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章修辞风格的表达手段
篇章的修辞风格,也叫篇章的语言风格,是篇章中表现出来的一系列表现手法、艺术技巧的总和,是篇章修辞艺术所表达出来的独特的风貌和格调。篇章的修辞风格,是在语言的实际运用中产生的,是在语音、词语、句子、修辞等要素的基础上形成的各具特色的综合表现。一般说来,篇章修辞风格的表达手段主要有以下几种:
1.语音的风格表达
汉语语音的基本结构单位是音节,一个音节一般由声、韵、调三部分组成。在语言实践中,声、韵、调的合理配置,叠音结构、平仄对仗格律、合辙押韵技巧的巧妙运用等,都会形成不同的修辞风格。如诗人穆旦的《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中:
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
木格的窗纸堆着沙土,我们在泥草的屋顶下安眠,
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
他就要长大了渐渐和我们一样地躺下,——样地打鼾,
从屋顶传过屋顶,风这样大岁月这样悠久。
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
这首诗的风格是深沉,收敛,感情浓厚。“风向东吹,风向南吹,风在低矮的小街上旋转”,通过不停地重复“风”的状态,造成迫人、迷乱的气势。从风写到木格、窗纸,然后又到我们、儿郎,把人的声音加入到自然的声音中去,最后又是深沉的自语。“我们不能够听见,我们不能够听见”,反复两次,像摇了两下头,表达的意思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再想下去和不再听下去。
2.词语的风格表达
词汇是语言的建筑材料,在汉语丰富的词汇宝库中,具有极为丰富的同义词。同义词理性意义、风格色彩和感情色彩的差异,在篇章中体现出鲜明的修辞风格。吕叔湘先生说:“由于书面语不断地从各方言、旧书面语和外族语里吸收材料,它的词汇就显得特别丰富,同义词特别多,这些同义词逐渐取得了细微意义上的和色彩上的差别,在一般的修辞上,特别是在各种风格的发展上,有很大的用处。”例如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一段:
一声二声清脆的歌声,带着哀调,从静寂的深夜的冷空气里传到我的耳膜上来,这大约是俄国的漂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天上笼罩了灰白的薄云,同腐烂的尸体似的沉沉地盖在那里,云层破处也能看得出一点两点星来,但星的近处,黝黝看得出来的天色,好像有无限的哀愁蕴藏着的样子。
上面这一段,作者使用了“清脆”、“哀调”、“静寂”、“灰白”、“薄云”、“黝黝”、“哀愁”、“冷空气”、“腐烂的尸体似的”等一系列清丽素淡、含义隽永的色彩词语,表现出一种缠绵悱恻的伤感、哀怜之情,形成了一种柔婉疏放的修辞风格。又如老舍《龙须沟》中的一段对白:
这我都知道,他妈的我们蹬三轮儿受的这份气,就甭提了。就拿昨儿个说吧,好容易遇上个座儿,一看,可倒好,是个当兵的。没法子,拉吧,打永定门一直转游到德胜门脸儿,上边淋着,底下趟着,汗珠子从脑瓜顶直流到脚底下。临完,下车一个子儿没给还不算,还差点给我个大脖拐!他妈的,坐完车不给钱,您说是什么人头儿!我刚交了车,一看掉点儿了,我就往家里跑。没几步,就滑了我俩大跟头,您不瞅瞅这儿,还有伤呢!我一想,这溜儿更过不来啦,咱掉沟里去,就在刘家小茶馆蹲了半夜,我没睡好。提心吊胆的,怕把我拉走当壮丁去!跟您说吧,有这条臭沟,谁也甭打算好好地活着。
这段对白使用了“三轮儿”、“甭”、“昨儿个”、“座儿”、“门脸儿”、“脑瓜”、“子儿”、“大脖拐”、“人头儿”、“掉点儿”、“大跟头”、“这溜儿”等北京方言口语,既形象鲜明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同时也使作品具有浓郁的凝练隽永而又幽默风趣的修辞风格。再如鲁迅的《寡妇主义》:
我曾经也略略猜想过这些谣诼的由来:反改革的老先生,色情狂气味的幻想家,制造流言的名人,连常识也没有或别有作用的新闻访事和记者,被学生赶走的校长和教员,谋做校长的教育家,跟着一犬而群吠的邑犬……
这里的“谣诼”、“色情狂”、“幻想家”、“流言”、“邑犬”都是具有贬义色彩的词语。“谣诼”指上文“读书人谈论女学生的事,并且照例是坏事”。作者对这种谈论非常憎恶,所以称它为“谣诼”,即诽谤的谣言;“色情狂”、“幻想家”指他们谈论女学生坏事的谣诼,实际他们自己是色情狂,是他们自己无中生有的幻想,只能反映他们内心的卑劣;“流言”指在外流传而没有根据的话,即谣言;“邑犬”本指一般地区的犬,这里比喻造谣诽谤陷害别人的坏人,带有强烈的憎恶感情。这段通过一系列色彩词语的运用,充分表现出鲁迅杂文严峻犀利、凝练精警的语言风格。
