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楚雄就在家里,他一早因为有点心惊肉跳的,老是觉得不安,便是不出户,可是他不出户,却有客至!来找他的不是什么大人物,而是一个瞎子!这瞎子衣衫破烂,身上还发出异味。
钟楚雄从未见过他,有点意外,问道:“您找谁?”
瞎子微微一笑,道:“你一定是钟先生!”
钟楚雄讶然道:“你见过我?”
瞎子笑道:“我是天生的瞎子,怎会见过你?不过是揣测!钟先生!”
钟楚雄让他进来,叫他坐在窗前。钟楚雄斟了一杯茶给他,问道:“钟先生,有一位英国人,他叫彼得的!可曾来找过你?”
钟楚雄脱口道:“原来你便是住在龙华寺那位……胡琴手!”
“这样说来,彼得已来找过你了!”瞎子乞丐道:“其实我来找你,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希望你能告诉我,那首乐曲是谁作的?”
钟楚雄苦笑道:“不瞒您,阿拉对音乐没有研究,彼得先生来时,我也没法满足他的要求!”
“那咱们研究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从未听人奏这首乐曲,更未学习过,而今突然通晓,奇怪,我有点事来求您……”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还有一位西人也懂得!相信你也知道,咱们两个只懂得那首乐曲的一鳞半爪;钟先生,你可知道有谁是懂得这首乐曲,我是指由头到终都全晓的!”
钟楚雄轻轻一叹,道:“老实说我也无从解释,更不知道有谁是学会了的!请您原谅。”
瞎子乞丐道:“我自信不久于人世,所以很想解开这个谜!更希望临死之前!习会这阙乐曲,以完成心愿!”
“我了解你的心情,其实你有心愿,别人也是如此!可惜我没法帮助你?”
“我有个奇想,这可能是某位前辈乐师的心血之作,可惜作品未曾问世之时,便逝世了,所以用他的奇异力量,将乐曲‘输入’懂音乐的人的脑子里!”瞎子乞丐喝了一口茶说道:“钟先生,你认为我的推论有道理吗?”
他虽是个乞丐,但谈吐不俗,不知是不是因为喜爱音乐而形成的;钟楚雄不由他看了几眼,忽然脸色一变,口中沉吟起来。
瞎子看不到他,只道他在沉思,便又道:“钟先生,你刚才说到‘别人’,是不是除了彼得之外,还有第三个人懂得这乐曲?”
钟楚雄说道:“不错,还有一位由北平来的男人,他也懂得,而且他懂得的,比你们两个都要多,还有一点,他不懂得音乐,他冲动时,只吹口哨的;所以你的推论,不一定符合实情。”
瞎子喃喃地道:“一个去北平,一个来自西洋,我是长居上海的……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嗯,对啦,彼得是来了上海才突然懂得的,那位……”
钟楚雄道:“那位先生在多年前便已懂得,他犯有心脏衰弱病,听说您……”
瞎子一怔,脱口说道:“我也有这种病!”
钟楚雄又沉吟了,这位乞丐脸上也有死色,而且比阴来福更加明显,显然已危在旦夕,一刹那间,他心头泛上一个疑问:“为何他与那位阴先生一样,都犯有心脏衰弱症,而且都有死于非命的气色?这与他俩懂得那首乐曲,是否有关?”
他越想越远,越觉得不可思议,他本来对这件事,也不大感兴趣,但现在却有股冲动,希望能揭开这个谜。
一忽,他心底又泛上一个问题:“我今日老是心惊肉跳,是不是与他有关?”他不禁仔细观看他的面相来。
瞎子乞丐没有戴黑眼镜,所以看得很清楚,照他的相来看,行左耳运(七岁)之前,家境还过得去,但一踏进右耳,便家破人亡,他也要成为孤儿;到额运境况依然,波折既多,际遇又差,只能靠行乞为生,若非他鼻子生得有气势,早应死了;最不好的是他法令入口,注定了一生的命运;如今不但印堂黯然无光,连双颊也有黑云。
钟楚雄咳了一声,道:“现在天色已晚,您先回去吧!我也很想揭开这个谜,假如一有消息,一定去龙华寺找你!”
瞎子脸上有失望之色,半晌才道:“钟先生,我叫夏至,听说你结交的朋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假如你不嫌弃的,我想跟你做个朋友!”
钟楚雄爽快地道:“欢迎之至!只要不是心地歹毒的人、我都喜欢跟他们为友!夏先生,你还有亲戚吗?”
