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马路不是一个负责的人。在这方面,他不像企鹅,有点像海豹。企鹅是一种很有责任感的动物。企鹅相亲的数量庞大,每次可高达一万多只,当它们找到自己中意的呆鹅时,便会不停地交谈着,当对方同意后,才结为夫妇,行周公之礼。一旦结了婚,即使夫妻分散,他们也可在成千上万的呆鵝中找回自己的爱侣。母企鹅生蛋之后,由公企鹅负责孵化。公企鹅会把蛋放在自己的脚面上,用自己腹部肥厚的毛皮盖住它。这个孵化的过程很长。公企鹅就在冰天雪地里这么站着,等把蛋孵出来,他会累掉一圈脂肪。在女权主义者看来,男企鹅这么干有点缺德,有偷懒的嫌疑,因为女企鹅生完蛋,得拖着瘦弱的身躯,自己走很远的路,潜下刺骨的海水,抓来小鱼小虾,喂给自己吃。他们会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压搾。但在我看来,男企鹅能够这么干,已经很伟大了。
海豹就不是这样。海豹是世界上最博爱的动物,每次四个月的交配期间,都会和数百只豪放的海豹女做爱,每次可以有两至三次高潮。公海豹整天在海滩上寻花问柳,不停地和母海豹调情,见一个操一个。发情期过去,男海豹因为不能认出谁是自己的妻子,最终也会各走各路。
马路就是一个海豹男,不肯背负过多的责任。做爱的时候,他总是不肯采取什么防护措施。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他舒服了,对我却贻害无穷。我觉得身体开始有异样反应。
我去问高英。她看起来很兴奋,说和她那一次的症状完全一样。我想我中标了。
我对自己说了很多话,下了很多的决心。
我决定以后不再跟他上床。
我决定以后不再跟不带套子的他上床。
我决定以后不再跟不喜欢带套子的他上床。
我决定以后和他做爱的时候一定要有套子,否则我会拒绝。
我决定以后跟他上床可以,做爱免谈。
最后,我对自己说:说了也白说。
每次都是这样。男人总是有他们自己的主意,为了跟你上床,他们什么都会说,也是什么都不会做的。
76
在马路的陪同下,我戴着口罩进了妇产医院。
这是高英告诉我的,她说这可以有效地减少害臊。
大夫很亲热很大声的跟我打着招呼,她说嗨小姑娘你怎么又来了,这可是第二次了,你还想活不想活,你以为堕胎是玩碰碰车动一动不要紧是吗,我说你大错而特错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不避讳,好像我和她很熟的样子。
马路被弄懵了,他看着我,好像我是这里的常客。我这才想起来上一次我和高英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大夫。即使我戴着口罩,她还是把我给认出来了。看来,她对我印象颇为深刻。
我有些尴尬,我把口罩解下来说,王大夫您好,那次我是陪别人一起来的。
王大夫好像想起来了,连忙向我道歉。
实在对不起,我还以为上次是你呢!没事没事,下一次来我就不会认错你了。她说。
她可真懂黑色幽默。
马路知道高英的事,这才放下心来。
马路去办手续,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一个小姑娘正在哭,已经哭红了眼睛。看到我,她也不哭了,像没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傻乎乎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他们中间最无耻的一个,这尤其让我来气。
我瞪了她一眼,心里骂了一句****。
我跟在王大夫身后,向手术室走去。
——你别生气啊,我一看到你们这些女孩儿,就想说你们几句,也是为你们好,医者父母心嘛!做完手术,我给你开点好药。我这儿又来了几种新药,据说效果不错,你试试吧。
王大夫絮絮叨叨地说。
我含混地答应着,脱下自己的衣服。
另一个大夫拿着一块什么东西,擦拭我的身体。
——我说什么来着?你们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她抖落着纱布说。
——瞧瞧,黄的,黄的——我说姑娘,明知道这两天就要做手术,就不能忍忍,啊?非得干出点儿什么事来?你不知道手术前几天禁止过性生活?我无言以对,都怪他。
他是一个小头指挥大头的人,只图自己舒服,从来不管不顾。这要是手术之后感染可就完了,我会变成公渡先生笔下的又一个可悲的女主人公的,这可不是一件让人感觉愉快的事。我自己嘀咕了一句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该干的不该干的我都干了,我******又不是圣女贞德。
手术还是做了。
老天保佑,那一个多星期,系里正好采取自愿报名的形式,组织同学到山区写生。
