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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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上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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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之后,我告别了乌托邦,和另一群人住在一起。我整天打麻将,喝酒,从来不去想以后的事。这样住了大概三个月,直到再一次拆迁光临。我们像一群老鼠,被人赶着在五环之外转圈,从一个村子搬到另一个村子。

后来,我终于安定下来。我住在“东北望”,邻近的村子叫“西北望”。“东北望”是一个很神气的名字,像是一条正在不安的四处张望的京叭狗。

“西北望”也不错,有点古意,让人想起来“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的诗句。

但其实它们是叫做“东北旺”和“西北旺”,就像一对叫做狗剩和狗旦的兄弟,把美好寓意破坏殆尽,实在可惜。

村子的墙上,你可以看到各种文字。

有的写得义正词严:清晨起,公鸡叫;大人孩子睡不好。工作忙,吵大家;你把公鸡杀掉吧!

有的写得气势汹汹:再随便倒垃圾打死你这个****的!那个“操”字,还特地写成“入肉”的形状。

有的写得含情脉脉:找小姐,打电话,1234678!

有的写得立场鲜明:偷电就是犯罪!

有的写得充满人性关怀:买货比三家,治病到咱家!主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阴虱、搔痒、进口针剂;阳痿、早泄、包治包好。具体路线,详见路标。

有的写得哀婉动人:寻找断尾猫。猫为黄色花纹带白,体重二十斤,肥胖。猫的名字是春生,如见到,可叫它的名字,必有强烈反应。春生是公猫,已做绝育手术,性格亲人。春生突出特征是:尾巴很短,约两寸,已做截尾手术。春生于半个月前丢失,家有老人,极爱此猫,已哭病多日。有拾到者,必有重谢。我们急盼有关春生的任何线索。

垃圾站的标语写得充满探索精神:垃圾分类,从我做起!这话有语病,看来,说这话的人是准备把自己也当垃圾一样处理了。

除了标语和广告之外,你还可以在黑漆大门上看到很多吉祥话儿:“平安二字值千金,春满乾坤福满门”“三星拱照平安宅,五福骈临幸福家”“登仁寿域,纳福禄林”“六畜兴旺猪为首,五谷丰登粮领先”等等。

我们是一个爱听吉祥话儿的民族,吉祥话儿听多了,自然也就信以为真。

在门神和吉祥话儿的守护下,保管让大鬼小鬼都进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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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东北望不远的地方,就是树村。树村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那里住了更多的乐队,地下乐队。

树村是一个很简单的名字,透着干脆,但绝对不平常,就像你给一条狗起名叫“狗”而不是叫“欢欢”“贝贝”“旺财”一样。树村里面有树,但并不是太多,全部村民没有像有巢氏一样以树为家,而是都住在四合院里。

那些乐队也住在小院子里,一起睡觉,一起吃饭,因为那样节省开支。

夏天的时候,他们都喜欢光着膀子。

他们大多来自偏僻的小城镇,来到北京寻找摇滚的真谏。

我和这些乐队接触得不太多。

我们是不同的工种。

他们的歌词里充斥性、暴力、死亡、毒品、颠覆、脏口,几乎没什么新鲜创意。

而我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性、暴力、迷幻,我的生活简简单单。我想进行一些体验。

颜伍说:你不要去尝试,我接触过那些东西,但是说实话,你一旦被药物缠上,你什么都干不了,更不要说创造。

颜伍说,好好当你的写字先生,别幻想着你会和别人不同。

我喜欢晚上出去喝啤酒。

只要我出去,每天都能看见一个染了一头黄毛的家伙。

黄毛总是一副韩国人的打扮,上身穿着了恤衫,下身穿着一条肥大的裤子,挂着明晃晃的几条铁链。他的耳朵上扎了数不清的眼儿,戴了数不清的亮闪闪的环,支棱起来,好像是两把小号的鬼头刀。

