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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可的欲望是体内循环,总是从动脉喷薄着泵发,中途耗尽氧气,迅速冷却,不甘心地汇人静脉,回到心中。而美心的欲望总是在体外循环,或是借助于外力加快它的循环。
美心的欲望可以很快变成热量排出体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完整无缺地回到心中。
即使回来,她的血液也是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颜色暗红,满是肾上腺素的碎片。
美心从来都没有过固定的男朋友。
除了上班之外,美心的任务就是睡觉。她总是喜欢通过特殊的途径,认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然后和他们上床。在她男朋友的序列里,有网友,有别人的丈夫,有已经秃顶的大学教师,也有不谙风月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她和所有她能找到和能找得到她的人做爱。她说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是教授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她的调教之下都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她说她还是最爱处男。
每次和男人上床之前,她都会对他们进行清洗。在她看来,这种清洗是极为必要的,就和用铁刷经常刷洗火炮炮筒差不多。
她通常是手里有什么药就用什么药,有的时候是土霉素眼药水,有时候是全新配方的聚己******双弧盐酸盐,有时候是稀薄的硫黄软膏,只要能消炎就行。事发仓促不能发乎情止乎礼又没有消炎药的时候,她干脆就用一把盐面外加舒肤佳香皂。她热情地搓着,好像在洗黄瓜。她认为这些手段都能杀灭产生各种异味的细菌和真菌,去除霉味汗臭,保持身体清洁气味清新。
只有彻底完成清洁过程,她才会和他们颠鸾倒凤。
美心告诉我,她的那些男朋友经常被她这么整得****血肿苦不堪言,有一个年纪轻轻就犯了前列腺炎。我很同情他,他还有很长的人生道路要走,如今得了这种病,后果很严重,就怕最后落得和骆驼祥子一样,就是用脑袋顶着墙都撒不出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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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会和美心一起,拉着公渡先生,到PPDIDCO去跳舞。公渡先生不会跳舞,他就在暗处坐着,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美女热舞。
美心来到舞场,就像一块奶糖掉进热水,不把自己弄得浑身湿滑从不罢休。
领舞的女孩一边跳,一边尖叫起来。——喊什么呢,她们?公渡先生侧过脸来问我。——没有性生活,我可怎么活!我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说。
真喊的是这句?这地方俺不常来,你可别蒙我!公渡先生有些怀疑。
蒙你干什么!你都这么傻了,再蒙你,我可怎么忍心!
我说着话,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你看你这同志,说着说着,手就不老实了!公渡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你别装了!你看你刚才看那个姑娘的小蛮腰,口水都流出来了!挺白的,是不是?
——是挺白的!我看看又不犯罪!
一你这个人吧,就是闷骚型的,心里比谁都流氓,还得端着,是不是?
——我不是装,就是得不着机会,得了机会,我也想再当回流氓!你看,这么多女孩,因为没性生活憋成这样,我都有点儿怜悯她们了!
美心扭着大秧歌回来了。她一屁股坐在吧椅上,把头探出栏杆,好像累得不轻。
我把美心往公渡先生的怀里推。我说,算了,今晚让你把美心带回去,怎么样?她都崇拜你很长时间了!美心打了我一拳。
她早就想把公渡先生拉下水,可又怕我说她吃窝边草,不讲江湖道义,所以至今没有下手。
——别捣乱,好不容易逮这么一个机会,我可得看够了!公渡先生连头都没回。
这时候,那些女孩又开始打榧子,嘴里面喊着:日元!日元!日元!美金!美金!美金!
整个舞场开始热起来,真正的高潮开始来临。人肉的味道开始浓郁起来,变得热气腾腾。
公渡先生好像一头林间野兽,看着那些丰软的肉体,看着那些不停在人群里游走的身影,显得很狰狞。
一个丰乳肥臀的酒水小姐端着一杯啤酒走过,公渡先生的眼睛闪过一道寒光,要我看,那几乎就可以称作兽性大发了!
这可真是一个肿胀的时代,让每个人都欲火焚身!