我编了一个理由,让高英帮我请了假,在马路的宿舍住了下来。在马路的精心服侍下,我过得像是一个产妇。马路用电饭锅炖了鸡,还熬了小米粥。我说你不用这么忙活,欧美国家的女人生完孩子就可以游泳。他说那样肯定不行,中国女人比不得外国女人,身体基础不一样,会落下后遗症的。
他甚至都不让我洗头,说是怕着凉。
我看着他忙来忙去,心里一点都不领情。
77
马路去上班的时候,我看顾城的诗歌。
虽然马路告诉我这时候不能看东西,但我根本没理会。
钓鱼要注意河水上涨水没人了你的包放在船上钓鱼要注意河水上涨到处都是水了你的包漂在船上钓鱼要注意河水上涨水没了你的包漂在船上你还小,没想到晚景凄凉看到这句,我的心很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晚景如何,会不会像沏了一夜的茶水那么凉,那么难以下咽。
我从来没有让马路对我做出过什么承诺,也从来没有逼着他离婚,让他妻离子散。我压根就没指望着和他结婚。
关于未来我没有更多的设想,生活会按照他自己的既定步伐在前进,像一个意志坚强的中年男人,目不斜视。他外施仁义心中却暗藏心机,既不会为你网开一面,也不会对你法外施恩。从属性来说,生活是中性的,既不好也不坏。对一部分人来说生活是一出喜剧,对另一部分人来说,生活可能是一个灾难,无任何规律可言。所以说,我从来不去想今后会过上什么生活,那不是我所能决定的,我只想活在现在。
我的身体里有一条八脚章鱼,它身体沾满黏稠的液体,向四面八方伸出触须,摸索着卑微的欢乐。
也许这种欢乐会使我受到伤害,但生活总有一天会让我变得聪明。
78
等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的时候,马路陪我出去玩。我们去逛商场。
他给我买了一件羽絨服,还买了一些小零碎。
我正在学会糟蹋他的钱,买一些乱七八糟却实在没有什么用的东西。
花钱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的青春买不回来了。
我们去后海转了一圈,那时候,后海还很清静,没有这么多的酒吧,也没有这么多的噪音。我们还在后海里划了一会儿船。
临近黄昏,后海开始热闹起来。一群大妈开始扭秧歌,录音机里传出强烈的锣鼓声。我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高音把我吓了一跳。看来,我这个耳朵听这种喧闹的调门的确有些水土不服。
据说,朝鲜战争中,志愿军进攻时除了吹冲锋号,还敲锣。美军士兵最怕听见那刺耳的锣声,只要追命锣一响,他们大多会腿脚发软,乖乖束手就擒。
从后海溜达出来,穿过烟袋斜街,我们去了钟鼓楼。在黄昏的笼罩下,钟楼和鼓楼像两位穿着青布长衫的老头子,孤独地站在那里,四目相向,茕茕孑立。他们看起来又倔又硬,又高又破,我觉得这才是历史的风格。
79
可惜的是,暮鼓晨钟都已经不再鸣响,钟鼓楼只是徒有虚名。
马路告诉我,钟鼓楼的钟,来自一个铸钟家族。这个家族有个很残酷的传统,为了让铸出的钟发出最好的声色,他们总是把自己的女儿扔进熔化的铜汁。事实证明,这种做法卓有成效,铸成的钟总是声音洪亮响彻四方,深得皇帝器重。但是,这个家族的母亲从来不敢听钟声,而是用融化的蜡汁把自己弄聋。即使这样,她们全身的纤毛仍能够感觉到钟声的震荡。在她们心里,那些钟声就是一双双小手,徒然拍打着门环和故园倾颓的土墙。因为没有家将她们的灵魂收容,钟声越飘越远,直到庾毙在伤心欲绝的路上。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情变得很忧郁。
那天晚上,邪恶的意象让我做起了噩梦。
我梦见自己被扔进了灼热的铜汁。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指和下肢都已经粘连在一起。
我徒然挣扎,像一条濒临死亡的美人鱼。
我知道:我也是铸钟家族的一员,是牺牲品中的一个。
这个梦让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几乎虚脱。我的身体很潮湿,都是一晚上噩梦连连的遗迹。我把这个故事讲给马路听。我说,这个故事也许是某种预兆。——那是你的身体过于虚弱。马路不在意地说。
80
没过多久,我的噩梦就应验了。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火速回家,没有说明原因。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让高英帮我告假,用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一到家,我就感觉气氛不太对。
爹和妈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摆出了三堂会审的架势。
——说吧,你和马路都干了什么?
