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是以高楼大厦当大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座一座嵌着大幅大幅的玻璃。闪闪烁烁变幻着光怪陆离的繁华。牛牛以为这便是水晶宫,立在路上仰起脖子还望不着顶,只见蓝天一道,白云似是从楼顶飞出,飘向对面的楼顶。就好像站在两山绝壁间感到胁息。只是楼玻璃辉映光照,太阳一丝也有蓝天白云。高耸入云的霓虹大字广告色彩缤纷。牛牛几乎弄不明白到底天在楼上,还是楼在天上了。马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牛牛唯恐躲闪不及。小汽车真多,红、黄、蓝、绿、紫……一辆辆锃亮一晃而过。牛牛看得眼花缭乱,惊得瞠目结舌,完全被这气派慑住了,大气也不敢喘。他踯躅街头不知何去阿从,没了东西南北,广厦之下,阳光阴阴的,没有朝南枝叶茂的大树,也没有朝南长出苔藓的山石……玻璃橱窗里有穿着时髦的模特,广告牌上五光十色的图画。牛牛在这人的潮流中只有随波逐流,惊奇地睁大眼睛四处打量,于是不时撞着行人,招来白眼和臭骂“行路不带眼呀!”他听不懂,只有点头致歉:“双眼生来衬咯!”他又连连欠身,茫然地望着这万头攒动的地方,任由那双脚随便把他带到什么地方。
山里实在太穷了,牛牛不甘心种种木薯了此一生。山里的石头肯定能烧出金子来。为什么老右派烧得出?笨得要命的阿爸烧了一辈子还烧不出。这里头一定有秘诀。阿妈说过,那个老右派才是亲阿爸。于是牛牛便从山里跑出来。那天,阿爸、阿妈都落泪了……
牛牛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了大半天,又累又饿。城里很热闹,沿街都有饭店。店堂的大玻璃橱里挂着烧得油亮发红的烧鹅和乳猪。可牛牛没钱,只能馋涎欲滴地傻看着。
街上大排档一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围着吃饭。都是用小砂锅连菜带饭焖的,饭上多是一根腊肠,一块腊肉,吃起来热腾腾、香喷喷。牛牛再也不走了。呆立着看人家吃,饥肠辘辘。那又贪又馋的目光直叫吃饭的人心里发毛。大排档的主人怕坏了生意,撵他“走开!走开!”他衣衫褴褛、人家只把当乞丐。
牛牛被赶开,兜了一转又走回来,一围桌的客人刚酒足饭饱别着牙走了。牛牛一下扑过去,拿起剩饭残羹的碗碟就往口里倒。档主人来赶也赶不及了。他用舌头把这些碗碟舐得一干二净,这才觉得肚子有了着落。
牛牛正摸着肚子,背后有人拍了拍他肩头。回头一看是条很壮的大汉:“细佬,想不想捞钱?”但牛牛听不懂,眼睁睁地看着大汉。大汉拿出钱,做了个手势,问他愿不愿意去干活。
大汉是打石场的包工头。他正在招揽工人。一看牛牛这副狼狈相,又看他身强力壮的,便盯住他。牛牛想,这也好,先挣些钱再说。
打石场在市郊。这山比乡下的高山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牛牛撇撇嘴角,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拿起家里带来的神锄,很有一副大显身手的神态。往手心吐了唾沫,擦擦,捏紧了锄把,把神锄高举过头,“嗨——”他大叫一声。锄头应声而落,竟把一块石头锄开两截。
围着看热闹的工人们都嘎嘎大笑。牛牛本以为大家会惊叹不已。岂料遭到众人嘲笑。于是“呀呀”叫着,要人家比试比试。可人家不屑地把神锄扔在一边。笑笑拍拍牛牛的肩膀,指着那半爿山。只用手一挥。于是满山响起了哨子“嚯嚯嚯”那人再把手中小红旗一扬,只听得“轰隆”一声天崩地裂,山头上一团黄烟,一瞬间,那半爿山石都倒了下来,牛牛看得目瞪口呆。那人把风镐给牛牛。牛牛拿在手里不知所措。于是那人又使给他看。“哒哒哒”一阵猛烈震动,那镐尖已经深深地戳进大石头里了。那人告诉他,打炮眼、装火药、只一阵工夫就炸了一片山。牛牛看见碎石机把炸开的石头都轧碎了,卷扬机一条龙似的又把碎石装上了大卡车。一车一车,石子被运走了。牛牛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他阿爸一辈子挖石头也挖不倒这半爿山头呀!他直愣愣地望着……
“这石头拿去烧金子?”