我一直以为他是某个地下乐队的主唱。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是导游,还有导游证。

除了做导游之外,他还兼做很多乐队的经纪人。

他和所有的地下乐队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为的是可以从他们身上挣到钱。

我后来看见过不下三支摄制组,扛着长枪短炮,在黄毛的带领下,一本正经地对这些地下乐队进行采访。

他们并不是真的了解这些乐队和这些人的生存现状。

他们对地下乐队的认识,就和安徒生先生当年对遥远中国的认识差不多:中国人吃的是玫瑰糖浆,穿的是绫罗綢缎,半间房子也是金光闪闪。

他们从不关心这些乐队成员每天是吃米饭还是下面条,是吃榨菜还是炖猪肉,有没有钱交房租。

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又一个娱乐现场,只要热闹就行。

“娱记”与地下乐队的关系就是“虞姬与霸王”,虞姬纯粹是凑热闹,站在一边起哄,不把戏唱悲惨了不算完,哪怕最后抹了自己的脖子她也认了。这些老大不小的呆霸王也就这么活一天是一天,一面与虞姬耳鬓厥磨,一面听着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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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村子,我最好的朋友是波波。

波波是条斑点狗,一条健壮的小公狗。它一见到我就很兴奋,好像我是条母狗。

每天早上,它都会拱开我的没有上锁的门,免费提供唤醒服务。它把脏乎乎的爪子搭在我身上,然后就用舌头来舔我,像是一条大蜥蜴。它总是很饥饿,每次过来,都会在我的床底下乱翻一通。它很聪明,懂得把我当成一条狗来看待,认为我和它是同类,也会把舍不得一次啃完的骨头藏在床底下。

我和它关系不错,只要有吃的,我总会给它留一口。但是它总是怀疑我有所保留。

波波的妈妈叫莉莉,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儿,很喜欢和男孩睡觉。

这条狗的名字就是她现在男朋友的名字。

交男朋友还不如养条狗,莉莉总这么说。

有时候我把波波从莉莉那儿借来,和它在院子里玩一会儿。

据我看,波波特别喜欢玩捡皮球的游戏,我经常和它一起操练。

我把皮球扔出去。

波波的脑袋随着皮球一同甩过去,没等皮球落地,它就很快发动起来,向着皮球的落点冲去,几乎刹不住车。它在尘土飞扬中把球用嘴叼住,然后颠颠儿小跑着给我送回来。

我拍拍它,把球从它的嘴里扯出来,向更远的地方扔去。

波波看了我一眼,有点肢恨的。

它好像是嘀咕了一句,说我拿狗不当人。

但它也不好太不给我面子。

波波又颠颠儿跑过去,把球叼了回来。

它把球叼在自己嘴里,死活不给我。我好不容易才把球从它嘴里扯出来。波波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好像还叹了口气。

我像发射卫星那样把球扔了出去,几乎快把球扔到河北地界了。

波波呢?它矫健的身影哪里去了?

我回头一看,波波像个叛徒一样,正穿过走廊,偷偷溜回自己家。

我大喊一声,它跑得更快了。

一会儿,莉莉出来了。

她叼着一支烟,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从她乳房的形状判断,我断定她没穿内衣。

她说,波波怎么不和你玩儿了?我指了指远处的球。

莉莉立刻大声骂起我来,她说你个该死的,你想把我们波波累死呀你!我只好自己去把球捡回来。

回来的时候,我看见波波在莉莉的腿边儿上靠着,好像很得意。奴颜媚骨。我冲它大喊了一声。

波波吓得落荒而逃,它一定是以为我气疯了。

晚上的时候,我听见莉莉在大声地骂着波波。我幸灾乐祸地过去探视。

莉莉正在做饭,一锅水都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蒸汽。地上满是被波波撕破或是踩烂的速冻饺子。

波波躲在床底下,死活不出来,莉莉一边拿扫把捅它,一边狠狠地骂着。

我也弯下腰看着波波,它躲避着扫把,惊恐万状。

我冲它做了个猛扑的动作,波波吓得直哆嗦。

我虚情假意地安慰着莉莉,可心里别提多解恨了:波波,你小子也有今天。

这种事情又发生过好几次。

波波总是犯低级的错误,总是认为速冻饺子不煮也能吃,总是改不了。

斑点狗波波的生活态度很简单,基本上是由摇尾巴和大声叫组成。它没有什么敌我观念,没有那么多的戒心。它见到谁都像见了亲人,都想跟人家亲热。它特别喜欢摇尾巴,许多人就不负责任地夸它,说你看你看波波多乖呀,它还会摇尾巴呢!波波听了以后就更加努力地摇,希望得到更多的夸奖,但那人又会指着它说,说你看你看波波这条笨狗,摇尾巴摇得多卖劲呀,它在向我献殷勤呢!波波听了以后很生气,它说去你妈的,王八蛋才向你献殷勤呢!然后它愤怒地叫了几声,垂头丧气地走了。

