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笑了,笑声有点怪异。彼得有些惊骇,忍不住退后一步。
那人道:“你记住了!”胡琴声再起,他拉一句,彼得便用小提琴跟一句,胡琴与小提琴虽然是两种不同的乐器,但曲子听来却同样那么哀伤。
一阵寒风吹过,地上的落叶和沙尘纷纷扬起,夜风似吹动了天上的乌云,将月亮遮住了,大地倏地一暗,胡琴的声音“咿咿呀呀”的犹如鬼哭。
忽然胡琴琴音一变,调子高亢急骤,那完全是另外一首乐曲,彼得一呆,但心头随即“怦怦”狂跳起来。
胡琴的音律竟似他在牧堂所弹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乐章曲调,彼得肯定它们是同属一个曲子的。
这刹那,他心底那“冲动”又发作了,当胡琴拉了三句,他便接下去了。
这时候,胡琴与小提琴竟然配合得丝丝入扣,仿佛有人给他们共同作了这么的一首乐曲。这时候,彼得心情根本没法平复下来,只恨不得一直拉奏下去,根本无暇想及其他。
胡琴只拉了几句便停了下来;彼得拉了两句,也停止了。他俩都知道这首曲尚未终结,奈何又拉不下去,计算起来,拉胡琴的比彼得还多懂得几句。
胡琴再起,彼得用心记住,后来又接上了,他们奏了三遍,蓆屋里的人忽然猛力呛咳起来。
彼得问道:“你患的是甚么病?”
“心脏衰弱……每次我拉这段乐曲时便会气喘……”
彼得道:“我也是特别兴奋紧张,你的病……”
“我的病便是因拉这曲而生的!”
彼得吃了一惊:这人今日的情况,会不会是自己明日的写照?
他忙问:“是谁教你这首曲子的?”
那人喘着气道:“没人教我……是我自己突然懂得的,但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创作……”
“那是谁的作品?”
那人顿了一顿反问:“你为甚么也懂得?”
彼得叹了一口气:“我跟你一样,刚才由医院出来……”
“你患的也是心脏衰弱?”
“不,他们认为我神经错乱!”彼得道:“你这‘病’有多久?”
“三年了,三年来,我不时会受不住控制,拉起这首曲子。”
“我是前天早上才开始的,在英国时我一切都很正常,我的教授摩西曾告诉我,东方古国的一切都很可怕,我本来不相信的……”彼得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你一向住在这里?你们中国的神仙也保佑不了你?”
“我搬来这里才年多……”那人长长一叹,声音发颤:“我也不知前世作了甚么孽,今生要受这许多苦!”
彼得大声说:“一定有办法解决的,咱们一齐想办法!”
那人语气十分沧桑:“我却希望能早点离开这个世界,免受痛苦!”
彼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他用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安慰他:“也许你心中的‘魔’玩够了,就会离开,那时候你便没有痛苦!先生,你们中国很信缘,你跟我今日能同奏一曲,也算有缘。请你出来,大家见个面,做个朋友吧!”
“好吧,我便出来让你见见!”
彼得对他这句话觉得很奇怪,不过当那人爬出来时,便完全不奇怪,因为那是个瞎子!彼得见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异味,不由问道:“你是……”
“我是个乞丐!”瞎子“戛戛”地笑着:“想不到吧,一个高贵的洋人,要跟一位中国的乞丐做朋友,你很失望吧?”
彼得在他身上实在想不出与自己有任何的联系,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大家都喜爱音乐,但饶得如此,他也想像不到自己为何会跟他一齐中了“魔”。
瞎子见他不作声,有点不悦,冷冷地道:“你看够了没有?”
彼得忙道:“我愿意跟你做朋友,也愿意跟你一齐寻求解决的办法!”
瞎子语气带着点嘲弄:“你不是要我上教堂吧?”
“怎会呢!”彼得想了一下,问道:“你可有想过,为甚么会着‘魔’?”
“事前毫无迹象……”瞎子带点回忆神色:“那天半夜我睡着觉,便起来拉二胡,我还记得拉的是‘光明行’,那是我们中国着名的二胡作曲家刘天华的作品。拉了一半,身子忽然紧张起来,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不知不觉调子便变了……就是这样,一两天内便发作一次,每次的情况都一样!奇怪的是我有时想拉那几句乐句,却没有那种感觉,有时甚至忘记,你又怎样?”
“我也是突然而来的,但我是在白天,就是星期天的早上,当我在弹琴伴奏圣诗的时候,便发作了!我在想,可能还有人跟我们一样的,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这实在是一首伟大的作品,可惜咱们所知有限!”