爹先开口,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听起来让人后背发冷。
我一下就懵了。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和马路的事情一直处于地下状态,除了高英,学校里几乎都没人知道,更不要说他们。
——我和马路早就断了!我决心顽抗一下。
——你和马路早断了?那我问你,这半个学期,一到星期天就找不到你的人,连同宿舍的人都不知道你去哪了,你干什么去了?爹又说。
——你就那么喜欢跟人睡觉?妈咆哮了一声。
她连拖鞋都没穿,跑过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没有动,眼睛盯着她,躲都不躲。啪!反手又抽一个。——你这个小****!她咬牙切齿地说。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哭了。我把嘴角擦了擦一都抽出血来了,够狠!爹递给妈一块毛巾,又回沙发坐下,点了一支烟。他们又结成了统一战线,共同对付我,看来我凶多吉少。——我可以告诉你,马路的爱人打来电话了,说你是第三者,搅得他们夫妻俩整天闹离婚。爹说。
也许是他看到妈打了我,怕把我逼疯了,所以口气有些缓和。我紧闭嘴唇,一句话都不讲。
——你给我滚回房间去,好好想想你办的那些不要脸的事,我不想看你!
妈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躺在床上,爹走进来。——你妈打得重不重?
他迟疑着说,好像有些羞愧,没有管教好自己的老婆。
——没事,她是更年期,有病。
他说。
——她不该打你。爹又说。
81
他似乎忘了是他打电话把我叫回来的。一种敌意从我心里渐渐冒上来。在教育我的问题上,我认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一小玉,你跟爸说实话,马路是不是给你拍照片了,我说的是那种照片!
爹看到怀柔政策不能奏效,祭出了撒手锏。我的心打了一个冷战。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马路的妻子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也许是她早在我和马路学画的时候就记下了我家的电话也未可知。如果是这样,这个处心积虑的女人就很可怕。我也不知道她具体和爹说了什么,但肯定说了我和马路谈恋爱和马路给我拍****这两件事。
她还声称要把马路给我拍的****寄给爹。显然,爹被气坏了。
他几乎崩溃,如果说我和马路搅在一起他还可以容忍的话,这件事他绝对不会容忍。他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侵犯我,他会捍卫我像捍卫他的生命。
听爹说起照片的事,我的防线彻底崩溃。我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我现在已经忘了那天晚上我是如何和爹推心置腹声泪俱下甜言蜜语巧言令色地竭力澄清这件事。
我向他保证,我不会再和马路有任何接触。我向他发誓,马路从来没有拍过我的****。爹最终还是相信了我,至少假装相信了我。
他说,你告诉我马路的电话和地址,我去把你的照片取回来,不管是不是那种照片。
我本来想编一个假的,但我看着爹的目光心里就发颤。
我一边写,一边心里祈祷着:马路,但愿上帝能保佑你!第二天一早,爹开着车走了,去找马路算账。我后来才知道,他的风衣里其实还揣着一把刀子。爹恨马路,在他看来,我是无辜的,是被引诱被侮辱被伤害被玩弄的傻孩子,而马路是罪魁祸首。
如果马路真的对我做出了什么,他准备惩罚他,哪怕付出同归于尽的代价。
我觉得事态很严重。
我偷偷溜出去,避开妈的耳目,给马路打了电话。
我说我爸知道了咱俩的事,要过去找你算账,你最好小心点儿。
马路好像是被吓坏了,半天没有出声。
我说你也不用害怕,对我爹客气点就行了,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现在想想,我低估了爹的愤怒。
挂上电话之前,我说请你的妻子不要再给我们家打电话了,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
挂上电话,我有一种恶毒的快意:马路会收拾那个女人的,我想。
马路后来告诉我,放下我的电话,他立刻给妻子——现在已经是前妻打了一个电话,问清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当然,这种询问不会是和风细雨似的,必定会撕破脸皮,充斥着恶毒的攻击、威胁、诅咒和谩骂。
总之,马路弄明白了:我和马路的秘密之所以曝光,是因为她在马路回家的时候,在他的摄影包里翻出了我的****。出离愤怒之下,她给我家打了电话,掀起了一阵巨浪。
马路对那个女人说:打电话给霍小玉的家长,收回她所有的话,否则,他们就离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82
