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缓缓开离维多利亚海峡,再去便是异域,钟楚雄心情十分复杂,不过他跟鲁志生不一样,鲁志生是要干见不得光的事,而钟楚雄却是为正义而出国的;何况他曾经出过国,到过伦敦和菲律宾,完全没有那种惶恐和忐忑的心情。
在船上十分烦闷,但钟楚雄颇善交友,游客之中有不少是欧美人仕,更有不少怀春少女。钟楚雄很快便与她们混熟,其中有一位叫露丝的英国少女,对他十分钟情,不断约他到船头看风景和到餐厅把酒谈心,可惜钟楚雄一直没有过娶外国女子为妻的念头,有意逃避她。
露丝跟她哥哥到美国探亲,她哥哥娶了当地一个女子,留在美国,因此露丝自行回国。她性格开朗大方,与中国姑娘完全不一样。她父亲在英国开牧场,也开了一爿酒窖,家境很不错,不过现在战火连天,生意都歇了下来,不过一家大小还是不愁吃用的。
船已进入马六甲海峡,天色也黑了,明早必能到达马六甲港口。钟楚雄估计上岸之后,必然马不停蹄跟踪鲁志生,加上为了避开露丝,所以一早便去餐厅吃饭,饭后立即回房闭门睡觉。
当他快要进入梦乡,房门忽被敲响,钟楚雄估计是露丝,便装作睡着不理她。那知露丝越拍越大力,还不断叫着钟楚雄的名字。
钟楚雄索性拉开被子,蒙头而睡,不料露丝以为他出了事,竟然叫侍应将门打开,钟楚雄吃了一惊,一骨碌坐了起来,问道:“露丝,什么事?”
露丝舒了一口气,道:“原来你在睡觉,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
“在船上怎会有事?”
露丝叫侍应出去。钟楚雄道:“也请您先回去,我要换衣服。”他穿上外衣,也不穿鞋,拉开门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难道没事便不能找你吗?”
“因为我要睡觉。”
露丝将门掩上,在椅子上坐下来,好像是女主人般:“你是故意避开我的!”
钟楚雄期期艾艾地道:“你误会了,我……我为什么要避开你?”
“因为你讨厌我,你们中国人就是不老实,说话跟心里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情!”“
钟楚雄轻咳一声,道:“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为求避开她,他只好撒谎。
露丝带点酸意地道:“她是中国姑娘吧,一定很漂亮了?”
“中国有一句老话儿,娶妻求淑女,我对妻子的要求,注重内在美,多过外在美!”
露丝侧着头微微一笑:“我没有内在美吗?”
“大家背景不同,很多地方都没法协调,我相信我没办法与外国人长期共同生活!”
露丝自嘲式地一笑:“大概我的运气不大好,要是我在中国出生,那一定会比现在幸运!”
钟楚雄怕她越扯越难回答,忙岔开话题:“你找我有事吗?”
“你到马六甲做什么?”
钟楚雄当然不便将实情告诉她,略一沉吟道:“我去探望亲戚,另外也游玩一下。”
“大概要去马六甲多久?”
“不一定,玩腻了就走!”
露丝欢呼道:“好极了,那么咱们还有几天相聚!”
钟楚雄一愕,脱口问道:“你不回英国吗?”
“你不用怕,我不会跟你回中国!”露丝侧着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道:“反正我也未去过马来亚,便跟你上岸玩一玩!”
钟楚雄冲口而出:“不行!”
露丝脸色一变:“为什么?我真的令你这般讨厌?”
“不是……我还有事要办!”
“我陪你。”
“不大方便……”
露丝再也忍不住,霍地站了起来,跺足说道:“你们中国人有什么了不起?东亚病夫!”她霍地拉开房门,一阵风冲出去。
钟楚雄听见东亚病夫四个字,心头如遭火炙,但转念想,又有点儿高兴,起码以后她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他重新宽衣,躺到床上去,不久便进入梦乡。
鲁志生和毕修身他们到马六甲的第二天,便刚巧碰到一艘去英国的轮船,他们马不停蹄,再上征途;当钟楚雄踏上马六甲码头时,他们的船已到阿拉伯湾,向红海进发。这艘船会在埃及停泊两天,然后出地中海,转去英国,即使钟楚雄不在马来亚停留,也追不上。
钟楚雄出了码头,向四周看了一下,不见露丝跟着来,才放心。码头外面停着很多马车,钟楚雄将卓威华的地址拿给车夫看,又用英语跟他交谈,可惜那土着不懂英语,不过却不敢胡乱收费。
卓威华的家就离码头不远,车子停在他家门外。钟楚雄见门关着,便伸手去拍,附近的屋子都是用木板建成的,形式跟中国房舍有异,邻居也有华人,见到钟楚雄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先生,你要找卓先生?”