波波走在路上,心里很生气,说******这哪是狗过的日子,整天被人呼来唤去,偏偏那些人都还攥着手心,让你以为它手里有吃的,等跑过去一看,啥也没有,只能悻悻地舔一下那个人的手心,还得落个馋嘴的恶名。可话又说回来,你还不能不去——万一有一次真的有呢?

这还不算最讨厌的,偏偏还有坏人,不但不给吃的,还进行******,要摸摸波波的鸡鸡。要知道狗也有尊严,弄得它每次摸着摸着就硬了,必须得撒泡尿。波波想对他说你也尝尝被人当众摸****的滋味才好呢。

波波认为公狗碰见母狗就相当于男人碰见女人。波波的恋爱观很简单,只要是母狗就行,最好还有身漂亮的皮毛,那才够体面。

波波和女朋友的约定信号是尿。

每次出去,波波都会在它的专属领地,兴致勃勃地乱闻一气。

莉莉很烦它这一点。她说:波波,不闻行不行?

波波想对莉莉说:不闻也可以,只要你改掉和男孩上床的毛病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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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波波死于一根骨头——鸡骨头。它把骨头吞下去,那根骨头再没从它身体里面出来。波波最终死于贪吃。

莉莉说波波到死都没能跟母狗发生关系,虽然它一直很渴望,每次都跃跃欲试。

她总是认为波波太小,才一岁多,就和母狗睡觉,太不像话。她人为地延长了波波的青春期。

还有一点很重要:莉莉的男朋友告诉她,公狗一旦跟母狗发生了关系就再也不听话了,它会半夜不睡觉出去和母狗约会,或是把自己的玩具和食物偷出去献给母狗,甚至会和小母狗私奔。

莉莉很认同这种说法,在和男孩上床之前,她是妈妈的宝贝女儿,上床之后,她成了一个叛逆。

所以他们让这件事不能发生。

遛狗的时候,他们严加看管,不准波波和别的小狗眉来眼去。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把波波用一条狗链锁起来,防止它像《西厢记》里的张生一样,背着他们偷香窃玉,演出一场“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玷污了小姐清白”的好戏来。

我猜想,黑夜来临的时候,波波躺在自己的小窝里,听着莉莉和她的男友在床上翻云覆雨,多半会孤枕难眠。

我很喜欢波波。

有时候看到和波波一样的斑点狗,我就会想起它,像想起一个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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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北旺,我认识了胡德标。

胡德标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专卖假耗材。

胡德标特别喜欢讲一个笑话,是用天津方言讲的:

哥儿俩见面了。

二哥,干吗呢?

打官司。

原告被告?

原告。

原告好哇!

好嘛好,你嫂子让人强奸了!过了一个月,哥儿俩又见面。二哥,怎么样,咱那官司?输了。

咱不原告嘛,怎么还输了?喚,你嫂子,她收人钱了!

胡德标见谁都讲这个笑话,往往是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笑得乐不可支。

有一天,吃西瓜的时候,他又给别人讲这个笑话。讲完之后,他仰头大笑,笑完之后才发现:自己新镶的一颗假牙不见了,肯定是和笑声一起,和着红色的西瓜汁,咽到了自己的肚里。

胡德标强迫自己剧烈呕吐,试图把那颗假牙喷射出来。

他用一个小棍在那滩胃液和西瓜瓤所形成的混合物中搅拌,试图发现假牙的银光一闪。

但是他失败了。

他猜想,那颗假牙比重比较大,肯定已经先于西瓜抵达肠道。

剩下的两天,他拒绝去卫生间拉屎,而是把屎拉进一个白色的搪瓷小桶。拉屎的时候,他全神贯注侧耳倾听,注意有没有假牙和搪瓷接触时所发出的声响:然后用水稀释,先是晃动,听有没有假牙的摩擦声:最后一步很关键,要用小木棍在那堆排泄物里进行搅拌,让假牙沉冤昭雪,拨开云雾见青天。

但他几乎一无所获。

他的假牙就此失踪。

我问他:如果你找到那颗假牙,你还会戴吗?