夏至脸上露出一丝悲怆,道:“早已没有了!”
钟楚雄道:“您小心……楼梯不好走!”钟楚雄这样说无疑是下逐客令。其实他是希望瞎子早点回龙华寺,即使死在那里,也比死在外面好,正如俗语所说,龙床不如狗窝好。
夏至站了起来,道:“我走了,后会有期!”
当他站起来,夕阳恰好照在他脸上,很奇怪,钟楚雄忽然发觉他脸上的死气更盛,很可惜他双眼已瞎,没法由他的眼神来鉴证,元神是否已尽!
这刹那间,钟楚雄倏地涌上一股冲动,几乎脱口要唤住夏至,但他已走至门前,钟楚雄只好改口道:“我送你下楼!”
夏至道:“谢谢你!”他显然相信钟楚雄不是矫情的人,闪开让他开门。
钟楚雄拉着夏至的手下楼梯,夏至道:“钟先生,你走在后面比较方便!”
钟楚雄依从走在后面,夏至一手举起让钟楚雄握着,另一只手便用柺杖探路,也许他早已习惯了,更不能因为有钟楚雄的帮助他走得很快。
钟楚雄却有点担心,将他的手抓得更紧说:“夏先生,慢一点!”
夏至笑道:“别担心,几十年来,我习惯了!
就在此刻,梯间的气窗,却传来一个叫声:“钟先生,通天晓!”
夏至道:“钟先生有人来找你了!”他以为钟楚雄下逐客令是因为预约了要他帮忙的人,所以走得更快了。
夏至到门口便大声叫道:“来了,来了,谁要找通天晓。”
话音刚落,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夏至应声向钟楚雄身上倒去。
钟楚雄大吃一惊,忙匿在墙后,探头望外,只见一个人向巷口方面跑去,手上的拐杖在地上乱点着探路!
钟楚雄放下夏至,扑前追去,叫道:“这是杀人凶手,快截住他!”
那汉子忽然回过身来,拐杖指着钟楚雄。钟楚雄见他拐杖比寻常的大,心知有异,连忙伏在一根电灯柱后面。
“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射在灯柱上,那人又向前跑去!
钟楚雄一望便知道这是一个瞎子,一个瞎子为什么要暗杀自己(他肯定夏至只是做了他的替死鬼)?这里面肯定有内情!
他奋不顾身地向那瞎子追去,见路旁有块石头,顺手捡起握在手中;那瞎子一急之下,便绊倒地上,他仍然不断地向前爬着!
就在此刻,巷口忽然走进两个戴着太阳眼镜的汉子来,钟楚雄反应极快,立即向一户梯口奔了上去!
那两个汉子一进巷,立即掏出手枪,其中一个开枪杀死地上的瞎子;另一个向四处观望一下,也向钟楚雄上去的那个梯口奔去,第二个汉子则站在巷里,向四周观察着。
钟楚雄久住此处,对地形十分熟悉,他一口气爬上屋顶,匿在门后。俄顷,他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眨眼间,那人已来到门口,他大概担心钟楚雄就匿在门后,所以轻轻将门踢开,手上的枪握得稳稳的。
外面没有声音,那汉子霍地在地上打了个筋斗,飞了出去!
钟楚雄早已伏在栏河后面,那汉子打着筋斗滚出来的情况,都看在他眼中。他趁对方尚未看清楚周围的景物,立即将石头向另一方抛去!
那汉子反应极快,石头刚落地,便转身向那边连发三枪!
钟楚雄在这时才倏地扑了出去,那汉子听到声音,转过身来,钟楚雄一脚踢到那人手腕上,那汉子只觉手掌发麻,那柄手枪再也抓不牢,弹了出去,向楼下掉去!
钟楚雄第二脚紧接着踢出,那汉子及时举臂一格,乘势打了个筋斗滚开,同时挺腰弹跳起来。
钟楚雄的铁拳早已等着他了,一拳击在他胸膛上!
这一举十分沉重,那汉子退了两步,但他手臂暴长,五指合拢,一只右手好像是啄木鸟的嘴;只见他手腕一翻,五指勾住钟楚雄的手腕,一翻之下,手指张开化爪,抓住了钟楚雄的手腕,一扭腰,忽然将钟楚雄提起,向地上摔去!
这一着大出钟楚雄的意料,他料不到对方不但深谙中国技击,还懂日本的柔道,而且还将两种功夫,揉合在一起使用;更难得的是使用得这般好,他在不备之下,便吃了一记“闷棍”!