爹直接去了马路的公司。马路一见他来,脸都吓绿了。马路强作镇定,说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谈。他们来到了离公司很近的一个小餐馆。马路要了一壶茶,还要了一大瓶可乐。
马路喊了他一声叔叔,说请喝茶。
爹几乎气疯了,他说你这个贱种,谁是你的叔叔?他说原来我一直是喊你马老师的,怎么现在我倒成了你叔叔了?是因为你和我女儿在一起吗?马路被弄得哑口无言。
说实话,马路和我爹的关系原本不错,当年我受教于马路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可以说是朋友。如果不是马路对我做出了这种事,他们还会惺惺相惜。
——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拍她的****?你还有没有底片?以后再也不许和我的女儿联系,如果让我知道,我会杀了你!爹气急败坏地说。
小饭店的老板和马路很熟,他看着气氛不对,上来劝架说你们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爹说你是这个流氓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就赶快滚蛋。小老板识趣地滚到一边儿去了。
事情陷入僵局,马路几乎无法收场。正在这时,爹的电话响了。
为了挽救她的家庭,那个女人慑于马路的淫威,最后忍辱负重,违心地打了那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告诉爹,所有的事情都是她编造的,她手里并没有照片,她也从来没见过那种照片。她只是认为马路很少回家,是因为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女人就是我。她还向父亲道歉,说是给他的家庭带来了麻烦。她恳求他放过马路,因为她还想和马路过日子。
说完之后,那个女人在电话里哭起来。
爹接了那个电话之后,用很大的气力,才遏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他对马路说,你记住,你的命是你老婆救的。你要再和我女儿联系,咱们用刀说话。
说完之后,他把刀拍在桌上,起身离开了饭店。
马路后来说起这事,显得颇为不屑。我想,马路是用虚张声势来掩盖他的虛弱。我知道爹不是耸人听闻。爹不是一个俗人,参过军打过仗,如果生逢乱世,他会是个杀人放火的主,一点儿都不会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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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我又回了学校。
送我上火车的时候爹才对我说,如果我再和马路有任何联系,被他知道,他不会再认我。
我知道他确实是为我好。
我到学校之后,没有给马路打电话,也没有去找过他。虽然马路曾经来学校找过我,但我避而不见。我想把我和马路的关系仔细想清楚。
我的男朋友是一个有妇之夫,我直到这场闹剧发生之后才明确认识到了这个现实。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咀嚼到了真切的耻辱感。我想离开马路。
我不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不喜欢和人拧着来,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会任人摆布。
这个决定不是在父母的压力之下作出的,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因为我正一天比一天变得成熟。
来这个学校之前,我对社会一无所知,像个傻乎乎的婴儿。我没见过真正的高人,没见过大世面,没见过大手笔。我被所谓的爱情蒙住了眼睛,变得狭隘浅薄,孤陋寡闻。
那时,在我的眼里,马路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
84
等我真正和社会发生关系我才发现:原来马路和我什么都不是。我们是一对可怜的小丑,在这个世界苟活。他的形象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伟大,而我也没有自封的那么优秀,这种感觉是我一进这个学院就可以感受到的,因为这里群贤毕至牛人众多。
这里是学院派的天堂,大部分学员都是科班出身,有不少人还拿过国内大奖。没有几个是像我这样走野路子趟出来的。他们的基本功比我扎实得多,思想也远比我深刻成熟,表现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这些术语他们说得比我要熟练得多。我在这个学院只能呆两年的时间,两年的进修期之后,我将重返江湖,做什么工作还很难说。而他们会返回自己原来的单位,还可以继续画画,想画多久都可以。我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不会和他们走一样的路,不会和他们做同样的事,我想他们会比我走得更远。