临到春节,我又失业了。我觉得很失败,备受挫折。
我越来越发现,除了当画家,我在学校学的那些油画技法在现实生活中一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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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公渡先生打了招呼,提前回家过春节去了。
安可和美心都不想回家。安可因为那个流浪歌手早已经和家里闹翻,已经无家可归。美心不回家的原因是和刚认识了一个男朋友打得火热,已经乐不思蜀。
那个春节过得很没有意思。妈妈好不容易逮着了我,和我说了个天昏地暗。她像审贼似的问我和马路还有没有联系,要我交代和大雷的关系,她就差直接问我和他们上没上床了。
她要是问我这个问题,我肯定会说实话的。
妈妈有句口头禅:看着我的眼睛说!
这招最毒辣。
妈妈是个明眼人,能够分辨我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假和水分含量,一眼就能够洞穿我在鼓鼓囊囊的胸部下面埋藏的一颗丑陋的心。她可以识破我的谎话而不费吹灰之力,因为是她把我养活大的。
对她来说,我始终是一个孩子。我的身体虽然已经发育成熟,但大脑还是很愚笨,不谙世事。
我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这样,不回家就好了。
舂节晚会还没有看完,妈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妈又开始打呼噜,这在原来是不可想象的:你不知道妈穿上军装是个多体面的娘们儿!可她现在开始打呼噜了,这让我觉得有点悲伤。
她把手放在自己军绿色的絨衣上,睡得很安详,像一具正在打呼噜的尸体。
爹拿起遥控器,想把声音关小些,免得吵到她。他刚把声音关小,妈就醒过来了。
你把声儿关那么小干什么,我还听着呢!她理直气壮地说。
大年初二,灰灰来找我玩。
他也已经大学毕业,找了一个网络工程师的工作。他爸爸在那家公司有股份,所以他可以说成了少东家,青年才俊年少有成。
他还是穿得很正式,像是刚参加完教皇的葬礼。
虽然他是第一次来我家,父母却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斯斯文文的男孩子。
我的父母都喜欢男孩儿,尤其喜欢灰灰这样的。我曾经听见他们偷偷议论说,当年应该把我做掉,生个男孩就好了。当然,这是他们私下说的,应该不算数。
爹和妈都坐下来,假模假式地问着灰灰的家庭情况,就像相亲一样。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发出哂笑。
经过交谈才知道,灰灰的父母居然和我的父母都认识,只是后来失去了联系。
爹拿起电话,约灰灰的父母到我们家吃了一顿饭。饭后,他们还在一起打了麻将。我和灰灰哪儿都不能去,只能在一边坐着看电视。灰灰正襟危坐,像一个傻姑爷一样。
那天晚上,爹就对我说,你和灰灰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们先在一起接触接触,如果觉得合适,你们就结婚。他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显得很决绝,他似乎已经忘了曾经对我说过的话,而是做好了把我像一盆脏水似的泼出去的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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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母的撺掇下,我和灰灰去了动物园交流感情。总的感觉是:一切都很无聊。
熊猫躺在太阳地里,把手臂挡在眼前遮住光线睡觉,对人们的叫喊和口哨不理不睬。
熊猫的毛皮被尿渍浸得发黄,看起来很脏。
到了吃饭的时间,它们爬起来,像个学前班的儿童,坐在栏杆前,让管理员喂饭。
管理员把竹子递给它,熊猫细嚼慢咽。
他们两个像一对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场面很感人。