3.句式的风格表达
句式也是篇章修辞风格的一种重要表达手段。汉语中的句式丰富多样:从句子的结构看,有单句和复句;从句子的语气与作用看,有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和感叹句;从句子的形式看,有主动句和被动句;从句子成分的排列次序看,有常式句和变式句;从使用词语的多少看,有长句和短句;从结构是否整齐看,有整句和散句;从句子风格看,有口语句式和书面语句式;等等。在篇章中,依据不同的语言环境,恰当地选用异形同义句式,可以表现出不同的修辞风格:长句词语多,结构复杂,表达精确细致,宜于形成繁丽、严谨的风格;短句结构简单,短小精悍,宜于形成明快、简洁、刚劲的风格;整句形式整齐,声音和谐,气势贯通,宜于形成绚烂华丽的风格;散句形式自由,生动活泼,富于变化,宜于形成乎实、自然的风格;等等。例如朱自清的《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得像火,粉得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野花遍地是: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草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作者运用短句,以欢快、流畅的笔调,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一幅色彩斑斓的春景图,体现出一种明快、清新、朴实的修辞风格。
4.辞格的风格表达
辞格对于篇章修辞风格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不同的辞格可以构成不同风格,不同的风格也可运用同一辞格。辞格对风格形成的作用是由篇章的内容决定的,如比喻在一些篇章中既可表现诙谐幽默的风格,也可表现深沉含蓄的风格。大体来说,比喻、比拟、夸张等表现出华丽的修辞风格,双关、借代、反语、夸张、拈连等能体现出幽默诙谐的修辞风格,排比、层递、反复、夸张能体现出豪放刚劲的修辞风格,婉曲、重叠、比喻、排比、双关等能体现出婉约含蓄的修辞风格等。例如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的《警察和赞美诗》:
街对面有家不怎么起眼的饭馆。它投合胃口大钱包小的吃客。它那儿盘盏和气氛都粗里粗气,它那儿的菜汤和餐巾都稀得透光。苏比挪动他那双暴露身份的皮鞋和泄露真相的裤子跨进饭馆时倒没遭到白眼。他在桌子旁坐下来,消受了一块牛排、一份煎饼、一份油炸糖圈,以及一份馅儿饼,吃完后他向侍者坦白:他无缘结识钱大爷,钱大爷与他素昧平生。
“手脚麻利些,去请个警察来,”苏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惊动警察老爷,”侍者说,嗓音油腻得像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像鸡尾油里浸泡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苏比往外一叉,正好让他左耳贴地摔在铁硬的人行道上,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像木匠打开一把折尺,然后又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被捕仿佛只是一个绯色的梦。那个岛远在天边。两个门面之外一家药铺就站着个警察,他光是笑了笑,顺着街走开去了。
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苏比是个衣食无着的失业者,为了躲过冬季严寒的威胁,他决定到监狱去度过这三个月的严冬。上面这几段就是描写苏比如何煞费苦心地寻找“犯罪”的机会:当苏比走进饭馆时,唯恐自己的身份被人识破而遭到拒绝,所以他故意“挪动他那双暴露身份的皮鞋和泄露真相的裤子”,等到他尽情地“消受”完那些佳肴美味时,误以为目的将要达到,于是就不再有什么顾虑,故意激怒侍者让他去找警察来抓自己。而那“嗓音油腻得像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像鸡尾油里浸泡的樱桃”的狡猾世故的侍者,并未按照苏比的意图去做,而是把他轰出来狠狠地摔在人行道上。当“他忍着疼痛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像木匠打开一把折尺”时,他意识到“被捕仿佛只是一个绯色的梦”,他的“理想”又破灭了。作者运用比喻、比拟等辞格,以风趣的语言,对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扭曲的人性和社会现实给以深刻的揭露和严厉的鞭挞,形成了一种幽默诙谐的修辞风格。又如陈染的小说《与外部的关系使我成为问题》中:
在这个没有厚度和重量的地方,人造金属的声音便格外响亮。人们踮起脚尖,放轻脚步,急匆匆蜂拥在主干街道上,却依然被黄灿灿的金钱压坠得步履沉重而蹒跚。在这个遗失所有梦想的荒地,一年四季仿佛都是香喷喷又凄惶惶的晚秋,人们只忙碌于从沉睡的土地上收获或播种金币。
霓虹街头那个举目瞩目的叮当作响的银行,门庭若市,川流不息,火苗般燃烧着人们的欲望。它在耀眼的远处凝视我,召唤阴影里四顾观望却泰然处之的我,走过去,走进去。我紧张地攥了攥手指,插进兜里。我想不好自己到那里能做什么。
但我并不感到恐惧或忧虑,因为只消我掉转头背对人群,爬上三层暗灰的楼梯,穿越一截一截左旋右转、静无人迹的长廊,进入楼房顶层的那一间弥散木香的小屋,然后轻轻地把笔记本打开,我便可以走进另一个“银行”——这里悄无声息,遗世独立。没有门卫,里边也没有监督员告诫我该这样不该那样,我可以信步徜徉。这个完全由我一人操作、管理并主宰的“银行”,已处心积虑经营多年,我在此流连忘返,把墨水瓶里浓缩的思想,一点一滴涂抹到我的银行里去。这件在日常的人们看来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我却有着永久的魅力,比装满一个无边的钱罐更让我乐此不疲。
我倚在阿尔小屋夏季敞开的窗子下,把身子蜷缩成一团,膝上放着纸和笔,偶尔吸上一支烟,膝上那些文字便金子般充满诱惑,我挥金如土。
这一段用了多种修辞方法,其中主要是象征、比喻和对比。作者将自己的“思想银行”与人们的“金钱银行”作对比,一方面,使文章显得晦涩;另一方面,它精美,富有文采,显示出作者独特的写作风格。
篇章修辞风格的类型
篇章修辞风格的类型,历来众说纷纭,分类繁简不一。现代著名的语言学家陈望道先生综合中外学说,从语言的表达手段入手,将篇章的修辞风格分为四对八种:简约和繁丰;刚健和柔婉;平淡和绚烂;谨严和疏放。陈望道先生解释说:“(1)简约体和繁丰体——简约体,是力求语词简洁扼要的辞体;繁丰体并不节约词句,任意衍说,说到无可再说而后止的词体。(2)刚健体和柔婉体——刚健是刚强、雄健的文体;柔婉是柔和、优美的文体。(3)平淡体和绚烂体——平淡和绚烂的区别,是话里所用辞藻多少而来。少用辞藻,务求清真的,便是平淡体;尽用辞藻,力求富丽的,是绚烂体。(4)谨严体和疏放体——疏放体是起稿之时,纯循自然,不加琢磨,不论粗细,随意写说的语文;谨严体则是从头到尾,严严谨谨,细心检点而成的词体。……其实语文的体式(即风格)并不一定是这两端的东西,位在两端的中间的固然多,兼有这一组二组三组以上的体性的也不少。”陈望道先生吸收、借鉴古代文论的成果,从现代修辞学的角度研究篇章的风格类型,体现了一种科学研究的开创精神。但篇章的修辞风格随着文学风格的发展而发展,这四对八种风格类型已很难将各种风格形态都囊括进去。这里我们借鉴前人对篇章风格的分析,吸收当代研究的新成果,从词语的选用、语言的表达方式、语言的感情色彩和气势等几个方面,将篇章的修辞风格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1.朴实与绚丽
朴实的风格,是用平实质朴的语言,不加雕琢地表现生活的本色。朴实的篇章,在词语的选用上大量使用常用词、口语词,不用或少用形容词,不用华丽的辞藻,不事雕琢,不加渲染,力求自然平易、通俗易懂。在句式的选用上,常用陈述句、短句、非主谓句,很少使用结构复杂的长句。在修辞方式的选用上,多用白描手法,不用或很少使用辞格。具有朴实风格的篇章,语言平自如话,宛若清水出芙蓉,妙语天成,有一种清新朴实的艺术魅力。例如周作人的《日记与尺牍》:
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我自己作文觉得都有点做作,因此反动地喜看别人的日记尺牍,感到许多愉快。我不能写日记,更不善写信。自己的真相仿佛在心中隐约觉到,但要写他下来,即使想定是私密的文字,总不免还有做作——这并非故意如此,实在是修养不足的缘故,然而因此也愈觉得别人的日记尺牍之佳妙,可喜亦可贵了。
绚丽的风格,主要是借助色彩浓艳的辞藻、灵活多变的句式和修辞手段等,使篇章呈现出辞藻华美绚丽、色彩浓艳的特色。具有绚丽风格的篇章,在语音的协调上,常常利用谐音、叠音、双声叠韵、拟声、字调等语言因素,使篇章的语言音节匀称、平仄协调、韵律和谐、节奏鲜明,具有浓郁的音乐美;在词语的选用上,绚丽的篇章大量使用具有浓艳、形象色彩的词语,显得富丽堂皇艳光四射,文气袭人;在句式的调整上,多用繁复句式,常用许多华丽的形容词、成语作句子成分;在修辞手法的运用上,绚丽的篇章大量运用比喻、比拟、夸张、通感等描绘性辞格,使得语言绚丽多彩。例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到荷塘的那边去了。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而叶子却更见风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