胡德标声嘶力竭地说:戴,凭什么不戴?那颗假牙,可是花了我八百多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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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标交了一个女朋友,据说是学舞蹈的,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名字叫诺拉。

听说我写东西,诺拉没事就会过来和我聊会儿天。

诺拉的脑袋里好像缺根弦,做什么事都不在状态,总是心不在焉。她说这是小的时候太胖闹的,她生下来的时候九斤二两,是个“巨肥儿”,影响了她的脑部发育。

诺拉号称“短信王”,练舞蹈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她都挂着手机,不停地用手机发信息。甚至当她做爱的时候。

我和胡德标喝酒,喝高了,就在他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迷迷糊糊,我听到胡德标的床上传出不太健康的声音。

我给诺拉发短信,问她在干什么。

和她以往的风格不一样,她回得特别慢。

我站起来,走到胡德标的床前,想揭开帘子看一看。

胡德标急得够呛,连说不行。

不过,我还是发现诺拉骑在他身上。

一会儿,我收到了诺拉的短信,上面说:别再偷看,我快到高潮了。

接着我就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好一会儿才逐渐平复。

她真是无愧于“短信王”这个光荣称号。

暑假的时候,胡德标回家了,诺拉没回去,说是要找工作。要说我对她没动过心那是假的。

但总的说来,她还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让她扮演双面****的角色,有点儿勉为其难。

和她睡觉不是问题,但她会打电话,第一个把这件事告诉胡德标,并且是满怀欣喜,她会说我招待你的朋友睡觉了,好像是干了一件光彩的事。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平静下来。诺拉后来和胡德标分手,因为她找到了一个比他更有钱的人。我闲得无聊,给她打电话,希望她给我介绍一个学舞蹈的女孩。诺拉说:她正在医院生孩子,等忙完了就给我找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医院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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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诺拉分手后,胡德标很沮丧。他对我说,他想去放纵一下。

他坐车到东直门,然后从东直门,坐了十六块钱的车到了顺义,在顺义县城,他完成了夙愿,终于做了一回嫖客。

他很生气,说那个女人长着烈焰一样的红唇,嘴抹得比头都大,看起来就是性工作者,并且是最没档次的那种。女人不允许他讨价还价,并且拒绝为他提供增值服务。

胡德标拿着两个戒指,说是要卖给我,好把花去的钱挣回来。两百块一个,纯金的,他说。我问他哪来的,他说是从小姐手上撸下来的。我说算你狠,不但不亏本,还赚一把。他说我是开玩笑,两个戒指都是我原来买给诺拉的。离开的时候,她把戒指还给我了。

他不止向一个人做过推销,但最终也没卖出去。

因为他是卖假耗材的,大家都怕上当。

戒指上面已经满是牙印,每个人都想看看是不是真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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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伯父病了,我回到家乡,去探望。坐在长途汽车上,我看到很多标语,都是这一句:“如有三日咳,怀疑肺结核。”我想这世界可真有点儿疯了。

老人躺在病床上说:很庆幸没出大乱子。以前从没想到脑出血是这么凶险,一不留神就要了命。

他说:我算是看透了,年轻的时候是拿命换钱,老的时候是拿钱买命。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我想:人怎么这么倒霉?不换行不行?我的结论是:不换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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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开始难以为继,我只好又重新出去找工作。我痛恨按部就班的工作,每次坐进办公室,我就脑瓜仁疼,像是一个正在被挤碎的核桃,但我别无选择。

不管是等价交换还是不等价交换,你总得活下去。

只要想活下去你就得和社会交换,这就是市场经济。不管你是什么人,都得把自己变成商人,这就是现在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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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招聘会上,碰见了马路,就是我当老师时的那个同事。马路已经来北京好几年了,他听说我也在北京,就是一直没能和我联系上。