他说的是粤语,钟楚雄听不懂,却隐约猜出他的意思,便用国语道:“请问卓威华在家吗?”
那人立即用国语答道:“卓先生进医院了,还没出院,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朋友!”钟楚雄大感意外,急问:“卓先生是生病进医院的吗?”
“是的,他患了肠炎,是昨天进医院的,没有危险……大概还要再住一两天才能出院。”
“他住在什么医院?”
那人向四周看了一下,忽然把钟楚雄拉到芭蕉树下,轻声道:“您是由唐山来的吗?”
钟楚雄望着他,缓缓地点头,那人叹了一口气,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钟楚雄心头一跳,道:“故国北去千余里,春梦犹能夜夜归。”
那人脸色一变,接道:“世态十年看烂熟,家山万里梦依稀!”
钟楚雄接道:“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他双眼一直望着对方,那人忽然冷一哼声,转身走了,钟楚雄长叹一声:“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人忽然再度转身走过来,热情地抱住钟楚雄;钟楚雄从未被一个大男人拥抱过,甚不自然!但也忍耐着,双臂微微用力,作了个势,原来刚才那些话和举止都是联络的暗号。
那人将他拉到门前,钟楚雄恍然大悟,问道:“你便是卓威华先生!”
卓威华苦笑道:“不错,进来再说吧!”他让钟楚雄进去后,便将门关上。
此际已是深秋,可是这地方,依然十分炎热,饶得现在还早,但一坐下,便令人后背冒汗。
卓威华斟了一杯冷水给钟楚雄,说道:“我便是卓威华,因为,最近日本兵开始注意我,所以不得不谨慎一点,请你原谅!”
钟楚雄忙道:“这是应该的,卓先生不用客气!”
“你贵姓,从香港来的?”
“小弟钟楚雄,是上海人,但最近去了一趟香港,跟钟华兄来往过几天,是他介绍我来的!”
卓威华哦了一声,又问:“不知钟兄是为了什么来此的?”
“老实说,我是为了追查一个偷盗国宝的人,他在几天之前来这里,希望你替我调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办法截住他。”
“他要去那里?”
“埃及。”
卓威华急问:“盗国宝到埃及卖?”
“不是,他拿走的那件国宝,跟埃及的一个宝藏有关。埃及政府请求英国协助阻止之,英政府透过驻沪领事馆,要求我国政府处理这件事,可惜咱们得到的消息太迟,他已跑掉了,所以才要麻烦您!”
卓威华忙道:“这是凡我黄炎子孙应做的事,谈不上麻烦,再麻烦也要执行政府的命令!”
“事关外交,所以请您抓紧一点,要不,难以向英国那方交代!”
“那个人是什么模样?几时到的?”
钟楚雄先将鲁志生四个人的简历介绍过,又将他们的形貌描述了一番:“他们是用化名的,人还不太打紧,最要紧的是那件国宝!”
卓威华沉吟问:“钟先生,不知我能不能够知道那是一件什么国宝?我知道了,调查时也比较方便。”
“那是一具编钟,但架子已被他们拆掉,只有十三只有二千多年历史的铜钟;那十三只铜钟,分装在三只大铁箱里面,体积不小,调查也不会太困难!”
卓威华道:“由于我现在不方便露面,所以只能派手下出去暗访!”
“要多久的时间?”
“这可难说……”卓威华忽然站了起来:“事不宜迟,请你坐一下,我去通知手下办!”
“随便!”
卓威华去了一阵便回来道:“钟先生,今天看来不会有什么消息,你改天再来吧!由这里向左拐便有一爿旅舍,是华侨开的,你可以住在那里,假如你找不到我,便到斜对面那间髹白油的木屋去找一个叫梁增光的青年,他会知道我的行踪!”