幸而钟楚雄的确有过人之处,他在那只有一两秒时间的一刹那,迅即定下了神来,身子微微一侧,以肩膊落地,同时向旁滚开,卸去那一摔之力!
那汉子向他追来,一脚踢向钟楚雄的腰际!
钟楚雄中了一招之后,不失镇定,只见他身子倏地一转,双脚翘起,忽然如蛟剪一般,夹住对方踢出来的那一只脚!
说时迟,那时快,钟楚雄又再滚动,那汉子站不稳,跌落地上,随着钟楚雄移动身子;钟楚雄铁掌再度挥出,这一次,他打的是对方的鼻!
“噗”的一声轻响,那人鼻骨爆裂,两道血水自鼻孔喷了出来,眼前先是一红,再而一黑,几乎晕厥!
钟楚雄膝头一提,撞去他小腹上,这是锦上添花,令对方丧失打斗力量!
就在此刻,木梯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原来下面那个汉子,见屋顶抛下一柄枪来,便知道同伴在上面,于是急忙追上来。
钟楚雄在地上一滚而起,同时挟起那汉子!几乎与此时,第二位杀手已走了出来,这人脸上斜斜挂着一道刀疤,戴上一副太阳眼镜,仍然遮不住!
“把人放下来!”
钟楚雄道:“你把枪抛下去吧!”
刀疤汉慢慢走前,钟楚雄拉着那汉子慢慢退着。
刀疤汉冷冷地道:“你可知道我接到的是什么命令吗?”
钟楚雄一面沉思一面问道:“还想听一听!”
刀疤汉低声喝道:“不惜任何代价杀死你!”
“什么代价?”
“刚才那个瞎子已经死了!”
他的话十分明显,钟楚雄再傻也听得出来,他挟持对方的人,作用并不大。刀疤汉的话,令得那汉子脑袋倏地一清醒,忙叫道:“阿洪,你千万别开枪,小心阿拉!”
刀疤汉桀桀笑道:“阿黄,上面的命令,你也听见的!”
钟楚雄忙问道:“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刀疤汉道:“等你死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他决定乘机杀死同伴,独得其金,话音一落,便扳动板机,“砰”的一声响,钟楚雄将头缩下,子弹就射在阿黄的胸膛里!
子弹射进心脏,钟楚雄只觉手上一重,便知道阿黄已死,刀疤汉慢慢向钟楚雄走去,同时不断移动着身子!
天色渐黑,刀疤汉脱下太阳眼镜,那副相便更凶了!假如继续下去,对钟楚雄极是不利,因为他,真要支持一个死人的重量,放下他又没有遮挡物,最困难的是他不能伸出手臂搂住阿黄,只能抓住他的后衣,这样消耗的体力也就更大了!
就在此刻,梯间又响起一个脚步声,钟楚雄与刀疤汉不知来者是友是敌,都紧张起来。
刀疤汉不断转着头,手枪却指向梯口!钟楚雄怕来的是友,便大声叫道:“小心外面有一柄枪等着你!”
“HELLO MR?CHUNG?”
钟楚雄听出是彼得的声音,又惊又急,忙道:“TAKE CARE PETER!”
刀疤汉虽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知道来的是对方的朋友!
钟楚雄不断用英语跟彼得交谈,忽然他大声叫道:“ONE TWO PETER!”
声音一落,梯口里忽然传来一声枪响,刀疤汉立即回击,钟楚雄突然举起阿黄的尸体向刀疤汉抛去,身子随势在地上向对方滚去!
刀疤听见风声,连忙转臂射击,子弹却射在阿黄的尸体上!当他发现钟楚雄向他滚来,要发第二枪,但阿黄的尸体摔落,阻止他的视线!
刹那间在梯口冲出一个人来,手上握着那根经过改装的拐杖,那人是彼得,他又向刀疤汉开了一枪,可惜他使不惯这种“拐枪”,子弹在刀疤汉身旁三尺穿过!
刀疤汉立即回声,钟楚雄在地上一跃而起,向刀疤汉的足踝抓去!
刀疤汉反应极快,立即跳开,向梯口奔去,同时转身射击!
钟楚雄又向地下伏倒滚动,彼得再开一枪,刀疤汉立即由梯口冲下去,彼得持拐枪追去,却为钟楚雄喝住!
他爬了起来接过拐枪,走在前面,迅速下楼,一边问他:“彼得先生,你有受伤吗?”
彼得道:“没事没事,只是肩膊被子弹擦破!”
两人追到下面,见那汉子已消失在巷口,钟楚雄快步追出小巷,已不见刀疤汉了!
