弱,在夜里冷得要死。后来,他不见了,在他出现时的那个沙丘上……
我仿佛听到日落的声音,在书页中“哧哧”响起。这个下午,大概我有可能坐着板凳,去看小王子的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