他很高兴,我也很高兴,都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马路告诉我,他的事业发展得很好,他正准备离婚,准备在北京买房,还有了女朋友,并且,他的女朋友我也是认识的。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的女朋友出现了,是霍小玉。自从离开那个学校,我就没和她再见过。霍小玉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大女孩,已经上了大学,在一个艺术院校里学习油画。我们一起慨叹时光荏苒,频频举杯。到最后,我有些喝高了。

我们都没提起韩静,那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伤疤,没有人想去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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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没课的时候,就会来找我聊天,和我说一些她和马路的事情。霍小玉说,她爱马路,但是她也爱别人。我从来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每当我和她待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很多原来的时光。我喜欢和霍小玉一起聊天。那种气氛很暧昧,有些像爱情。马路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他对霍小玉和我的接触很不安,以为我们背着他,在干一些别的事情。所以,他经常会不请自到。我对他的这种举动很厌恶。

霍小玉打电话给我,说她很烦躁。

正好那天我闲着没什么事,就接受她的邀请,到茶舍喝茶。

去了才发现,不是她一个人,还有她的两个女朋友。

那是一个单独的房间,是火车座,两个人在这边,两个人在那边。有一个折叠的门可以拉上,无论你在里面干什么,外面的人如果不把门拉开,是看不见的,看起来店家为了给顾客提供方便,也是煞费苦心。

一开始是闲聊。

很无聊的闲聊。

后来那两个女孩儿离开,同时去了厕所。霍小玉告诉我,她们是去到厕所里解决问题去了,她们是“拉拉”。霍小玉把羽绒服脱了,坐在我的身边。我可以感觉到她的热度。她的身材很好,已经像一个发育成熟的女人。霍小玉说,她准备和马路分手。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已经和一个叫做大雷的男生上床。说完之后,她趴在桌上哭起来。忽然,她的电话响了。霍小玉擦了擦眼泪,去接电话。但她一看号码,就把电话挂了。她说,又是马路,他每天要打十几个电话,防贼似的盯着我。霍小玉像个孩子一样坐在我腿上,怒不可遏。我拍了拍她算做安慰。她的毛衣很柔软,这使她摸起来很像一只温暖的兔子。

正在这时,有人在外面狠命地拉门,连座位都开始剧烈地抖动。霍小玉把门打开一看,马路气势汹汹地在外面站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在对面坐下来,看着我们两个。我和霍小玉都发现彼此的脸上呈现不太健康的红色,好像是冬天守在火热的炉子旁,被烤得面红耳赤。

马路说,公渡,你就是这么做朋友的吗?他一定是以为我和霍小玉正躲在这个角落亲热。我什么话都没说,站起来走了。

在弄清事情的真相之后,马路给我打过电话,向我道歉,但我没理他。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果我和霍小玉再多待一些时间,很难保证不出什么事。

但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是清白的,不接受任何怀疑和指责。我一向认为,有些事可以被绝对地划分为可以做和不可以做,但有些事却是可以做和可以不做,因为,你有权力选择。即使我和霍小玉上床,那也是我和她之间的事,用不着承受任何指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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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招聘会没多长时间,我开始上班,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和文案。

那个工作很无聊,除了整天写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大多数的时间不是发呆,就是扯淡。

老板是四川人,是圈里有名的策划人,江湖人称“十字坡老庙”,足见手段凶狠法力高深。

老庙号称“大中华区十大著名策划人”之一,当然,这个称号是他和其他九大策划人一起,自己给自己评的。评选的过程很简单,只要你交上一千块钱,他们也会给你一个“大中华区十大著名策划人”的金属牌。老庙觉得不过瘾,还找了一个搞激光雕刻的设计公司,亲自设计制作了一个“大中华生产力促进协会”的标牌摆在他的桌上,让进来的每个人都会看到。