彼得问道:“现在怎办?”
钟楚雄道:“现在死了二个人,希望你能陪我到警局,向他们解释一下!”
当钟楚雄与彼得离开现场,已是十点钟。
钟楚雄道:“彼得先生,我还未吃饭,我请你吃一顿广东菜好不好?”
彼得道:“我也想试试广东菜的滋味,咱们各自付钱吧!”
“不,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定要请你,这是咱们中国人请客之道,你不用客气!”
彼得笑道:“对我这个穷学生来说,这样的待客之道,实在太好了!”
钟楚雄截停两辆三轮车,跳了上去,道:“去大三元!”
在上海最着名的粤菜馆便是这家大三元了。钟楚雄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他带彼得走上楼上的雅座,点了几个小菜,问道:“你喝不喝酒?”
“家父很喜欢喝酒,我自小便受了他的影响,也会喝一点。”
“试试中国酒!”钟楚雄招伙计拿一瓶高粱酒来,不一会儿,伙计送上酒菜,两人边吃边谈。“彼得先生,你今日来找我有什么事?”
彼得向周围看了一下,压低声音用英语跟钟楚雄交谈,钟楚雄暗赞他谨慎,因为一个外国人在这种地方出现,十分惹人注目,食客们都不时扭头望过来。
“钟先生,我今日早上碰到一个人,他便是毕修身博士!他经过化妆后,我本来也认不出来,但……”彼得将今早的经过告诉钟楚雄。
“钟先生,今天晚上暗杀你的人是谁?”
“你也听见,我刚才在警局已对他们说过,不知道!我当你是朋友,不会敷衍你!”
彼得道:“会不会跟那位毕博士有关呢?”
钟楚雄微微一怔,道:“我跟他从来未见过面,又没有恩怨,他怎会谋杀我?没可能!还有,他刚到上海怎会找到这样的杀手?”
彼得耸耸肩道:“不过我已将情况告诉领事馆,他们一定会进行调查!嗯,对啦,那位阴先生有没有再来找你?”
钟楚雄道:“没有。”
“领事馆那里的人告诉我,他是个着名的盗墓者,不时会来上海卖古物!”
钟楚雄沉吟了一下,忽然举杯道:“来,彼得先生,咱们干一杯吧,别再说那种烦人的事!”
两人吃了饭,已是十点多,彼得笑道:“我这个时候回去,可能要挨神父一顿骂!”
钟楚雄道:“如果你不嫌弃的,便到舍下过一宵!”
“我正想你说这句话,今天晚上我有很多事请教你,你大概不能睡觉了!”
当两人返回家时,只见厅里坐着两个并不陌生的人,一个是殷局长,另一个是梁队长!
梁队长堆下笑容道:“咱们已等了快两个钟头了!”
钟楚雄道:“我没要你们来等,而且我现在也想睡觉了,有事请你们明天再来吧!”
殷局长笑着道:“可容许我说几句话吗?”他见钟楚雄没有反对便续道:“那个叫复至的瞎子乞丐,被人杀死,你认为你有没有责任?”
钟楚雄心头一跳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我叫人杀死他的?”
殷局长忙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认为他是为你而挨了一枪的!换句话说,假如不是他替你挡了一枪,子弹可能会射进你的身体!”
钟楚雄沉声道:“这个我承认!”
“那么你是不是有责任为他报仇?”
钟楚雄虽然从气色上看出夏至死期已届,但也没办法反驳他。他沉吟了一下才道:“我的责任是协助治安人员,捉拿凶手!”
梁队长赞道:“答得好,钟先生不愧是位好国民!”
钟楚雄眉头一掀:“你们到底要说些什么?”
殷局长道:“咱们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你肯坐下来详谈吗?”
钟楚雄关上门,道:“请说,钟某洗耳恭听!”
殷局长道:“我认为谋杀你的人,极可能跟毕修身有关系!”
钟楚雄哈哈一笑:“你怎会扯到那么远去?不是故作惊人之语吧?”
殷局长并没有生气:“那个刀疤汉的姓洪,叫长胜,是出名的杀手,可惜这个人没出色,警局早已有了他的资料,却捉拿不到他;死在屋顶上的那位,叫做黄成,也是杀手,但出道未久,有人在下午见到他们到颐和斋去过……”
钟楚雄喃喃地道:“他俩去买古董,还是去找鲁先生?”
殷局长递了一根香烟给他:“相信我不说,你也知道答案!”
“这个跟毕修身又有什么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