我还看到了孤独的孔雀。所谓的孔雀开屏一点都不光鲜,就像随随便便打开一个破旧的伞面,据我推测:孔雀开屏是为了锻炼****扩约肌,为的是防止痔疮。
我还发现,孔雀吃的食物很粗劣,和母鸡吃得差不多。居然还有肥硕的老鼠跑来胞去,和它们争食。
玻璃房里,体型庞大的大猩猩阴郁地坐着,不停地呕吐,用手掌接着,然后把吐出来的东西再吃下去。我从来没听说过黑猩猩也会反刍。
红毛狒狒像法老一样坐着,它的臣民在下面跳来跳去,带着长满红色肉瘤的屁股。
解说词说,红屁股不是病,而是因为发情。
公狒狒面对女士会大大咧咧地坐下来,露出它粉红色的生殖器,活像一个暴露狂。
长颈鹿在眺望。
一个人骑在鸵鸟身上进行奔跑表演。
在我看来,好像是他把那个鸵鸟给****。那个鸵鸟跑得很快很亢奋,像是达到了性高潮。
大袋鼠生了小袋鼠,那些小袋鼠在铺了很多金黄的稻草的宿舍和我们隔窗对视,目光很纯洁。
狼舍里,一群狼在谛听。
一群喜鹊掠着草皮飞过。
狼猛地启动,徒劳地追逐,像刮起了一阵狂风。
我没有看到像诗人一样肥壮的河马,只看到衰老的骆**。黑熊在睡觉。
猴山的猴子好像都有皮肤病,也许是因为彼此感染。虽然同为灵长目,但我们应该庆幸:他们脏得一塌糊涂,而我们高高在上。
他们迫不及待地看着你,看你是撒下一把咸水花生,还是撒下什么牌子的奶糖。
矿泉水瓶子也要拧开来嘬两口,他们无师自通。
我看到的动物似乎都有些心理障碍。动物园不是动物乐园,却像个动物疗养院,到处都是被孤独症和抑郁症折磨的病患。
他们也许并不喜欢过这样病态的生活,但是别无选择。
我想,如果这些动物有幸能够进化为人,也许会成为像公渡先生一样的作家——沉默到几乎漠然,看上去无所事事,睁着摄像机一样的眼睛四处悠悠晃晃,满腹心事假装坚强,满怀欲望欲盖弥彰,实在是作家的典型形象。
动物园里,我唯一喜欢的动物是企鹅。除了偶尔交头接耳说几句悄悄话,大多数时间,它们都很绅士地站着,像是在接受检阅。
我在海洋世界待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身体冷得实在受不了,才从那里出来。
暑假的时候,收音机报道说,海洋世界里的一只企鹅走失了。
一想到企鵝像一个长着痔疮的绅士扭着屁股走在大街上,一边擦着油汗一面诅咒炎热的世界我就想笑。
后来,那只走失的企鹅是在海鲜市场找到的。
据说,它没有站在臭鱼烂虾的柜台前嘎嘎大叫,却是站在养有鲜活鲍鱼的水箱前止步不前。
那些鲍鱼看到有一只企鵝正在盯着它们看,纷纷吓得从水箱壁上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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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园的人闻讯赶过去的时候,那只企鹅还站在水箱前,看着那些圆滑的珍珠鲍,像一个馋嘴的孩子盯着糖果。
我看到了箭猪。
箭猪长得粗鲁豪放,江湖气十足,很像一个被万箭穿心的武士。
我恍惚记得解说词上是这样写的:一些公箭猪从小就志向远大,会在岩石或树皮上磨掉****,这样,它们就可以永远地解除****之苦,从而心无旁骛直到成功。
我对箭猪的远大志向深表感动。
——你要是也有这样的决心就好了。
我对灰灰说道。
灰灰无辜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从动物园出来,我和灰灰在一间比萨店吃东西。
——你不要和我在一起,我很脏,你会受不了的。
我一边啜着饮料一边对他说。
——我就知道我喜欢你,别的我不在乎。
他说。
他的话让我感动。
我知道,岁月正在改变我的模样和生活。
我已经开始害怕一个人在北京单打独斗,需要一个人来扶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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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灰灰一起来了北京。
按照灰灰父母的意思,他们可以给我在灰灰的公司安排一份工作,省得出来找罪受。
我拒绝了,我和他还没有正式谈恋爱,没有正式进行磨合,万一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去分了手,你说我还怎么在公司混?