我是偶然跌进这个圈子里的人,好像失重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抹布,浸透污秽一无所成,一种莫名的自卑感开始在我的心里滋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在你见识好东西之前,你总以为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但你一见到真正的好东西,你立刻就会否定自己,如果你没有这种基本的鉴赏力和自我批评的勇气的话,你就彻底完了。
马路虽然也是个画画的,但他和这些人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并且,他画的是国画,和西画比起来,表现力更是差了一大截,他的画放到这些人面前简直就是一个乡下丫头,实在拿不出手。并且,我也没办法把马路领到同学面前,我怎么介绍他——同学们,你们好,这是我的启蒙老师,还是我的男朋友,我和他睡觉——这简直无法想象。
坦白地说,我已经开始嫌弃他了。
他的形象开始缩水,像一件被水洗过的羊毛衫,很难再弄平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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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知道怎么和马路摊开我的想法,各走各的路。我觉得很烦躁,就去找公渡,想向他讨个主意。公渡先生还是蜗居在他的那间小屋里。我斜靠着床头,幽幽地抽着烟。公渡先生坐在书桌前面,也抽着烟。屋子里光线很弱,我看不清公渡先生的面部表情,淡淡的烟雾中,只有烟头时明时暗,划出优雅的弧线。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公渡先生只是静静地听着。你说,我该怎么办?我问他。
一你们的事儿不应该问我,我能给你们出什么主意?我就是一个生活的窥视者,没有任何发言权。他说。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家那条名叫宝儿的京巴儿狗。
宝儿是一条很笨的狗,不懂得自我保护,充满了对男性的好奇心。只要男狗围着它的屁股转上几圈,就同意和它们钻到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进行一次快活的交配。它总是跃跃欲试,但很少有机会能够如愿以偿。我的母亲是它的守护天使,护佑着它的贞操,让那些公狗鞭长莫及。
它是我的好朋友,只要我在家,总是跟着我,寸步不离,从来不管我在做什么。我就是出去和人幽会,也得带上它。我去卫生间把它关在门外,它就在外面大声地抓门并且充满抱怨;当我躺在床上与人做爱,扭过一张被汗水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兴奋到极致的脸想看一下我在镜子中的样子的时候,我发现宝儿趴在床边正吃惊地望着我。我想轰走它,但高潮开始脉冲过来,我不禁呻吟起来。从我迷离的眼看过去,宝儿没心没肺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瞅着,好像知道我在干什么。
我对公渡说,你就是偷窥者,躲在暗处窥探别人的喜怒哀乐,却从不会站出来给人以帮助。你是个没有责任感的动物。——不要抱怨,你们都是我的人物。公渡先生喷着烟说。——你总这么躲在暗处写有劲吗?我说。
那时候,我还没有看到过公渡先生的任何一部已经成形的作品。虽然他声称正在写东西,但我不知道他的风格。在我看来,好的小说就像一个古老的城市,总可以让你走走停停,有无数的兴奋点像大脑沟回或是曲折的小巷,隐藏无数的隐秘故事。我不知道公渡的小说是不是这样。
——等我的东西写完,你再发表意见。
公渡说。
——你的小说是什么样,是像普鲁斯特,还是像杜拉斯?一和谁的都不一样。神本来想创造出一头黄牛,结果却创造出一头水牛。我不想受到作品的嘲弄,所以我保持我的风格。公渡先生装模作样地说。
——亲爱的,我可爱死你了!你可真牛叉!我说。
我伸了伸懒腰,带着一种母兽的气息向公渡先生逼过去。我的脸从烟雾里凸现,放肆地盯着他。
我把他的大脑袋拎过来,重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你想不想和我睡觉?
我说。
这是实话,有时候我是想和他发生亲密的接触,就像我和别的男人,就像别的男人和我。这样不好。
公渡先生有点紧张地坐直身体。
——不要勾引我,我不想绞进你们的故事里边去。
他说。
公渡先生就像惠特曼,粗壮、肥胖、多欲,像一只毛茸茸的野蜂,总是蠢蠢欲动,我相信他对我也有肉体之欲。
公渡先生站起身来,去了厕所。
他回来之后,没有说话,打开灯,拿起一本书看起来。
——灭火去了?