作为策划大师,老庙对策划有自己独特的看法。老庙说:所谓的策划其实就是无中生有地找这么一个口子,用硬物、异物去搞,搞大了搞肿了你就成了,你就可以搞出钱来了。

按照他的说法,搞策划的人似乎都是一些有性暴力倾向的家伙,想象力和执行力都高人一等。

老庙出名是因为曾经成功策划了“中国第一智商人物评选”,就是评出中国最聪明的五十个人。

评选采用自主报名方式进行,聪明人要寄来自己的简历和足以证明自己聪明程度的文件,比如小学老师的操行评定。当然,还有交上不菲的报名费。

报上名之后,每个人都会获寄一套光盘,上面是提高智商的全部教程。

光盘包装上写着老庙创意的一句话:如果你使用这套光盘说明你智商水平低下的话,当你学习完这个课程,我们坚信你会拥有足够的智商把它扔掉。

在这套光盘的指导下,聪明人会进行大量的学习和训练,大到航天飞机,小到鸡毛蒜皮,都要弄清它的原理。除此之外,参赛者还要记住三千多个脑筋急转弯,学会六十多个国家的问候语,解决五百多个历史之谜。学完之后,参赛者才有资格向“中国第一智商人物”的光荣称号发起冲击。

经过初试和复试之后,聪明人云集北京,参加总决赛。

总决赛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举行,由央视著名主持人和老庙先生共同主持,颁奖仪式在人民大会堂举行。

老庙的评选活动进行得很顺利,‘居然有很多人郑重其事地报名,一本正经地上当。

老庙还凭着过硬的关系,拉到了一家烟草公司作为赞助单位。决赛现场,烟草公司打出的条幅是:年华似梦,往事如烟一恭贺首届中国第一智商人物评选圆满成功。

“中国第一智商人物评选”活动最终圆满结束,老庙的桌上还放着他和五十名获奖者的合影。老庙站在最中间,手里居然也举着一个奖牌,上面写的是“中国第一智商人物评委会特别金奖”的字样。

每次看到这张合影我就想笑,老庙总让我想起前苏联的勃列日涅夫。勃列日涅夫沉迷于各种各样的荣誉,好大喜功。据统计,勃列日涅夫一生共获得各式勋章与奖章62枚,比著名统帅朱可夫元帅还多16枚。勃列日涅夫的这种爱好,被苏联人民讥讽为“有给自己发勋章的怪癖”。

1978年2月16日,苏共中央政治局工作会议上,勃列日涅夫说:我建议讨论若干问题,首先是授予我胜利勋章的问题。经表决,大家一致同意授予我胜利勋章。在此我感谢同志们给予我这一崇高荣誉。我建议,授予仪式可以在“红军建军节”前举行。

勃列日涅夫最终成为苏联民众的笑柄。

老庙的老板台很大,上面摆满了各种精致的奖杯。每到新年,老庙的桌上还会摆满贺卡,从落款上,你偶尔会看到几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老庙会不经意地告诉你,那都是些有权有势的单位和有头有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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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庙曾经成功策划一个大案一“作家收养计划”,据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他充当企业和作家之间的掮客,拉拢了一批企业为作家提供生活和写作经费,主题词是“给你一个窝,让你来讴歌”。在那帮作家的如椽巨笔之下,所有的企业都是凯歌高奏,捷报频传。这是21世纪最大的一个文化工程,老庙乐此不疲。

他从企业家赞助商那里挣到了一大笔钱,还获得了作家的感激,让他们感恩戴德。

发财之后,老庙开始涉足房地产行业。

他在一个叫做“谪仙桥”的地方租了一个巨大的养鸡场。

这个养鸡场原来很红火,后来毁于一场瘟疫。

起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养鸡场是当地的私营明星企业,有很多人到这里来取经。

后来有一个领导到这里来视察。

养鸡状元一看到这个领导鼻涕眼泪一起流不住咳嗽就心里咯噔一下,要知道感冒可是人畜共患病。

但他又不敢阻拦,因为领导就是为了给他办贷款的事来考察的,这可不敢得罪。

领导走到那里,就把病菌散播到哪里。

所有的鸡在一夜之间得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满嘴胡话,继而全部死光。养鸡状元看着成堆的鸡被泼上汽油就地销毁,他痛心疾首,就此一蹶不振,进精神病院待了很长时间。谁也不能再在他面前说一个带鸡、机、基的字,就连鸡毛掸子也列为禁品,怕他睹物伤情。