灰灰放弃了优厚的工作,甘愿来北京照顾我。
我们都对自己的父母说我们自己有自己的住处,实际上,我和灰灰已经住在了一起。
我们的最高理想是开一间夫妻店,不管是做什么,只要能赚钱就行。截止到目前,这个方案还处在论证阶段,距离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并且不是特别确定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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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和安可、美心住在一起,而是重新租了房。安可和美心也搬了家,租了一套一居室。美心对我的安排颇为不满,说我是重色轻友。和安可住了没多长时间,美心找了一个男朋友,就搬过去和他过起了二人世界。
这可苦了安可,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过过日子。她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
她在那里住得很窝心,男房东时不时会过来检查房屋的状况,据她猜测,其实是想占她的便宜。
安可连自己都养不好,居然养了一只猫。那只猫很聪明,没过多久,居然学会了开水龙头。安可不止一次地惩罚它,但效果不太明显。有一天,安可去上班的时候,那只猫又拧开了水龙头,还顺手往水槽里扔进了一块抹布。安可的房间被淹了。
安可下班的时候,房东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目光里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之相。
房东的老婆更是挥舞着水淋林的笤帚,让她滚蛋。
那只猫扒在已经湿透的布拖鞋上,正在瑟瑟发抖。
安可把这只猫装在一个纸箱子里,来到她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民间爱猫人士”的门外,把纸箱子放下,按了门铃之后,没有等人出来就落荒而逃。
她总是喜欢逃避,能逃避的就逃避,实在逃避不了的,她选择遗弃。安可去了网吧,在半小时之内,她又找到了一个家,把家搬了过去。她没有告诉那公母俩。她还有半个多月的房租,已经足够弥补他们的损失。
安可总是这样神神道道,连和她待在一起的动物都通灵,具有了某种神奇的属性。
她养的猫会开水龙头。
她养的金鱼会翻着肚皮晒太阳。
她养的小乌龟会爬上阳台,然后从十二楼不翼而飞。如果不是看到乌龟爬过的绿色印迹,她一辈子都会认为她的乌龟已经得道升仙。把那只猫送走,安可觉得寂寞,又养了一条狗。——交男朋友还不如养条狗。安可这样说。
狗很多方面和男人差不多一比较好养活,多数的时候忠诚,表情生动,善于摇尾乞怜。但是狗也有痼疾,就是喜欢对异性嗅来嗅去,喜欢****乱性。尤其是男狗,一看到异性,他们就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屁颠屁颠,老想趁着主人不注意,把小母狗引到草窠里,来上一回白昼宣淫的把戏。
为了避免这些情况的发生,安可养了一条小母狗。
她的狗很狡猾,会在她回来的时候假寐,在她开门进屋之后,才从自己的小窝爬出来,装出刚睡醒的样子,好像对整个屋子的混乱一无所知。
她的狗对性也是无师自通,她每天带狗出去遛弯,但也许就是在她和别的人聊天的时候,她的狗和别的狗进行了伟大的敦伦,这样,没过多长时间,她的狗就怀上了野种。
那条狗居然也有妊娠反应,居然也会呕吐,实在让人吃惊。
她只好把这条狗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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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这条狗送出去没几天,美心却回来了。
她又一次失恋了。
没过多久,美心又开始恋爱,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
她去和那个男人约会,总会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从内衣到柔软的拖鞋,一件都不落。
她不想在占有别人丈夫的同时再享受其他的东西。
并且,她从心底憎恶那个和她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女人。
女人出差一个星期,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待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他们过得无忧无虑,好像创世纪时不知羞耻的亚当和夏娃。她开始留恋这种生活。
她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离开的时候,她觉得很不甘心。于是,她给那个女人留下了一双她最珍爱的软缎面的拖鞋。她似乎能够想象得出那个女人在面对这双拖鞋时,歇斯底里的表情。——切都应该是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了。
她对自己说。
——如果我不能够彻底占有这个男人,我就和他一刀两断。她对自己说。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她没有收到那个男人的任何消息。她给那个男人打电话,男人总是关机。她给单位打电话,却被告知男人已经辞职。到了月末,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壮着胆子去男人的住处,却发现门缝里夹着几份缴费通知单,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出人。