我说。
他笑了笑,还是没说话。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他身边,用我的身体顶着他的胳膊肘,一下又一下。我的身体如此柔软,我想他已经感觉到了。他把书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玉,我是不会和你干什么的,这是一个写作者的立场。我必须得和你们保持距离保持必要的冷静,我也得讲职业道德。他说道。
谁想和你干什么了?我嬉皮笑脸地说。
公渡先生总是这样绷着自己,一本正经却欲盖弥彰。
86
没过几天,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作家比公渡先生更加疯狂。
那天中午,我一个人去吃饭,心里有点不痛快,一是因为我和马路的事耿耿于怀,二是因为我被辅导员训了一顿,当然是因为我屡屡请假的事。
高英怕招惹我,早早就去食堂替我排队。
走到食堂,我发现门口聚了一大堆人。
干吗呢?我问旁边的人。
一个发疯的作家,这个人写出了一本书,以为自己写出了一部名著,把自己自封为大作家,整天骑着车子在各高校之间转来转去,推销自己的书,还给签名,想不签都不行。
那个同学说。
我看了一眼那个大作家,只见他打扮得活像格瓦拉,蓄着茂盛的胡子,长了一头好毛皮,穿了一身脏乎乎的绿军装,背后用红漆写着“著名作家”四个大字,看样子得五十多岁了。边上支着一辆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收垃圾的人最爱用的手持话筒,后架上放着一大包书,看来卖了没几本。
黑色的书封上写着一行大白字:最有希望的诺贝尔奖作家!我连书名都没看,就断定这是在扯淡。
但诺贝尔奖作家并不像表现的那么倨傲,看到我在看他,就说美丽的小姐你不买一本吗?我给您签个名!
他的语气很不尊重,听起来像个嫖客,最差也是个太监。边上的人听到他滑稽的腔调都笑起来。我最恨别人喊我小姐了,我又不是干三陪的。我说您的书我才懒得看呢!你还是卖给别人吧!
这句话估计是说重了,大作家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小同学,还没看我的书呢怎么就这么说?
我说著名作家哪儿有自个封的?
他说我不但是著名作家,还是大作家,不信,你买本书看看!我才不上他的当呢!我说等您得了诺贝尔我再看吧!他说小同学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诺贝尔奖并不是评价作品的最高标准!我说诺贝尔奖作家不是你的口号吗?可真正诺贝尔奖作家没一个像您这样,推着自行车,自己炒自己的!
大作家看来有点儿敏于事而讷于言,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才懒得和他理论呢!我拿着饭盆进了食堂,周围的人一下也全散了。
我到小灶点了两个小炒,没和高英一起吃。等我吃饱饭出来的时候,大作家居然没有走,还在那儿站着,手里端着两个快餐盒,好像是跟谁在治气。
一见我又在看他,他把手里的盒饭重重地摔在地上,酸菜和粉丝溅了自己一身。
我以为他疯了,赶快撒丫子跑路。
跑回宿舍,我看见高英她们都挤在窗户前,对着楼下指指点点,又笑又叫。
我说你们看什么哪?她们说看大作家呢!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叫唤,发情了?
高英扭过头说,我看那个作家挺可怜的,也没人买他书,就给他打了份儿饭送过去,可他差点儿气哭了。他说我是在施舍他!天地良心,那个菜花了我五块钱呢!我才吃了一个五毛钱的发糕。你看,刚才他把饭菜都甩到地上,恨死我了!
我说你活该,你犯贱,像这种人,你可怜他干吗?你是不是见不得这样的,又想和他上床了?高英张牙舞爪地向我冲过来。
我听说那个作家刚才给人羞辱了一番,是你干的吗?高英把我压在床上问。
我说我哪有那功夫!我把她推开,坐起来,喝了一口水。我庆幸她们没看见我和大作家的交锋,也没看见他的窘相,如果看见,她们一定会责怪我没有爱心。
我只尊重好作家,比如王小波那样的!比如说这句话,“我的逼,有的人配操,有的人就不配操!”说实话,当时我就被这句话震懵了,真是酣畅淋漓,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和他比起来,很多中国文坛里的作家都想写出一部名著然后不朽,但很多时候,他们活着更像是一条狗!
