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早上,上海的天色晴朗。
教堂里气氛十分肃穆,上千个虔诚教徒,挤在教堂里,却静得落针可闻。
咚咚的钢琴声在礼堂里回荡,这个新来的司琴,琴技极熟练,琴声一起,教友们都齐声高唱。
吾主圣心,爱人情真,甘心降世救赎吾人。
一生苦难,言何能陈,多显灵功常在圣仕。
第一段唱毕,接唱第二段,可是刚唱了一句:山园祈祷,歌声便戛然而止。
这首“吾主圣心爱人情真”的圣诗,可以说没有一个教徒不是耳熟能详的,但为何第二段只能唱一句?
司琴仍落力地弹奏,他不但双手急速地弹动着,连头和肩头也不断地摇动,但他弹的乐曲,却没人知道是什么歌词,叫教友们如何唱下去?
神父慢慢走到钢琴旁边,双掌一齐按在琴键上,发出“嗡”的一声,司琴身子一震,忽然抬起头来,只见他那仍带着几分稚气的俊脸上,挂满汗珠,双眼闪着奇异的光彩,好像怪神父打断他的雅兴,也像是不明所以。
神父用英语轻声斥道:“彼得,你知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吗?”
彼得摇摇头,神父抑住怒火,道:“我知道你是个有天才的未来音乐家,但现在是在唱圣诗,你忘记了你的责任和神圣的工作么?”
彼得举袖拭去汗珠,不敢反驳,继续弹奏圣诗,神父走到台前,双手轻轻挥动着,像在指挥,教友们便继续高唱起来了:吾主圣心,爱人情真,甘心降世救赎吾人……
“咚咚咚!”钢琴声骤响,音调突变,刚才的情况再度出现,连一向和蔼的神父也忍不住大声叫道:“PETER,STOP!”
可是彼得好像沉湎在音乐的海洋中,神父的斥喝声,对他毫无作用,他越弹越快,神父忍不住走过去,在他后背上推了一下,琴音才停止。
“YOU GET OUT!”神父声音虽然降低,但任谁也看得出他心中的愤怒。
他自小便把一切贡献给教会,主持过数不清的礼拜会,但他从未听过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甘犯众怒而犯下这种不能饶恕的罪行!
彼得虽然停了手,但却不断的喘息着,偌大的一座礼堂,鸦雀无声,只听到他粗浊的喘气声。
“等下你再来向主赎罪!”
彼得站了起来,向台下的中国教友鞠了一躬,然后离开;神父坐在他的位置上,弹起钢琴来!
彼得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睡房,他是个大学生,学的是东方文化,所以最近由英国来中国,了解中国文化,准备写毕业论文。他的家并不太富裕,不过他父亲跟上海这座最大天主教堂的神父是好朋友,所以写了一封信,让儿子到上海找他;由于他平时酷爱音乐,不但会弹钢琴,而且还拉得一手小提琴,所以神父便叫他担任司琴的职位,彼得便在教堂中居住。
刚才他为什么会弹了那一大段不知出自什么乐章的音符?
这一点连彼得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觉得突然间有股冲动,双手便不受控制,忍不住随意弹奏起来;而奇怪的是当他一随意弹奏之后,神智便更加不能控制,可是弹后又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彼得坐在书桌前,桌上放了一大堆书籍,他翻了一下,心神不属,根本看不进眼,他忽然取出小提琴来,一手拿弓,一手按弦,奏起“吾主圣心爱人情真”来,他连奏几次,十分“顺利”,刚才的情况不复再现。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将提琴抛在床上,也在床上躺了下来,也许刚才他太紧张了,不久便睡着了。
过了一阵,他被一阵拍门声惊醒。
“彼得开门!”外面传来神父的叫声。
彼得将门拉开,惭愧地道:“对不起神父,刚才我是不能控制才会……”
“为何不在平时练习,偏在那个时候弹?”
“我说过,我是……我根本不知道我那样做,我愿意再向你道歉!”
“那乐章是那样的流畅和美妙,你怎会不知道?”
“事前我根本没想到,而且我也未曾听过!”
神父的脸色不大好看:“你的意思是——那是你天才的创作……嗯,是什么教堂随想曲吧?”
“不是的,我弹了之后,根本也记不起来了,怎会是我创作的?”