美心在对面的咖啡店蹲守了两天,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美心自己去了医院,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安可也是后来才知道。历经这次磨难,美心从此收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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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觉得,我并不爱灰灰,只是需要他。后来我发现我爱上了他。
爱成为一种习惯,就像手里的烟,没有烟,我会无所适从。
我和灰灰住在一起之后,开始谈婚论嫁。
和马路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忤逆不孝的逆种。
和大雷在一起,我总想着自己是一个在边缘游荡的前卫画家。
和灰灰在一起,我自甘平庸。
我变成了另一个女人,一个小女人,似乎没有了通过征服男人进而征服世界的念头。
我变得很现实。只要能喝到小米粥,只要能抽到香烟,只要能戴上钻戒,那一切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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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是个电玩儿童,不像马路和我认识的其他男朋友那么深刻。
但是,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很快乐。这种快乐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在灰灰的影响下,我也喜欢上了电脑游戏。我本来对这种东西深恶痛绝,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几个人喜欢玩游戏,连公渡先生都不玩。公渡先生说:那是一种无知的堕落。但我却上了瘾,一天不看书可以,一天不玩游戏,那简直要了我的命。并且,我的工作也和网络游戏有关。我对自己说,全当是在培养工作热情。
越是简单的生活越快乐,这是一个真理。灰灰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绘画。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在电脑前面坐着,好好的PK一把。
每天下班之后,我们在一起打游戏,看影碟,毫不考虑今后会怎样。在上床之后,我们做爱。我已经远离那些复杂的人。
我想嫁给灰灰,一个简简单单清清白白家境良好家教严谨的男孩儿。他的生命写不满一部小说,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我还会想起马路和大雷。想起他们的触摸和像铁一样坚硬的身体,我会偷偷地哭。
星期天的时候,我们会大吃一顿。
以前,我只会做一个菜,就是西红柿炒鸡蛋。那段时间,我居然跟着电视学会了做正宗的水煮鱼和清蒸鲈鱼。
虽然有时候会放多了盐,但灰灰还是吃得很开心。我听说,男人经历的女人越多,菜就做得越好。我疑心这一点在我身上同样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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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还在睡觉。我正在厨房,有些魂不守舍。我收到了马路的信,是通过公渡先生转交的。
他在信里向我道歉,并且希望与我重修旧好。看完之后,我把它放进水里。我看着水如何一点一点浸湿它。我把信和水一起捞起来,放进食物料理机。刀片飞旋着,把信搅成了纸浆。我很想把纸浆喝下去,就像喝下孟婆汤。孟婆汤是阎王爷的忘情水,只要喝下去,今生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删除,不管你曾经如何刻骨铭心念念不忘。但我不敢。我怕自己彻底发疯。
我把杯子从机子上取下来,把纸浆倒了。
我开始做饭,做灰灰最喜欢吃的清蒸鲈鱼。我觉得自己很贤惠,像一个小媳妇。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平静。马路也很喜欢做鱼吃。
我曾经问过马路,你在刮去鱼的鳞片的时候,你能不能感觉到它的痛?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你不会的。
在你眼里,鱼就是鱼,不过是红烧、糖醋、清蒸、香辣的一种原料,和痛觉没有任何联系。你总是这样。你就是水,沉默的水。
我就是鱼,不是鱼水之欢的鱼,不是鱼米之乡的鱼,而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鱼。
我是沉默的水里一条不沉默的鱼,是你让我成为一个有记忆的女人。虽然我的唇齿之间过滤着你的氧气,但我不会对你心怀感激。
灰灰还在睡觉。
我轻轻拍打着他,让他起床。我比他大一岁,这能够很好地激发我的母性。灰灰还没有睡够,翻了个身,又睡了。我没有再叫他,回到客厅坐着。
我打开电视机,关掉声音,看着里面的画面,点上一支烟抽着。金鱼在鱼缸里游动。
我看着金鱼,觉得生命很无聊,好像就为一张嘴活着。我很想拿起一把锋利的刀,将这条鱼沿着中线剖开,直到尾巴。那么,当它的脊背还在水面游弋的时候,下半身已经沉入水中,带着破碎的口腹之欲。
吃饭的时候,灰灰告诉我,一家知名网站要举办一个很有意思的网络生存游戏。