钟楚雄问道:“你有危险?”
卓威华道:“我不方便再在这里居住,更不能带你走,免得连累你!”
“你准备离开马六甲?”
“不,我不能离开,我暂时搬到一个英国朋友家里住,英国虽是盟国,但日本人对他们的态度比较软一点!”卓威华道:“有事我也会派人去旅舍找你!”
钟楚雄见他神情慌张,估计时机紧迫,便立即离开,依言投到街角的一爿小旅馆。“
那旅馆虽旧,但招牌却是新的,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共荣旅馆。
钟楚雄进屋换了一件夏天的衣服,便下楼跟老板聊天,那老板是个老华侨,十四岁来马,今年已六十二岁了。据他说是福建阐门人,姓叶的,他的妻儿都在厦门,独自一个在马,后来因为生意需要人帮助,才收了一位同乡的儿子作为义儿。
钟楚雄问明了附近的地形路径,又蒙他指点,便信步出店,去游览区参观,当他关店时已是黄昏,一进店那老板的义儿便道:“先生,刚才有人来找你!”
“是谁?”
“他没有留下姓名,我告诉他,说你出去游玩,他说晚上再来找你!”
“谢谢你!”钟楚雄估计找他的必是卓威华的朋友,心中暗暗高兴:“想不到这般快便有消息了!”他连忙去洗澡。
可是天黑之后,卓威华还没派人来找他,钟楚雄不禁有点焦虑。他在房内抽了几根烟,房门才被敲响,他仍沉住气地问:“谁?”
外面传来叶老板的声音:“钟先生,有人来找你!”
钟楚雄拉开房门,只见叶老板背后闪出一个女人来,赫然是露丝!钟楚雄一愕,见她“冤魂不散”,十分讨厌,口吃似的道:“你,你怎知道我住在这里?”
露丝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出去,用英语跟他交谈:“快走!”
钟楚雄见她如此不尊重自己心中有气,甩掉她的手,道:“请你尊重一点!”
露丝大声叫道:“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钟楚雄道:“我现在只想睡觉!”
露丝道:“难道你不想见卓威华?”
钟楚雄一愕道:“你怎会认识他?”
露丝再度拉住他的手,道:“他受了伤,你再不去,便见不到他了!”钟楚雄这才紧张起来,跟她下楼。
露丝一直拉着钟楚雄的手,向斜对面的一条小巷跑去,钟楚雄心头茫然,不过却相信露丝不会陷害自己。
露丝穿皮鞋,在石板路上奔跑,发出“格格”的响声;钟楚雄轻声问道:“他在那里?”
“在我朋友家中!”露丝道:“我朋友是医生,等下再说吧!”大概日军巡逻队走到另一端去了,而一般人又避免在晚上出街,以免招来无妄之灾,所以街上死一般寂静,不见一人。
露丝忽然脱下鞋子来,拉着钟楚雄的手。
钟楚雄见她跑得吃力,反搂着她的腰,助她一臂之力。
不久,他们便置身郊外,这里林木参天,不见房舍,钟楚雄颇觉奇怪,沉声问道:“在山上吗?”
露丝喘着气道:“就在里面……到了!”她拉着钟楚雄走进小树林,钟楚雄这才发现林内有座西式别墅;只是树太浓密,又在天黑所以在外面不容易发觉而已。
露丝刚走到门外,大门便拉开,开门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英国人,手上提着一根蜡烛。
他们介绍:“罗拔,这位是中国朋友钟先生!”
钟楚雄用英语跟他打招呼,罗拔见他英语说得这般流利,十分奇怪:“露丝,卓先生的手术做完了,亨利博士说危险期还未过,还欠新鲜的血液!”
钟楚雄道:“将我的血输给他!”
露丝关上门问道:“你是什么血型的?是A型的吗?”
钟楚雄苦笑:“这个我可不知道!”
露丝道:“叫博士替你检验一下?”
罗拔道:“不行,他太累了,现在休息。”他亮开电灯,又道:“钟先生,您先在厅里坐一下吧,等下我再带你去见卓先生,现在麻药未过,他还未醒过来。”
灯光亮后,厅内的情景才清晰起来,一列大沙发,配着几张茶几,地上中间还铺着一张中国地毡,显得十分有气派。
钟楚雄坐下问道:“卓先生为什么会受伤?”