“既不曾听过,又不是你创作的,那是什么?你不是想吿诉我,你是故意要跟我捣蛋的吧!”
彼得连忙分辩:“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也许……”
“也许什么?”
“找怕说了你会生气。”
“说吧!”
“也许这是主赐给我的灵感?”
“鬼……”神父只说了一句话便住口了,他本想骂他鬼话,却又怕引起别人的误会,以为他对主也一样不敬,惊急愤怒之下,一张白脸胀得通红。
彼得一直低着头,他也知道自己刚才闯的祸实在不小:“我跟你说你但不会相信!”
“我相信这是魔鬼赐给你的!彼得,你立即去请求主宽恕你!”神父瞪着他:“跟我来!”
彼得不敢违抗,乖乖跟他到礼堂,神父在胸前划了几下,轻轻声地祷吿,彼得站在他旁边,做着相同的动作,说着大同小异的话。
忽然他身子不断地抖着,抖得牙齿碰得“格格”乱响,连神父也发现了,瞪了他一眼。
彼得轻声道:“尊敬的神父,我又忍不住了!”
“快求主赐给你力量!”
但彼得也来不及再度祈祷了,他不顾一切地坐到钢琴前,掀起琴盖,双手便落在琴键上。
“咚咚”的琴声在礼堂里回荡着,那琴声说不出的好听,但神父的脸色却极其难看,他大步走到彼得背后,彼得也在此刻停了弹奏。
神父知道他已清醒过来,只见彼得用力地抓一抓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接着再度弹奏,弹的又是刚才几句,细听一下,来来去去,只不过是五六句而已,曲子分明未终,彼得每至那里便停了下来,他连续弹了七次,情况都一样。
神父十分难受,可是彼得比他更其难受,否则他也不会只弹了那一会儿便浑身大汗,连内衣都湿了。
神父忽然独自走了,彼得双手抓住头发,像在沉思,又似在极度的痛苦中。
壁上慈祥的圣母像,像在望着祂这个儿子,可是又爱莫能助,没法将他拉出苦海。
神父再度进来,这次还有几位中国男子跟他进来,霍地将彼得按住,彼得猛吃一惊,叫道:“什么事?”
神父道:“我叫他们送你进医院检查一下!”
“不,我没有什么病,我不用进医院检查!”
神父道:“彼得,我跟你父亲是数十年的好朋友,承他看得起我,将你交给我,我不能不尽我的责任照顾你!”他用国语对那几个中国人道:“快点!”
那几位中国人将彼得推进小轿车里,神父坐在前排,汽车“呼”地一声,飞驰前去。
彼得在背后叫着道:“神父,我根本没有病!”神父只是用轻轻的诵经声回答他。
神父将彼得送到脑科医院,由于他地位的特殊,“病人”又是大不列颠的子民,所以医院立即调来几位经验最丰富的医生,替彼得检验。
神父留下彼得,自己乘车离去了。
那几位医生,十分仔细地检验着,彼得十分不耐烦,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十分正常,不过神父执意如此,只好顺着他的意思。
一位留美的医生对他道:“彼得先生,咱们初步检验,发现阁下一切正常,不过还得进一步检验,并希望阁下能在医院休息几天,等咱们观察!”
彼得叹了一口气,道:“我根本没有病。”
医生笑道:“神经系统有问题的人,若能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的病情就不太严重。”
“我也希望你健康长寿,能早日出院,不过详细检验是咱们的责任,希望你能合作。”他有礼貌地又说。
彼得挥挥手,道:“随便你们吧!”
“你有什么需要咱们帮助的吗?”
“没有,”话一出口,彼得又道:“等等,我来得匆忙,请你着人摇个电话到教会,叫他们替我送……”
医生见他吞吞吐吐,有点奇怪,问道:“医院里面什么必需品都有,嗯,你要圣经吗?”
“不,嗯,也好,叫神父差人送一本圣经和我那具小提琴来……”彼得用央求的口吻道:“医生,我可以到下面花圃里拉拉小提琴吗?”
音乐对神经系统有问题的人,大有裨益,所以医生听后十分高兴:“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你不能影响到别人,在房内或者在花圃里拉都行,我们会设法说明请神父替你办!”