养鸡状元的老婆一怒之下就把这个地方盘给了老庙。

老庙老谋深算,他好好想了好几天,然后他决定把这个养鸡场重新包装。他把成吨的鸡粪和鸡毛清理完毕,对原有格局进行了重新规划,分割出很多小屋。加以粉刷之后,他建立自己的梦工厂。这个养鸡场摇身一变成为“7788艺术作坊”。之所以起这么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养鸡状元的老婆明确告诉他,那场鸡瘟中,共有7788只可怜的鸡殒命。

很多前卫艺术家来此租地居住,还有很多人在这里开设了咖啡馆和画廊。老庙很高兴,因为他连垃圾站都租出去让人办了画廊。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老庙总是这么说。老庙靠房屋出租发了财,就整天开始施舍,有很多落魄的艺术家开始团结在他周围。老庙俨然成为他们的师爷、教头和教父。那些艺术家也需要认祖归宗,于是开始吹捧他,为他搭起了神坛。

自此,一个新的艺术门派产生,人称“江湖派”,又叫“野鸡帮”。“江湖”的意思就是说人在江湖漂,需借几把刀,大家应该互相关照互相提携;“野鸡”的意思就是说虽然他们和鸡住在一起,住在鸡的宿舍,但比家鸡飞得高。还有人说自己是“革命党”,把老庙吓够呛,“革命”二字岂是乱说的?老庙一怒之下把那人逐出本帮,相忘于江湖了。

作为“野鸡帮”的帮主,老庙自然要有新思路,要有新举措,要拿出帮主的气魄。他开始筹划建立新型人文社区一一“乌托邦”。乌托邦的原型就是美国纽约的布鲁克林,那可是作家和艺术家的天堂。

为了节省成本,老庙在离北京二十公里的地方租了一块地,盖了一座楼。楼盖得很别致,方方正正,俯瞰像一个巨大的火柴盒,正面看,像太平间里一格一格的尸柜。楼房没有设计楼道,只在外墙上焊着结实的梯子,人们出入的话,只能爬上爬下。老庙说,这是为了培养艺术家上下求索的人文精神。楼房的一面是全是门,另一面全是窗。老庙和曾经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作家诗人都签了合同,无偿让他们使用这些住所,但他们要在自己所有的作品,标注上“老庙出品”的字样。

从正面看上去,这个建筑非常辉煌,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可以看到勤奋的人们正在爬上爬下。但从后面看过去,一切惨不忍睹,十个窗口倒有八个窗口射出激扬的水柱,是作家在撒尿。

老庙独出心裁,在每一个门上都刻了房主的姓名,比如诗人捷尔因·李爱国0999—2004年曾居于此,著名文学家里特灵·胡八万(1999一2004年曾居于此)等,这种中西对照的起名方式是老庙的又一个创举,为的是让这些人在世界范围里名垂青史。

有人在屋里朗诵、做爱、写作,也有人在屋里绘画、冥想、歌唱,因为出来进去太麻烦,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待着,偶尔出来晒太阳,也都是披头散发,好像崖居时代的穴居人。

为了节省成本,老庙把楼层盖得很低,很多人只能保持弯着腰的状态。“乌托邦”最后改称“乌头帮”,因为很多人的脑门都被屋顶或是铁梯碰出了巨大的疙瘩,青紫青紫的,据一个做过****科大夫的朋友讲,像是屈张的静脉或恶化的痔疮。

当然,以上情节纯属虚构,老庙对此亦有贡献。这个乌托邦只是我的想象,直到今天也没有建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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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庙那时正在组织一场盛大的晚会,打的幌子是纪念一位20世纪的伟大女性及其所创办的杂志创刊五十周年。为了招商方便,我们重新租了办公室,是在国家部委的一个老院子里面,条件不是很好,但冬暖夏凉,门口还有人站岗。

这不是个好现象,每次我从门口过,都得向他们出示证件,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士兵。如果没有带工作证,我就不能进去。即使你说下大天来他们也不会放你进去,这就是公事公办。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一边刁难我,一边向路过的首长敬礼——对于真正具有权力的人,他们心知肚明。