瞎子脸上泛出悠然神往的神色,喃喃地说道:“假如我能懂全曲,就算心脏病发死去,也心甘情愿!你知道吗,我曾经在菩萨之前下过愿,希望能奏出全曲,但是……”
“中国的神有保佑你吗?”彼得话出口之后,深觉后悔,因为这句话问得实在太幼稚了。不过瞎子的话,却如在他心中投下石子,引起阵阵的涟漪。瞎子说得不错,假如能奏出这首不知名的“神曲”,今生已无憾。
彼得顿了一顿,再问:“你有否尽过办法,去找寻这首‘神曲’吗?”
“哼,谁知道它是‘神曲’还是‘魔曲’!青年人,我劝你一句,这种事还是顺其自然,因为无论是吉是凶,都是前生注定的,勉强去解决,只会添其凶!”
彼得只觉得他的话隐藏无数的机锋,想到自己从此之后可能要沦为“魔鬼”的奴隶,他心中那种恐惧,实非笔墨能够形喻。
夜深,风急,两人相隔七尺面对面坐,彼得不知瞎子此刻在想些甚么,他甚至对他毫不了解,不过这时候他心头却泛上一句中国的诗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皆相识!
良久,还是彼得打破寂静:“难道你完全放弃寻求解决的办法?”
瞎子没有正面答复他,只淡淡地道:“假如你得到全曲,希望你能在我面前拉奏几次!”
“一定!”
瞎子向他点点头,慢慢爬进“蓆屋”,忽然他又回过头来道:“我虽然念过几年书,但所识有限,假如你想多了解一些的话,可以去找‘通天晓’!”
“了解甚么?”彼得急问:“通天晓又是甚么人?”
“通天晓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包括一切!”
“他在那里?”
“就在上海,靠近大世界那里!”瞎子说了一个地址给他。
“他是人还是巫婆?”
瞎子脸上有不悦之色:“不,他是个男人,是个‘神仙’式的好人!”
彼得吸了一口气,心想这个人对自己的作用极大,如果“通天晓”肯跟他做朋友的话,他那篇毕业论文,便毫无困难可以完成。
当下他对蓆屋里的瞎子道:“老兄,我再过一两天便来找你,我跟你一齐去找他!”
“白天我无空,你黄昏后才雇一辆车来!”
“我给你钱,你就不用去行乞!”
瞎子冷冷地道:“我虽然穷却穷得有骨气,我用我的劳力——拉琴来娱乐善男信女,来维持生活,不会随便接受别人的馈赠!”
彼得无言,不过对这瞎子却生了一股尊敬之心。
彼得返回教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神父不知道他昨夜去龙华寺,只询问他一些医院的情况,他照实答复。
神父道:“你专心研究吧,医院的单子来后,我会替你清付!”
彼得十分感激地道:“神父,我有个请求,想休息一下,否则星期天又出错,可要连累你!”
神父沉吟道:“这样也好,你先休息一下吧!”
彼得返回教堂之后,不知是否因为教堂的气氛令他心境比较平静,是以“心魔”不再出现。他照常起居饮食,闲时便看些中国的书籍,神父来华时间较久,对中国的物事比较了解,在这方面倒常可帮助彼得。
星期六夜,跟上周一样,又是月朗星明的。彼得忽然又起那件怪事,他很想拿起小提琴,到教堂的钟楼拉奏,站在那上面,心怀宽阔,拉奏起来,特别得心应手,也许是跟上天比较接近吧。
今天晚上他又有这股冲动,可是却不敢上去,甚至连小提琴也不敢摸一下,他想起瞎子的话!忖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认识通天晓!”
有了这个决定,第二天下午,他告诉神父说去游览,背上小提琴,雇了车子直趋龙华寺。
今天是星期日,游人较多,彼得到那里便见到瞎子坐在地上拉二胡,琴声呜咽悲切,依然是那曲“病中吟”。
彼得见有游客围住他,便不打扰他,在寺中仔细浏览起来,上次来时,日头已落山,很多细节看不清楚,今次才有机会仔细欣赏。
他对这一千七百年前的建筑物,感到无限的惊奇,便深信这东方古国有许多是他不能了解的事物。他看了一阵,再回到前殿,那些游人已散,瞎子坐在地上,用手拾起零钱。
彼得还未开腔,他便打招呼道:“你来了么?”
彼得十分诧异,讶然问道:“你怎知道?”
“你不知道瞎子的耳力和感觉是比正常人灵敏的吗?何况我的鼻子很灵。”瞎子又道:“我是嗅出来的,外国人的气味,跟咱们不一样!”
彼得觉得似乎受到侮辱,不悦地道:“我觉得你们的气味很难闻,好像是发了霉!”
瞎子笑笑道:“你说的有点道理,我们国家已老得发霉;我们国民生活不好,衣服也发了霉,不过我觉得那气味很亲切的!”
“难道我们大不列颠子民的气味不好闻?”
