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一次下班的路上。
那时她刚刚抵达这个城市,没有朋友,亦没有爱情,常会无缘无故地就觉得感伤,甚至忙碌的工作都无法将这种孤单消除掉。只有每日经过那片工地,看见那些远离家乡的民工在拥挤的帐篷里,闷头扒着碗里没有多少油水的饭菜,或者顶着烈日,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汗如雨,她心底的落寞才会略略地减轻,知道有人活得比她还要艰难且寂寞。
那日她下班晚,经过时他们也已经收工,正三五一群地在路边的小摊上,要几个清炒的小菜,一大杯生啤,边说着闲话,边看来往神情淡漠的路人。他们的脸上,也有长久工作后的疲惫,偶尔瞥见远处高楼里次第亮起的灯火,还会生出点滴的惆怅和失落。而她,就是在那时,注意到了他。
当时她正心身俱疲地下了公交,沿街往租住的阁楼走。不知为何,一向畅通的路段突然堵了车。路上很快便涌满了焦躁不安的汽车,司机们用鸣笛或者咒骂的方式,发泄着心底的愤恨。她在迅速污浊嘈杂的马路边上,一边抱怨这个城市混乱的交通,一边掩鼻飞快地走着。然后,她便听到半空里有熟悉的方言兴奋地响起:好壮观啊!循声看过去,便瞥见一个20岁左右戴着安全帽的年轻人,正站在5层楼的脚手架上,向那长龙似的车队挥手高声叫嚷着。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在微亮的灯光里却朦胧看清了他神情里的欣喜和欢愉。让城市人厌恶至极的堵车,在他的眼里反而成了奇观,成了值得欣赏的风景。快乐于他,来得如此简单,这是被工作与竞争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她,从没有想到过的。
她就是从那时开始关注这个笑容与神情还没有被飞扬的粉尘蒙蔽的大男孩。偶尔,他们的视线会彼此相遇,他绽放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她则唇角微微上扬,算是回应。如果不是那次听到了他的乡音,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应他带了好奇和仰慕的视线的。或许她会像许多人一样,给他一个白眼,或者愤愤骂一句,就匆匆走开了。因为从始至终,除了相似的乡音,她与他,实在是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的。
她一直以为,生活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下去;她与他,既无交集,也无言语,大楼盖完了,他便会随了工地转移阵地,此后漫长的一生都没有再相遇的机会。但一场暴雨,却让她在电闪雷鸣中,看清了这个从没有过交谈的同乡。
那是这个城市30年来罕见的一场暴雨。低洼的地势,让这个山城在短短一个小时的降雨后,就积聚了齐腰深的大水。她当时刚刚下了公交,雨势猛然增至最大,而那一路段,恰恰是整个城市的最低点。她下车后不过是走了几步,便被凶猛而来的雨水吓飞了魂魄。她在恐惧中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昔日并不宽阔的马路,此刻突然间变得阔大无比,不过是几步之遥的一棵小树,因了汹涌的大水,却像是千里之外一株无助又苍茫的稻草。她一点一点地向前挪移,眼看就要触到了一块广告牌,却不想一个大浪袭来,将巨大的广告牌恶狠狠地卷起,而一旁的她,被一角扫过,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一切,都只是发生在瞬间。她连想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被卷入了巨浪之中。似乎只是一秒,似乎过了好多年,她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拦腰抱住。昏迷中,她觉得自己正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前,那样结实的臂膀,那样平稳的心跳,让她再不必惧怕。她只需跟着这个男人,向前,向前,一直抵达安全的最高处。
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靠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雨水依然以不可遏止的速度,疯狂地涨着。水面上飘满了木板、垃圾,甚至有自行车一闪而过,而一辆小型的“迷你”轿车,竟是被一个漩涡瞬间卷了下去。她内心的惊惧,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踏破栅栏,蜂拥而出。而她,就在这时看到了他。他像鱼一样,一次次潜入水底,将被暴雨卷走的路人一个个抱起,而后用一只臂膀划向她倚靠的高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到第六个的时候,他终于大口地喘着气,虚弱地蹲在了台阶上。此时,民警已经赶来,快速组织周围的路人安全撤退。暴雨,也开始渐渐减小,路上的水打着旋,流向不远处的护城河。
她扭转过头,想要向他说声谢谢,但他早已起身,朝对面的工地游去。她站起来,朝他喊:小心点。他回头冲她笑,而后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过是几秒钟,便抵达了对岸。她看见他回头,朝这边被他救起的人挥着手,又骄傲地喊过来:“放心啦,我从小在长江边上,水性好得很呢!”那一刻,泪水悄无声息地就迷蒙了她的双眼,她第一次被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弄哭了。
这场暴雨之后,不知为何,对面的工地上换了新一批工人。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他的姓名,向他说声谢谢,或者请他吃一顿饭,他就从她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掉了。她与他,在这个城市里连彼此对视一眼的机会,也不再有。
几天后的报纸上,登出此次暴雨中英勇救人的市民。满满的一个版面,她一个个地找一个救了6个路人的英雄。可是,没有。对于她所处的路段,报道的,只有一个将人从汽车下救出的民警。
她一直为此难过。是过了许久,她才明白,“市民英雄”里怎么会有他呢,他不过是这个城市匆匆的过客。就像当一栋栋高楼立起,感谢的碑石上从来都只雕刻那些知名的捐助人士,而他与成千上万个工友,则在大楼竣工的那一日,即被这个繁华的城市淡漠地忘记。
可是,总有一些微笑或者背影,会被长久地记着。就像,她再也不能将他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