“傻瓜——这又不是金矿。拿去盖房子的。”
牛牛想城里人也有笨的时候,他决心不告诉那个笨蛋包.工头,石头是可以烧出金子的。
“这山你的!”牛牛觉得他家的山比包工头的大得多,因此颇有点得意。
“我承包的。”包工头拍拍胸脯。
“承包?”牛牛闻所未闻,只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想乡下的大山大概也是天上掉下来给他“承包”的。
凭着包工头给他指的路,牛牛总算找到了亲阿爸。在一间大工厂里,他阿爸是工程师。
牛牛就在大门口,跪倒在地,磕了响头,“阿爸——”
他看见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既难堪又惊喜。不少人路过感到惊愕。因为他们知道工程师还没结婚,怎么又冒出一个儿子。于是无不有用惊疑目光看他。他觉得如芒在背。连忙手颤颤一把拉起牛牛,“起来起来!”
“你阿爸、阿妈可好?”他故意大声问,好让别人听见。他说着拉起牛牛就走。
门口值班老师傅偏来凑热闹,“唷,好福气,儿子这么大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一下子发觉自己露出屁股似,脸刷的红了,期期艾艾应着,拉着牛牛走得更快了。
“该把大嫂接进城里来了!”老头话真多。
他连忙岔开话题,“老师傅,谢谢你通知我了。你真够负责的,怪不得年年先进!”
老头心里乐了,乐颠颠哼起小调来。
家不大,但明亮,窗台上放着一块石头。牛牛认出这是他阿爸从山里带来的,不觉生了亲切感,摩挲几下。“还烧金子?”他没吭声。
蛙子在墙角的小桌上看书写字。看见是牛牛一下愣了,嘴唇嗫嚅着,“牛…牛牛……”
“蛙子”牛牛说着就动手动脚,“看看屁股的尾巴长出来了吗?”
蛙子煞一下变了脸色,眼睛圆睁,呼哧呼哧喘粗气,双手捂着屁股。
他喝道:“别胡闹!”心里说不出一阵阵的凄楚。到底十多年了,弹指一挥。阿四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个丑陋的女人,在他最孤独最苦的日子里,给过他片刻的欢娱和安慰,唤醒过他一直深埋心底的感情,使他懂得如何做一个男人……
蛙子和牛牛一母同胞,而蛙子畸形,牛牛却既像他又不像他,这难道是一种误会……
“牛牛,蛙子是你哥哥。你们是兄弟!”
“可我是你生的。可他……”
他喝了一声,怕牛牛全说出来。牛牛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感到虚怯很是内疚,那声音也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牛牛不服气地望望父亲,又瞪了蛙子一眼。
“阿爸,你别只把炼金子秘诀教给蛙子一个人。”
他很感惊竦,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他亲生的儿子。他来找他难道是为了所谓秘诀。他园睁着眼睛,似乎是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儿子,像是呓语似的呢喃:“秘诀?炼金子……”
牛牛很不满意地瞥了瞥父亲,再看看蛙子,更是妒恨难恨。他又拉拉父亲的袖子,“阿爸,我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你、你的金子呢?”