“谢谢!”彼得有些累,便在病床上躺下,医生和护士都出去了,护士还将门关上。这是私家房,彼得一个人望着全是白色的东西,他脑袋有点空洞,对于这个“奇遇”,他实在莫名其妙。
黄昏,神父果然差人将圣经和小提琴送来,还有一小篮水果,彼得有点感动。
“他虽然不了解我,但还是关心我的!”他心头泛上一阵温馨。
不久,晚饭便送来了,病人吃的菜虽然比较简单,但彼得是个穷学生,何况中国菜对他来说,又有新鲜感,所以吃得津津有味。
初秋,天气渐冻,晚上星月明朗,彼得透过玻璃,望落下面的花圃,他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抓起小提琴,走到花圃里。
花圃里的光线暗淡,不过这又另有一番风味,三三两两的病人坐着,静静地享受秋夜的谧静。
彼得拿起小提琴,慢慢地拉奏起来,拉的是贝多芬的月圆曲,悠扬的琴声,使得周围的病人都转头向他望来;彼得有个习惯,他每每在夜深人阑时才对月拉小提琴,他认为在那种气氛中,最能领略作曲家的心意。
天上有一道亮光闪过,似是流星,就在此刻,彼得的琴音忽变,他又连续拉了几次在礼堂内弹奏过的乐句,医院里的病人没人察觉这有何不对,相反听得入神,假如神父在此,必定要请医生再拉他去检验。
彼得一口气拉了三四遍,那股冲动才平息,他喘了一口气,蓦地收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已湿了。
“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彼得忽然叫了起来,而且一声比一声大,那些病人,不知他在叫些什么,但见他神色有异,都纷纷返回病房。
彼得唤了一阵,有个护士来问他,他粗暴地道:“没事儿,别管我!”他的国语有点生硬,但那护士还是听得明白,又知道他是个“特殊”的病人,连忙去通知医生。
待到医生赶来时,彼得已收拾起小提琴,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回病房去了。
第二天,一切正常得很,但彼得对自己时常会突然发生冲动,要拉奏那几句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乐章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心情十分烦躁。
这天晚上他再度在花圃里拉琴,天主保佑,竟然没有再发生过那种冲动,他稍稍放心,但心底里又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恐惧。
在英国他一切都十分正常,他在教授的口中,知道东方古国往往有些令人不能够解释的现象发生,他本来不相信,所以才跑来“中国”硏究一下,想不到硏究还未开始,便发生这件事了。
这是件吉事还是凶事,以后还有什么演变,彼得不知道,也不敢想下去。
第三天下午,医生来巡房时,对彼得道:“彼得先生,咱们几位医生看了你的检验报告之后,一致认为你一切正常,你明天便可以出院了。”
彼得抓抓头皮,道:“医生,你知道神父为甚么将我送进医院吗?”
那主治医生道:“我听神父说过。”
“你认为那是一件正常的事?”
“音乐那东西,我不懂……”
彼得道:“音乐是一种艺术,不是东西!”
医生尴尬地一笑,道:“你说得对……你的情况可能是一种潜意识的反应,你平时已有创作的欲望,又不知不觉地进行着,到一定程度之后,这种潜意识便化为下意识,所以便反应出来……”
彼得挥手截住他的话,说:“你不用再解释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方面的……”
医生奇怪地问:“那么你想听那一方面的?”
“有关你们国家的民族传统,比如神、鬼和妖怪,甚至是法术和咒语的,这方面有与我的情况联系得上的吗?”
医生更加诧异,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另一位医生道:“民间的传说,是不可靠的。彼得先生,我认为你想得太多了。”
“你们认为那些传说都没有根据?”
“这个当然了,咱们医生都是相信科学的。”
“既然都没有根据,贵国的子民为何都深信不疑?”
医生们自然不肯在外国人面前说自己的同胞,因缺乏知识而愚昧,可是彼得那句话也实在难以回答。半晌,主治医生只好道:“彼得先生,我相信你是想得太多,我建议你尽量抽时间散散心,或者去旅游一下,这对你有好处。”
“谢谢你的建议,我有一个请求,希望现在就可以出院!”彼得知道医生根本没法解决自己的疑虑,便索性早些离开。
主治医生道:“假如你坚持的话,我们不反对,咱们会通知教会来接你!”