他觉着活动很好玩,已经在网上报名,发送了我们的个人资料和照片。过了两个多星期,我们居然雀屏中选,成了其中的一对选手。到了比赛的现场我才知道,这个活动居然被搞得很隆重。俊男美女成双成对,我们手挽着手,发表了自己的爱情宣言。这虽然是噱头,但我觉得很好玩。灰灰却很紧张,手心冒出汗来,似乎认为这是一次集体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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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完爱情宣言,各组选手进入自己的工作间。
我们要在那个玻璃盒子里呆够24小时。其间,我们要完成一系列任务,只能用网络和外部联系,连手机都不许用。虚拟的生活反而无比的具体。你要给自己订饭,要给自己订水。
除了不能洗澡,不能和灰灰在一起做爱,你几乎可以在那个玻璃屋子里做一切事情,包括上厕所。
其实我是很想在直播视频里来上一段少儿不宜的内容,可惜网站的策划总监坚决不同意。
我给她写了一句话发过去:我的真实生活是没有一天不做爱的。她回复说:我做爱的时候,没有一天是真实的。我笑了——这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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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虚拟生活过得有模有样。我们给自己买来了比萨、中式快餐和饮料,大吃一顿。
我又订购了一支口红,灰灰给自己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
完成了采购任务之后,我们又打了一会儿联机游戏,把最后的几个小时也谋杀掉了。
从玻璃盒子里出来的时候,我拿口红在有机玻璃板上写了一句话:——ILOVETHISGAME。
摄像机把我写那句话的过程拍了进去。
写完我就开始后悔。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生活。
我觉得我挺喜欢装的。
我想让摄像师把最后的这个镜头掐掉,可是他没有同意。
在他看来,那是我真实意思的表述,如果掐掉,实在可惜。
不过,当我手里拿到奖金和纪念品的时候,就把这点儿小小的不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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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渡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是想和我聊聊。他告诉了那个酒吧的名字,我说我记不住。他说那个酒吧你去了就会看到,在三里屯。
哦,三里屯酒吧街!一条街纸醉金迷,美女林立,牛叉者如过江之鲫,不牛叉者张大鼻孔充满惊奇,艺术家的排练厅,有产者的大本营,野心家的俱乐部,机灵者的口头禅,傻叉的墓志铭,各色人等批零兼营。
我早已经久仰大名。
我总是把三里屯和三元里联系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里,公渡先生发了疯似的往那儿跑,去玩颓废,如今害得我也受了连累。
我按着地址打车过去,到了那个酒吧。
酒吧门口挂着很多招贴画,有啤酒的,有死亡乐队新出专辑的,有预防艾滋病的,有信用卡的。
还有一张黑卡纸,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不设最低消费,不穿皮具不得入内。我想他们对皮具的概念一定是皮衣皮裤皮条皮裙皮靴皮裤头什么的。门口站了一个少爷,好像是把门的,留着印地安式的朋客头,眼睛涂着眼影,鼻孔里夹着一个亮闪闪的小白金耳环,好像是牛魔王的儿子。我说,我这鞋不是皮靴,也是真皮的,这算皮具吧?少爷连看都没看我,绝望地挥了挥手,让我进去了。
这个酒吧很像是表演虐恋的场所,顶棚上挂着很多皮鞭铁链和寒光闪闪的铁壳盔甲,吧台角落里,居然还挂了一个纳粹的铁十字勋章。我忽然觉得这个地方挺危险的。我在酒吧里搜了一圈,才看见公渡先生。一看就喝了不少,脸都红了。公渡先生把烟推过来,我点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要结婚了。——虐恋演出开始了。我说。
在我看来,结婚其实就是一个漫长的虐恋的开始,双方都以爱为借口,伤害起对方来理直气壮,浪费对方的生命时不管不顾,直到双方都被伤害得支离破碎心灰意冷,没有新节目,没有新演出,两个人才结束这场冗长乏味旷日持久的冷战或是热战,各走各的路。我也见过所谓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的夫妻,不过寥若晨星,并且我不能判断那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演出。
我对结婚这件事不太了解,因为我不够聪明。我不能给他什么指点,让他抬头就能够看到闪闪的红星。
公渡先生也成了小小竹排江中游,没有方向的漂流感,让他整个晚上都很郁闷。
我们都没说多少话。
那天晚上,是一个叫“二手玫瑰”的乐队演出。主唱是一个男人,留着长头发,化着很浓的妆,穿着红色旗袍,蹬着黑色高跟鞋。
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往红楼梦里开!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往长生殿里开!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往牡丹亭里开!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往西游记‘里开!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往三国志里开!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往水浒传里开!