“我闻后觉得有点呛喉!”
彼得道:“岂有此理!我们是最优秀的民族!”
“是的,所以要四处霸占人家的土地和财物!”
“如果不是我们优秀,办得到吗?在我们伦敦,便没有乞丐!”
“我们的民族不是不优秀,而是热爱和平而已!我们太过善良,才会被人欺侮。你们掠夺我们的财富,所以你们才没有乞丐,因为乞丐也变成强盗了!”
彼得道:“你再侮辱我,咱们便不是朋友了!”
瞎子冷冷地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根本不敢高攀,你请吧!”
彼得急道:“你答应跟我去找通天晓的!”
“我没有答应,是你自己说要雇车子来载我的,我可有答应你?”
彼得一想,果然是这样。
他沉吟一下,道:“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你今日态度有点不对……”
瞎子道:“因为我今日挨了你们大不列颠的子民一脚。”
“那可不是我,我是友善的!”
“地址我已经说了,你自己去找吧!”瞎子站了起来,摸索着殿壁,转向殿后去。
彼得在背后道:“你有什么条件?”
“没有,希望你在中国境内安份守己,咱们中国人是很相信报应的,即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彼得冷哼一声,大步走出龙华寺,寺外还有几辆三轮车,他跳上车,道:“去大世界!”
车夫对他恭敬得很,卖力地蹬着,车子像箭一般飞入了城。天色已暗,彼得想起上次的经历,
他首先在附近的小店吃了一碗汤面,然后依址去找寻。
通天晓住在一条小巷里,两边的房子十分破旧,地上铺着碎石子,彼得的皮鞋踩在上面,发出“局局”的响声,引起不少人探头观望。
彼得有点惊慌,连忙将脚步放轻,他找了一阵,才找到一块红底白字的木招牌,上面写着通天晓三个字;字体十分拙劣,木牌也十分破旧,彼得沿着木楼梯走上去。
梯间发着霉味,光线黝黯,使得彼得心头忐忑,几乎想退下去。楼上的大门外放着一只香炉,白烟袅袅,彼得小心翼翼地敲着门。
里面有一个女人问:“谁呀?”
彼得用生硬的国语道:“我要找通天晓先生!”
大门拉开,露出一张圆脸来,是个中年妇女,头发短短的,看来十分和蔼,不笑时也有种亲切感。那女人见来访者是个洋人,显然有点奇怪,上下打量着他。
“我有些事请教通天晓先生,他在家吗?”
“他出去了,有人请他吃饭!”
“我可以进去等他吗?我是在教会里工作的!”
大概他长得斯文吧,那女人让他进去。厅里点着蜡烛,正中几上放着一个神龛,龛前挂着一盏长明灯,香炉里香火正盛,气氛有点诡异。彼得慢慢走进去,那女人指一指藤椅道:“请坐!”
彼得向她点点头,然后在那张椅上坐下。这时候,他才发现厅里还有一个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袍,看来十分斯文,可是他的皮肤却十分白晳,白得以令人产生一种恐惧感,彼得肯定他不是患皮肤病,但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的皮肤白得像一张纸。
那女人拿了一杯茶放在几上,道:“请喝茶!”
彼得谢了一声,一抬头,目光触及那个汉子,只见他举着杯子,正向自己敬茶;烛光映在他脸上,白皮之下,似乎有一层青光。彼得慢慢举杯,向他虚敬一下,举杯就唇,心中暗道:“中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连人也奇怪……”
那汉子喝了茶之后,便闭上双眼,背靠着椅,似乎在养神,也似乎觉得与彼得无可沟通之处,彼得忽然有个怪异的念头,这人很像僵尸!
那女人又问道:“先生,你吃了饭没有?”
“谢谢,我吃过了!”
那女人走进厨房,彼得看了那汉子一眼,见他动作神态不变,好像死了一般,也忙合上双眼。
时间慢慢溜过,通天晓仍未回来,彼得不时睁开一丝眼缝偷瞧,那汉子好像睡着了,他心中有好几个疑团:“这人是谁?他是住在这里的吗?这女人是通天晓的女儿?”
他转头望一望神龛里那座不知名的佛像,佛像已被烟薰黑,灯光被由窗缝吹进来的风,吹得摇摇幌幌,忽明忽暗,佛像慈祥的笑容也似乎发生了变化,彼得又连忙合上眼。
就在此刻,他忽然听到一个响亮的哨声,忙又睁开双眼,吹口哨的原来就是那个汉子,这时候他不是坐着,而是站了起来,神情十分激动,双手揑得紧紧的。
彼得刚自一怔,便又发觉,他吹的是一首曲子,而这乐曲的调子,十分熟悉;不错,便是他跟瞎子所奏的那一首残缺不全的“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