他长长叹了口气,双手捧起牛牛的手紧紧摇了摇,“你该多读书,你就会明白的,哪有什么秘诀。你们俩应当情同手足。”
“阿爸,难道你不认为我是你亲生儿子?”牛牛忿然地问道。
“牛牛!”他颇有一种陷落感,双脚踩了空,震撼着内心叫了一声。
“你……你不肯在人面前承认。”牛牛还是死死地抓住不放,不让父亲有喘息的机会。
“牛牛,是阿爸不好,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让你们受了苦。”他紧紧地抓着儿子的手竭力地表白。
牛牛摔开父亲的手,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要金子,我要炼金子的秘诀。”
“好好,牛牛,我给,我给……”
他很痛苦、颤巍巍地搬过一张凳子,站高了在书柜顶拿出一摞书来。
“牛牛,这就是阿爸全部本领,你……你慢慢看,看明白了也就懂了。”
牛牛惊呆了。他怎么能看得懂这么深奥的科学,望了望蛙子。“那他……”
“蛙子我也正在教,要读书。”他竭力想对儿子说明读书的重要。
连续几天,牛牛没回来。他很着急。
“蛙子,你好好在家,我找去。”说着就要出门。蛙子拦着他。“阿爸,你还没吃饭。”
“牛牛也还没吃饭呀!”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蛙子只好在窗口望着他融入了人群。
大街上一片自行车铃声。夕阳很红,余晖撒在大街上一片金黄,行人都红光满面。拖着长长的身影各自西东。
他到了采石场,暮霭已经很浓了。采石场只幽幽的几盏照明灯,都放了工。
他爬山本领依然很高,这坎坷的山路他轻车熟路。尽管天色已晚,他亦依然如履平地。
果然,在山坡背风处有红红的火光映出,牛牛就在那里,赤着膊,灰砂混着汗水湿了他一身,背上胸前流了一条条沟沟。牛牛已经急红了限,死死盯着火光。
“牛牛——”
“阿爸,你帮帮我,帮帮我……”
“牛牛,你……你真是傻瓜,这是一般石头!”他长叹一声。很为牛牛还没脱掉愚昧揪心。
“我知道你有秘诀,你会把石头烧成金的。”牛牛气急败坏地扯着父亲的袖口摇着哀求。
“傻仔——”他以一种无可奈何夹着歉疚、怜悯,以及不堪回首的心情拍拍牛牛的肩头叹了一口气。然而压在心头的块垒依然沉闷。这使他的手指发颤着在牛牛肩头摩挲。
牛牛气急败坏,抓住父亲的手摇着,“你别装了,阿爸。你不要我,把我扔给了那个乡巴佬。你一定把炼金子的秘诀告诉了长尾巴的东西……”
他的心震颤着,怒气上冲,“你!”手一扬,“啪”打了牛牛一个耳光。牛牛瞪大了眼睛,摸了一下脸,反手猛一推。他踉踉跄跄后退两步,脚一没站稳便跌倒在地。
“阿爸——”牛牛哭着扑了上去……
四
像是置身于巨兽口中,山是尖利的牙齿,随时要把人吞噬。牛牛攀援着巉岩并无一点畏惧。他要走进当时父亲炼金子的山洞。
炉火熊熊,死寂了多年的山洞又充满了红光。阿三瞪大了眼睛,贪婪地期望着炉火。一会又望望牛牛,咄咄逼人的眼光像是要一口吞掉牛牛。他看着,要细细的看,看这位山神的儿子到底是不是得了神术把石头烧成金子。
火红的坩锅由牛牛箝了出来,还窜着火舌,一放在地上“哧哧”冒起阵阵白烟,潮湿的地竟干了一片,“橐橐”作响。那火光实在太眩眼了,热浪逼人。牛牛用钳子掀开了坩锅,往里面撒了一把白色的粉末“嗤——”一响,只见那滚烫火红的岩浆泛起一层泡沫,红光渐暗……
阿三到底明白了,他是欠缺了这些神药。暗暗在想法子要弄到这神药。牛牛得意地看看他,“山里人蠢笨,懂什么科学!”阿三诡谲地朝他一撇嘴角苦笑。他深觉惭愧,烧了这么多年的石头,还没烧出一颗金子来,炉碴子都快把屋子埋住了。
坩锅还没完全冷却就被阿三出其不意弄翻了。果然掉出一颗瓜子大小的黄澄澄的金子。
阿四激动不已,“金子!金子!唷,牛牛,到底是山神的种!”
阿四这一嚷,阿三很不是滋味,他忿忿地瞪了阿四一眼。阿四再不觉羞怯了,竟傲起鼻子,看看自己的儿子。他是忿恨、妒恨、愧恨交集一起,一恨之下便把正要去拾金子的牛牛推开。这一下力用得大,几乎把牛牛推倒炉上烫死,金子被阿三一口咬住。
“金子是我的——”牛牛喝道,一跃而起。
“牛牛!牛牛!”阿四急了,要护住牛牛。阿三乘机又抢了牛牛带来的那包神药。
“你敢抢!”牛牛吼叫,挣开母亲向阿三扑去。两个人扭作一团。阿四干着急跺着脚。