如果我迟到了,我就等老庙的车来。

等老庙的车一来,我就钻进去,看着他们给我敬礼。

在策划大师老庙的介绍下,我认识了鹿兵。

鹿兵在老庙的手下已经干了好几年,是策划部主任,老庙称他为“青年才俊”。这场晚会就是由他一手策划并招商的。鹿兵对老庙汇报说,晚会的赞助单位已经基本落实,是一个国内著名的卫生巾生产厂家。

一开始,我和鹿兵不熟。后来,共同的爱好使我们走到了一起,我们都爱好杯中物,喜欢酒酣耳热之后信口开河的那种感觉。

鹿兵曾经结过婚,五年前离异,现在,他和一个女孩儿同居。他和女朋友已经在一起同居了很长时间,但始终没有勇气结婚。

我发现鹿兵身上经常带着伤,不是下巴被抠破,就是前臂有抓痕。

鹿兵告诉我,他和女朋友的关系不是很好,经常吵架,他身上的伤就是女朋友在歇斯底里的情况下挠的。

天热的时候,我也会发现鹿兵的肩胛骨上会有唇印形状的淤血,鹿兵说,那是女朋友嘬的。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郎情妾意,一半是水深火热,这就是鹿兵的生活,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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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告诉我,他的女朋友是异食癖患者,喜欢吃土。她喜欢听用嘴嚼着沙子时发出的咯嘣咯嘣的声音,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享受。没有人知道她的这种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连女孩的父母都不知道。鹿兵说,他经常听到半夜里抓墙的声音,一开始他以为是猫,后来才发现是女孩在偷偷用指甲抠墙,床头满是指甲挖出的小洞。鹿兵和女孩一起回家,在她的闺房和她做爱的时候,他同样发现了一些小洞,只不过那些洞明显深很多,开始往外淌沙子。鹿兵开始时还很计较,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根治这种病,所以也就不管了。当她的女朋友坐在车上无墙可抠的时候,她就从脸上刮下尘土来吃。你知道,北京的风沙总是很大的,所以只要你趁着有风的天气出去走一走,你的脸上总能找到和灰尘混在一起的油垢,那你就有得吃了。鹿兵的女朋友向鹿兵推荐过一次,说这种泥吃在嘴里有一种咸丝丝的味道。鹿兵却从来没有尝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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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兵对网络无限迷恋。除了打电话洽谈企业赞助的事情之外,他像一只蜘蛛每天都挂在网上,不是下围棋就是聊天。公司里每个人都知道,他有很多虚拟的网络情人。

一天,鹿兵的一个网络情人从电脑走出来,走进现实生活,到北京来看他。

这是鹿兵第一次和网络情人约会,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但他还是去火车站接了她。

还好,他的网络情人不是恐龙。那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南方女人,已经结婚,是个小少妇,看起来魅力十足,她是打了出差的幌子骗过丈夫,专程来看望鹿兵的。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两个人一起吃了饭,喝到面红耳赤耳鬓厮磨,就到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在床上,那个女人说她有性冷淡的毛病,和丈夫琴瑟不调。鹿兵向老庙请了假,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她调理这种顽症,差点精忠报国。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没说傻话,说什么海誓山盟地老天荒我决定爱你一万年。

他们都是江湖儿女,都知道睡觉只是一种手段可以让灵魂出窍让身体放松,并不代表爱情。

但那个女人还是哭了,说认识鹿兵太晚了,白白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罪。

那个女人还到成人用品商店采购了几瓶“印度神油”,说是要带回家。

毕竟是大城市的东西,用着让人放心,她对鹿兵说。

鹿兵的治疗卓有成效,那个女人回去后的第二天,就给鹿兵发来了电子邮件,说她在丈夫身上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快感。她可怜的丈夫感到很吃惊,说她出差几天,和以前几乎判若两人,快变成女流氓了。

她没有预感到,一段时间之后,她的丈夫会患上前列腺的毛病,一泻千里酣畅淋漓从此变成了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欲语泪先流,想必这也是拜“神油”所赐。

鹿兵看着信苦笑了一下,因为他已经陷于水深火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