再说,到底是谁在拿诺贝尔文学奖说事儿呢?还不是你们!自己写不出好东西,偏偏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撒不出尿怨茅坑!你们认真看看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的书,哪一个是浪得虚名?你们这些烂人,怎么没替王小波死了去?你们是饿死一个少一个,一点儿都不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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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渡先生帮不了我,我只能靠自己。
要想从一场无望的爱情中全身而退毫发无损,最好的方法就是移情别恋。这种方式是所有分手方式中伤心指数最低的,不必伤筋动骨痛彻肝肠,值得大力推行。
我和大雷好上了。
在大雷之前,有一个男人对我表示过好感,他是我的专业课老师,一个声名显赫的油画家。他总是戴着金丝眼镜,是那种看起来衣冠楚楚的人。第一次看到这位艺术家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弄不清他的底细,感到很兴奋,曾经说了句神交已久的混账话,让他对我印象深刻,也让我吃尽了苦头。
每次在系里组织的舞会上,只要他看见我,必定要我陪着他跳舞。他跳舞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狠狠地骚扰对方。他的手扶着我的腰,但位置很靠下,几乎摸到了我的臀部。他的薄嘴唇不住地说着话,身体有意识地摩擦着我的身体,下面像指挥棒一样坚硬。
成都人很形象地把这种舞叫“砂轮舞”,因为两个人下身蹭来蹭去,看起来就像在临阵磨枪。
灯光变暗的时候,大师又换了花样,干脆和我跳起了贴面舞。他贴着我的耳朵告诉我,在八十年代,这种跳舞方式很流行。他嘴里的热气不停地喷在我的耳朵上,我像是搂着一头骡子在跳舞。
我是很聪明的,知道得罪他没有任何好处,我只好说你们那代人可真敢干,都是精英。他忽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说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夸过我了。跳累了,坐在椅子上,他厚颜无耻地告诉我,如果他再年轻一些,他会在我一人校的时候就追求我。他说和你们年轻人待在一起就是好,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听别的同学说,他和很多女生都说过这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竭力想把她们拉上床,并且很多时候都会如愿以偿。这一点我也知道,权力比伟哥还有效,会给他和那些女人足够的理由。
我还听说,几年之前,老婆和他离婚。因为他的老婆搞传销,挣到了足够的钱,可以离开他彻底独立。
这使他在很长的时间都郁郁寡欢,后来他饥不择食,和他母亲的保姆搞在了一起。母亲去世之后,大师把小保姆迎进了家门,去过他家的人都见过那个小保姆对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在我毕业的时候,那个小保姆已经被他扶正,成了他的家眷。他后来收敛了许多,虽然不免有时候还是喜欢对女生动动咸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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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是我的同学,比我大几岁,是进修学员。他的专业水平在班里绝对算得上种子选手,经常参加画展,也获过几个奖。大雷是一个可爱而又粗暴的男人。
他最可爱的时候是在画室。他总是安静地画画,或者轻声细语,耐心地辅导我的构图,周围好像什么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人。
只要一从画室出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无比生猛,我们不停地争吵,为所有的琐事争吵。和他一起出去,我从来没有安全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犯他。
我们的性生活也没有什么诱惑力。过多的烟酒和多年苦行僧似的生活害了他,他的身体在碰到我的身体几分钟之内就会一泻千里。他干这件事就像把衣服送进干洗店,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快。从他身上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看起来很生猛的男人都是好的驭手。每次做完,他翻过身就睡,从来没问我有什么感受。我也从没有对他抱怨过什么,就像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傻女人。
有时候,大雷也会用别的方式抚慰我。他的手纤细而洁白,在他的抚摸下,我像一个初中女生那样容易满足。我经常做梦,和性有关的梦,期望在梦里获得某种补偿。我会梦到很深的水。
我站在水里动不了,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花瓣。水面之下,是一些鱼钻来钻去。
水慢慢地热起来,我看见那些鱼都浮出水面,睁大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忽然涌出了一股热流。
我觉得快感一下子喷涌而出,溢满了我的身体。
我在清晨醒来,带着一种高潮之后的愉悦。
这种愉悦与欢欣感是上天的礼物和补偿,可遇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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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雷的事情是背着马路进行的。我很少去马路的宿舍,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马路曾经到学校找过我,但我都避开了。我想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彻底冷下来。分手的事情会在我想告诉他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然后一切结束。
这对马路并不残酷。
我知道马路背着我也还有别的女人,就像他在学校时,和韩静暗度陈仓一样。
他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他现在的路子,比陈仓那条小路要宽得多。在这一点上,我对他的判断从来没有失误。我曾经在马路的底片夹里发现过一些其他女人的照片。我把底片举在阳光下投射,有很多女人在阳光下显影。
我认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马路现在的同事。
那个女人是设计师,非常白,肌肤细腻,长了细长的腰身。
那张照片也是****,拍得很美。女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自己的乳房,面带忧郁,像捧着两只濒死的鸽子。
马路一直对我说,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也是他最想表现的女人。
但这是一个谎言,他也为别的女人拍照,寄托的感情、表达的理念,一点也不比对我表达的少。
我不知道他和那个女人究竟上没上过床,我压根儿不费那个心。
——谁也别扮纯情了。
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