“是被日本人暗杀的!”罗拔道:“幸而卓先生撇掉他们的追踪,晕倒在附近,恰好我经过,所以将他抱了回来。”
露丝道:“亨利博士是我父亲的同乡,罗拔跟我哥哥是同学。”
罗拔接道:“亨利博士是我的教授。我跟他来这里行医,他老人家有副悲天悯人的胸襟,来这里帮助马来人抵抗日军,他不替日军治伤的!”
钟楚雄肃然起敬,道:“能够认识你这种人,真是我的荣幸,等下请你引见一下!”
罗拔谦虚几句便道:“你跟卓先生是什么关系?他上手术台前还叫我找你!”
露丝道:“罗拔因为要助博士做手术,所以我便自告奋勇去找你,何况咱们已是老相识!”她向罗拔打了个眼色:“钟先生,咱们真的很有缘分!”
钟楚雄咳了声,将话题扯开:“我跟卓先生也是初相识,是香港的一位朋友介绍的……”
罗拔自作聪明地道:“我知道,你是中国政府的特派员,来这里协助卓威华反日的!”
“不是,我也不是政府人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露丝道:“你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也一定不是来游玩的!”
钟楚雄想了一下,觉得此行目的也可以对他们说,便扼要地告诉他们,罗拔道:“原来这样,我也可以帮你的忙!”
“谢谢了!”
“你办的事,对我的国家也有利,我帮助你,也等于帮助自己祖国,你不用谢我!”“!
露丝接道:“我也可以帮你!”
罗拔瞪了她一眼,道:“这件事可不是游山玩水,万一有什么事,我怎能向你哥哥交代!”
“谁要你交代,我不是小孩子!”
钟楚雄忙说道:“你应该听罗拔的劝告!”
“你们都看不起女孩子!”露丝忽然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你逃不出我的掌心的,就像今天晚上!”
罗拔看了他们几眼,忽然笑了起来:“露丝,原来你看上钟先生!”外国人对感情不含蓄,想到什么说什么,反而钟楚雄十分尴尬。
露丝叹息道:“可惜他像你一样,已经有了未婚妻!”
钟楚雄道:“不知道卓先生醒来了没有?”
罗拔道:“你跟我来!”他拿了一盏煤油灯,带钟楚雄和露丝一同走到一间储物室前,他拨开房门:“下面有个地窖,他就在地窖里。”
储物室放着很多杂物,还有一只大木柜,罗拔将木柜推开,下面便露出一个入口。
“请跟我下去。”他们走了二十来级石阶,便到地底。
地窖里比上面凉快很多,而且看来占地颇大,还分成几间房,罗拔推开一扇门,将灯举高,钟楚雄便见到里面有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床垫和被子都是白色的,床边还有一只架子,上面吊着一瓶葡萄糖水。
罗拔先走过去,他跟卓威华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示意钟楚雄过去。
“钟先生,他现在十分疲劳,不太宜说话。”
钟楚雄先向卓威华点头打招呼道:“卓先生,你找我是不是因为有鲁志生的消息?”
卓威华眨眨眼,表示不是。钟楚雄又道:“不是要紧的事?”
这次卓威华点头了,钟楚雄道:“那么我明天再来看你,祝你早日痊愈!”他跟卓威华和露丝走上客厅,厅里已多了一位口咬烟斗老头。
这老头白发苍苍,又矮又瘦,但双眼神光充沛,眼神坚定,令人望之肃然起敬;罗拔对他十分恭敬,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
钟楚雄估料他必是亨利博士,便上前用英语跟他打招呼,亨利十分健谈,与他谈了一阵,钟楚雄提出输血的事,亨利博士道:“现在暂时用不着,但假如他需要再动手术的话,便需要了,不过最重要的是你的血型要符合,等下我叫罗拔替你检验!”他掏出袋表,看了一下,又道:“罗拔,你们也要休息了,等下你来替我看护伤者!”
“博士,我不困,让我来!”
“不,也许明天还有人需要咱们,到时候你便支持不住了!”亨利博士也敲掉烟灰,走下地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