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天男
当一只鸟穿过冬天的河流,所有语言都难以形容它的悲哀。
我在一生的同一时间里,用不同的方式观察过一只鸟,它羽毛蓬松站在我窗前的树梢上。秋天刚刚到来,树上的叶子变得很薄。
汉语是世界上最发达的语种,汉字作为一种符号体系具有相当的复杂性。抚摸这些汉字,就像抚摸自己的祖国。
从一只飞鸟到一种语言,中间的距离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计算出来。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一所中学教书,我的职业是告诉孩子们怎样使用祖国的语言。孩子们都很聪明,他们使用语言的能力令人吃惊,有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些写在作业本上的句子是他们用一个个单词组合起来的。孩子们走进语言,幻想和要求变成无数具体的笔画,变成我们称为文章的形式和要素。我用红铅笔把精彩的段落划出来,从中看到这些孩子是怎样从基本的词汇起步,慢慢变得符合规律。书法有悠久的传统,我们的祖国建立在一个很小的词汇上。这些孩子练习书法时专心得像画面上的人物。我用不着在四十五分钟里讲太多的原理,尽管校长曾经一再叮嘱我必须从头开始,但我却宁可从中间做起。就像光线总是从中间向两侧扩展。我们的孩子在学会思考之前应该先学会语言,了解书法艺术的起源和它未来的发展趋势。应该知道没有语言,许多树木在一夜间将会死亡,这些孩子就不可能长大。
现在我们大体可以确定这些孩子的自由范围,他们被限定在语言里,通过语言来保护自己。他们如果想生活得更好,就要设法更多地了解语言;同时,语言把人永远隔绝,有的孩子始终用不好一个词,他无法接近这个词的存在,那么,这个词对他来说等于不存在,等于一个封闭的窗口,窗外的一切只属于那些掌握了这个词的其他孩子。
星期日这一天我看到星期日的太阳。
它的光线落在我向南开的木窗上。窗外的一棵小树被它完全照亮。我觉得阳光可以毫不费力地切进那些树叶,而事实上树叶的内部一片黑暗。
我有机会认真地分析一只鸟。它刚好落在我易于对它进行分析的那根树枝上。
我先设想一些问题,比如它为什么在星期日这个时间飞到这棵树上?它是不是即将飞走和它可能因为什么飞走?它飞走之后会不会有另外一只鸟到来和它什么时间到来?这些问题都涉及到时间的概念。而时间仅仅是圆上的无数小到不能分割的点,它们到达这只鸟的距离将绝对相等,所以上述问题中的事实部分如果发生将在同一时刻。
另外一只鸟在同一时刻到来。它的叫声将使天空充满流水、将使那些枯干的果实变得湿润。
下列说法并不超出事实的范围:
我在一千年后将听到这只鸟的歌唱。
这是一只健康的鸟,它的巢筑在相当高的树枝上,我们抬起头就能看到。从它的巢里不断传来小鸟的叫声。这是一只雌鸟,它在同一时间里长大,在这一时间内,不会有任何新事物产生,也没有变化。它像一片树叶那样静止在树枝上。我在语言的范围里想象它的存在,我不能超出语言。不久,我发现这只鸟变成了一些零碎的词汇:羽毛,嘴,爪子,运动……并且具有了普通的书写形式。这些词汇共同组成这只鸟。一只鸟的飞翔也就是一群词汇的飞翔,它的消失也就是一群词汇的消失。或者它消失而词汇保存下来成为我告诉孩子们的珍贵语言。
一只鸟在你的屋檐下筑巢。
一只鸟在你的胸前筑巢。
一只鸟在你的记忆里筑巢。
这里提供了三种语言形式,它们的含义不同。后两种鸟是否存在?这也是普通人和天才的分歧所在。
普通人只能看到屋檐下的鸟,看到被称之为羽毛、眼睛、运动的具体的东西,对于生活在语言之外的东西却很少注意。比如一只鸟的投影是如何烫伤一片麦地的。他们在现成的语言里生活,从不曾想过语言的艺术,他们的词汇量只保持需要和平庸的水平。天才却知道一只鸟如何在爱人的胸前筑巢,天才在使用语言时注意到词汇间的联络,这些词汇像刚摘下来的水果一样新鲜,它们共同实现一棵树的愿望。
我们换一种方式分析这只鸟。
在我们祖国的语言里,鸟有一个固定的写法,有一个固定的读音。如果我写“一只鸟落在窗外的小树上”,那么这鸟就已经成为抽象的符号,它绑在词汇上,不再是一只鸟,也不再会飞。鸟是没有祖国的,它可以自由地飞进另一种语言里。
我看到一只鸟飞在祖国的语言里,我对它的理解是我所使用的语言对它的理解。它注视我的房子,注视我窗前的这棵树,它的叫声使那些词汇发出它的声音、变得可以触摸,它的躯体加入到我的语言里,我成为理解一只鸟的工具,我被限定用一种方式去感受它。
一只鸟是自由的,它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穿过河流和另外一条河流,穿过早晨宁静的墓地,栖落在你的情感里,它在祖国和祖国的上空飞翔,看到一棵树在无数种语言里长出自己的叶子。
一只鸟对世界的理解是唯一的理解。
我想讲一个暂时离开鸟的故事。
一个孩子失去了一只眼睛。我曾经看到他用双手摸抚向日葵的动人场面,他抚摸花瓣和叶子,抚摸粗大的花茎,他想象向日葵注视太阳的情景。他用画笔在葵花的中心画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生活在葵花里,像真的一样。它的目光也是孩子的目光。孩子在向日葵里找到了自己的眼睛。