“不用,我接受你的意见,想到四处看看,然后才回去!”彼得道:“你们放心,我实在没有病;至于住院的费用,明天教会就会送来。”
彼得提着一只小提琴在南京路上,慢慢地蹓跶着。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都是他熟悉。上海虽然繁华,但比起伦敦,又差了好一截,他想看到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在伦敦没法接触得到的。
他见街上有辆空着的三辆车驶来,便挥手招他过来。
“去那儿?”那车夫上下望着他。
彼得跳上车,道:“我要看看你们中国的庙,附近有庙吗?”
他的国语跟神父差得很远,不过由于他说得慢,车夫还是听明白,他有点奇怪,通常载洋人都是去外滩的,只有这个例外。他想了一下,道:“去龙华寺吧!”
“龙华寺?它历史有多久?”
“一千七百年了!”车夫建议去龙华寺是有原因的,因为龙华寺在上海郊区,路程不近,他可以多赚一点车资。
彼得大喜,忙道:“去!去!”
车子到龙华寺,天色已经傍晚,古寺失修,颓废不堪,彼得毫不为忤,在寺内仔细地浏览,可惜弥勒殿已经关了门,而天也黑了。
彼得不能尽兴,决定第二天再来,可是当他走出龙华寺,就叫了声“上帝”。原来这时候早没了游人,也没有车子,要走回去,路不熟又路不近。不过他漂洋过海来到这东方古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便决定在寺内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
夜凉似水,彼得又饥又寒,瑟缩在墙角,望着那座庞大而黑暗的建筑物,他不觉有点恐惧感。
寺里不会有什么鬼怪东西跑出来吧?彼得越坐越不是味道,忍不住将圣经拿了出来。
夜风吹过颓垣败瓦,发出呜呜的慑人心魄的怪响,彼得根本睡不着,他颇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过鲁莽。
忽然风中传来一阵凄凉的声音,听得他毛孔直竖,再一听才觉得那不是怪响,而似乎是乐器的声音。
彼得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乐器,不过此时此景,竟然有高人雅士在此,使他大为高兴,连忙循声寻去。
声音发自弥勒殿之后,彼得估计是寺内的和尚在拉奏,可是转过殿后,却见那里有座小小的“蓆屋”。所谓“蓆屋”便是靠墙挂了一张草席,用作挡风遮雨的。
那是琴声,彼得已可以肯定,只是琴声沙哑之至,而音律也哀伤之极。
拉琴的人肯定是在“草蓆屋”之内,偏偏月光又被庙殿挡住,附近十分黑暗,彼得鼓起勇气,悄悄走前,只见黑暗中有团黑影在作规律性的移动,里面的人也不知有没有看到他,琴音依然飘扬着,而空气中还渗着丝丝异味。
过了半晌,彼得忍不住问道:“你是谁?是和尚?”
拉琴的没应他,彼得换了一种话题:“你的琴技很好,不过太过悲伤了!”
这次有反应了,那人反问他:“你是谁?”
“我是英国人!”
“英国人怎会知道,这曲子叫‘病中吟’!”
“‘病中吟’是什么意思?”
“描写病中的种种痛苦!”那人说道:“我琴技不好,不过,我能领略曲中之意!”
“因为你在病中?”
那人只唔了一声,琴音突止。
彼得道:“你出来,咱们谈谈。”
“我在病中!”
“对不起,你可以将你的琴借我看看吗?”
“蓆屋”里伸出一把胡琴来,彼得觉得跟小提琴有点相同,他拉了几下,十分刺耳。
那人道:“你有松香吗?”
“有的,我喜欢拉小提琴。”彼得用松香在弓上来回抹了几下,再拉时声音果然柔和了很多,
他心中暗道:“这情形跟小提琴差不多!”他将胡琴递进蓆屋,用央求的口吻,说道:“你将这曲子教我好吗?”
“我不懂得教,我拉你学就是!”
“你等等,等我拿这小提琴来。”
那人忽然问道:“你为什么会走来这里?”
“我是来参观,我来研究中国的神和鬼!”
那人哈哈大笑,彼得十分诧异,问道:“中国没有神鬼吗?”
“如果能给你研究的,还能叫做神鬼吗?”
“你一定知道很多有关神鬼的故事,请你告诉我,我给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