那个晚上,我满耳朵灌的都是这个腔调。我们的生活就要开。要往哪儿开?小兔乖乖,把门开开,我是外婆,就要进来。
回到家,我才想起来,其实我还有一句填上了歌词的《婚礼进行曲》可以送给公渡先生:
结婚了吧,****了吧,一个人挣钱两个人花。唱的时候,要浅吟低回数遍,方能解其中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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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渡先生郁闷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写出了一部书稿,投了数家出版社,却没有一家肯出。
不是说他写得后现代太灰色,就是说他写得太先锋太出格。
——你的小说写得太锋利,会使读者受伤。
有人对他这么说。
公渡先生的书稿像孤儿一样在江湖流浪,等着别人收养。我问他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他说那本书写得七七八八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七长八短七拼八凑七拉八扯七扭八拐七高八低七病八倒七零八落七宗八代七挪八借七断八续颠七倒八横七竖八,上部是七〇年代男人的生活,下部是八〇年代女人的爱情,写的是七〇年代和八〇年代男男女女上上下下的真情互动,所以那本书的名字叫《七上八下》。
听着挺有意思。
好事多磨,这部书一旦横空出世,你好歹也能成个大师。我安慰他说。
公渡先生觉得这句话很受用,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已经乐得杠上开花。
我对公渡先生看得很清楚,和写出了《尤利西斯》的乔伊斯一样,他是一个臆想狂。他老是觉得自己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只是运气姗姗来迟。
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太多的想法,每一次,当他还没来得及给前一个挫折击垮,新的希望和万丈雄心就奔涌而至。他总是被新鲜的念头不停地推着,在通往弹尽粮绝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依我看,他要不把自己写得七窍生烟妻离子散妻梅子鹤凄风苦雨,他就不算完。
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公渡先生一天一天变成一个臆想狂,整天徜样在自己的鸿篇巨制所建构的空中楼阁里,活得像个半仙儿。
你干的怎么尽是不来钱的勾当?我问他,你能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找份工作,你总得活下去呀!
他说,我正在找,不过总也没合适的,他们都嫌我太牛叉!
从我的眼睛来看,这个社会痛恨公渡先生这样的人,总是见一个毁一个,毫不留情。如果他能成事,那不是因为老天开眼,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老蛋又臭又硬,不但没有被坚硬的生活挤碎,反而被生活孵化,变成了真的生命。
他的作品我只看过很少一部分。他不是无病呻吟,他是真的有病,是带着一种病在生活。他像一支烟燃烧生命。他既不丰衣也不足食,既不安居也不乐业。他总是说,吃光用光身体健康。一想到这样的人会有老婆孩子,我就想为他们大哭一场。他从没想过明天会唱着小曲儿来叫醒他,像是来找老朋友。对他来说,活下去并且活到底,这将是一个伟大的工程,和孟姜女哭倒长城差不多。
毛主席在延安整风运动时期说过,有的人像《西游记》里的鲤鱼精,吃了唐三藏的经,打一下,吐一字。在我看来,公渡先生也是这样的鲤鱼精。他的小说虽然已经成竹在胸,但必须在生活不断地敲打过程中才能写成。
虽然他写的不是西天的经文可以让人吟诵,不是字字珠玑,但好歹也是个东西。
我唯一希望的是,不要让公渡先生的小说在墓中发表。
他有理由挣上一笔钱,买上一个宅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从此一蓑烟雨任平生哪管他江湖夜雨十年灯。
对这样的同志,也要给他出路。这也是毛主席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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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公渡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是马路想和我见上一面。
我说,哥哥,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现在干这种拉皮条的勾当,你觉得有劲吗?
公渡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玉,我也是受人之托,你知道,我现在和马路很少联系,他给我打来电话,我只是负责转达,别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我和马路分手之后,除了偶尔会接到他的信之外,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那些信,除了第一封我看了,其他都没看,不是撕碎,就是一把火烧了,根本没有任何耐心。我迟疑了很长时间,疑心他是想把那些****还给我,最终还是给马路打了电话。
我们约在一家酒店的大堂见面。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认出他。他已经没有人的样子了,看起来很虚弱,和以前几乎判若两人。
我以为他是没钱或是生活不好,没想到他会得病。
他告诉我,接到我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家里的医院治病。他是为了见到我,才跑了几百公里的路。
他告诉我,他得了肝炎,巳经很严重。
聊了没几句,他就要吃药。
他带我回了开好的房间。
他开了很贵的一个房间。
以前我们特别没钱特别穷,都是在小旅馆或是地下室凑合,这次住酒店,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不知道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记得分手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挺健康的,从来不像有病的样子。
马路过来拉我,想抚摸我。
我躲开了。我把脸趴在床上,死活也不起来,然后我就哭了。
我特别想离他远一点儿,我已经有点嫌弃他了。
他说,你陪我一个晚上,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你,一生一世。
他既然这么说,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给灰灰打了电话,说我今天不回去,去高英家玩。
我又给高英打了电话,让她帮我圆谎。
高英听见我的声音比较阴郁,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都对她说了。
高英说,你千万不要和他有任何亲密行为,更不要说亲嘴。
我说我知道,就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