这也许是诗人的一个童话。
在我们北方,雪正一点一点加深。
许多鸟将飞走。积雪掩埋着道路和它们最后的歌声。
我坐在火炉边,等上课的铃声。孩子们在窗外滑雪,他们的动作保持着鸟的姿态。瓦棱上落满了雪,像退潮后沙滩上凝固的波纹。雪使想象具有了深度,使远山显出清晰的轮廓。雪一层层地高起来,几乎挡住了鸟的退路。
我想起星期日落在窗外树梢的那只鸟。
通过语言,我又一次看到它灰暗的身体。
当我情绪好的时候,我接待一位朋友。他爱下棋,下棋时一口一口喝茶。我们下棋,我妻子坐在一旁织毛衣。她不时地观察我们的神情,似乎有些担心。我朋友不是一个高明的棋手,但下棋时对棋势的变化颇为专注。
移动棋子,日月星辰浮动期间。象含于物,意通于心,很难分清我们和棋子谁在移动。那种“一”的精神令人神思缈远,我们目睹自己的生命在天地之间变幻莫测。
我们在云端手持棋子,昼夜交替于一念。这是一盘棋,我们举头可见,一只鸟飘飘然飞过界河去了,我们冰凉的手指举棋不定。
我们热爱中国象棋,研究棋谱和说明性的文字,我们终日醉心于和自己下棋。我们生活在棋子里,感到安全而神圣。
这是中国象棋的含义。
一只巨大的驼鸟在沙漠里行走,它周围没有一片绿荫,没有水声。它需要依靠自己的双腿走出这片沙漠。孤独的驼鸟,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走进沙漠。它翅膀低垂走在残酷的阳光下。我看到过这样的画面,驼鸟渴望一场雨的到来。它昏暗的眼睛盯住天空唯一的云朵。一只驼鸟远离人类和它的爱情。
终于,它倒在沙漠的深处,美丽的身体渐渐变得松软。雨水落在它的羽毛上,雨水托起它的身体,雨水使天空变得明亮,使我们的情感变得丰富。一只驼鸟仰望天空,它的身旁鲜花开放。
在我们人类的语言里,驼鸟是鸟的一种。有一定的生活习性。在我没有看到真实的驼鸟之前,我已具备关于它的知识,这些知识是关于许多驼鸟的;我看到一只驼鸟在沙漠里死去,我的知识变成关于一只驼鸟的。一只驼鸟有独特的叫声,它可以转动柔软的脖颈向四面张望。一只驼鸟死去之后,我知道词汇只是些脱落落的羽毛。
我个人对驼鸟的认识仅仅如此。
世界上唯一值得我们永久依赖的是一只飞鸟眼睛里的事物。
这些纯洁的事物不被语言所描写和割裂。它们就像鸟的眼睛一样锐利,它们具有精神的高度,这也是唯一真实的高度。人类通过飞鸟的眼睛变得诚实和质朴,他们懂得尊重劳动,尊重语言以外的东西。我们人类长久以来生活在“人”这个字里,生活在两个笔画上。谁也逃不出这个神奇的形式、谁也不能背叛它,背叛祖国和传统。但一只鸟可以从“鸟”的形式里起飞,从而摆脱这些单一的笔画。这只鸟由连续的动作组成,这些动作进入我们的眼睛,我们获得了不同于任何语言的印象,这就是观察的好处。
也是一只鸟和我们人类的主要区别。
我第一次恋爱以彻底失败而告结束。
那一年我十九岁。
当我说“我爱你”时,我至少有两种被歪曲的可能。我可能被自己歪曲也可能被对方歪曲。语言使我一张口就有欺骗的嫌疑。如果不借助语言,我根本不存在,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嘲弄。
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入时,爱读诗也爱议论伟人,我们相识纯属偶然。
“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家庭。”
天哪!从“我爱你”到“我们可以建立一个家庭”,期间有多么大的距离!由此可见“我爱你”这句话包含着另外的意义。同“我爱你”毫不相关的意义。
如果是一只鸟就不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我陪你去游泳是想看看你的身体。
你的身体像一只鸟,只是缺少必要的羽毛。你划水的动作令人神往。你和水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你成为了水的一部分。
我想写诗赞美你,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如果是一只鸟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谁也不能为一只鸟儿确定飞翔的路线。
我恋爱的动机来自一只飞鸟和它偶然抖落的羽毛。当一只鸟穿过冬天的河流,所有语言都难以形容它的悲哀。它的低鸣是一条伤口,整个冬天都不会愈合。
我在这样的季节里埋头写作,我隐蔽在精巧的形式里,没有人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样的幸福和苦难,他们只看到一些古怪的文字。
也是一只鸟的全部自由。
我们对一只鸟的理解是对一千只鸟的理解,一千只鸟对人类的理解是对一个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